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44章 君之道

  也许是这四年的冷落和敌对,又或许是面对心上人那份无可避免的自卑,让慧极的嘉禾帝错估了自己在武扬王心里的地位。他大约也没想到,只不过是浅浅的一刀,就能让他这位看似刀枪不入的好仲父丢盔弃甲。

  沈玥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心疼。

  他那时时不曾间断的思绪罕见地停滞了,几乎只凭心头上的一点本能,在老姜头走过来之前,飞快地处理了萧亦然被扯得凌乱的衣衫,而后垂着头做好了被他教训一顿,赶出内室的准备。

  谁知老姜头瞧见了萧亦然被吊起的胳膊,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颇为赞同地冲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娃儿你写几个字,老汉给你贴到床头,谁也不让动。等下阿钊回来,莫让他给骗着解开喽。”

  “……”

  很好。

  他身边的最后一个盟友也沈玥成功策反了。

  萧亦然默默地闭上眼,任由他们折腾去了。

  就算是铁打的人,经了这一夜的诸方筹谋、大起大落也能碾成了渣,更何况沈玥方才还在他的心头上狠狠地扎了两刀。

  萧亦然面上滴水不漏,心里却诸般滋味错综复杂,让他在极度的疲累过后依旧了无睡意,莫名地辗转反侧。

  他前半生被仇恨推着一路走过来,身无长物、后无退路,生死于他不过一口气,这口气断在哪里,其实并没什么要紧。

  唯独沈玥是个例外。

  小沈玥年幼丧父,是萧亦然在火海里,担了他父亲的临终托孤,亲手给他接过来。

  此后,那些在无力回天的狂澜里挣扎,踩在冒着血的刀尖上,踏着生死的边缘煎熬的过往岁月里……他这些年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有了两个人的影子。

  他本以为,四年前的蚀骨之毒消磨,那些被斩断的情谊就已经彻底断了。

  就如同他心底里的那片被业火烧过的死灰,不会再复燃了。

  可沈玥却蛮不讲理地一杯毒酒,种种筹谋、花样百出的试探层不出穷,千方百计地要赖在他身边,甚至于蛮横地一刀扎进来,就只为了告诉他——“你这是痴心妄想”。

  究竟是为着什么?

  萧亦然百思不得其解。

  那些刀光剑影的往事,顺着小皇帝的刀尖撞进他的心口,比他那险些碎成渣的肩伤还要磨人几分。

  就在他被心头块垒压抑到几乎要喘不过气的时候,一双温暖干燥的手贴上了他被冷汗浸湿的额头,握着柔软的丝帕,仔仔细细地替他擦干了额尖的汗。

  除了沈玥,他身边断没旁人能有这么细腻的心思。

  萧亦然心底莫名的焦躁再也压不住,他拼尽全力地谋划了一早晨,外头还有一大堆烂摊子等着收尾,这小兔崽子难道除了折腾他就没点正经事要做!

  他正要准备好好教训一顿蹬鼻子上脸的沈玥赶紧滚出去,他的眼皮突然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啄了一下。

  萧亦然:“……”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他醒着的时候,沈玥就几乎没什么不敢做的,萧亦然强压着心头火,安安静静地躺着,等着看他到底还能如何作妖。

  可沈玥偏生又不动了。

  好像方才啃他的那一下就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大概是这小白眼狼难得的良心发现吧。

  萧亦然从善如流地在心里给他找好了借口,好似那些纷乱的心绪也开解了,久违的困意沉沉袭来。

  还未等他睡熟,同样轻柔的触感再度碰上了他的双唇!

  萧亦然脑海里一声轰鸣。

  他整个人浑身一震,呼吸霎时停滞了。

  他本以为自己方才就已经被沈玥炸成了灰,却没想灰烬之上还能再炸出火花,炸得他如烈火燎原,猝不及防。

  等他从这震惊中缓过神来,沈玥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萧亦然彻底没了睡意。

  他木然地看着着自己被吊起来的右手,心底绷着的弦断了一地。

  先前他敲晕沈玥的时候,又或是四年前他拦阻沈玥上朝亲政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面对下狱,量刑,斩首,抄家……诸般乱臣贼子应有的下场,却不曾想千帆过尽、兜兜转转,最后等着他的,竟是少年天子暗藏多年的情深义重。

  这情谊,似乎和他想的情谊,还有些……很大的差距。

  也不能说是很大。

  简直是天差地别。

  ……

  沈玥心绪不宁,只当他是睡着了,还不知道自己藏得天衣无缝的心事已经捅漏了。

  他走出内室,内阁诸臣已候在王帐多时,出了这样大的变故,政令也已封停,六部已然乱成了一锅粥,整个南苑的文官武将几乎没有一个人敢合眼,吏部连夜统计清查官员的名单,上承内阁,并抄送至沈玥这里。

  沈玥面色不虞地沉着脸,翻看着吏部统计回来的名单,果然与他先前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就算自己身上背着蚀骨毒的嫌疑没有洗清,就算萧亦然对他还抱有诸多的怀疑和猜测,可这人仍旧计划好了——要拿自己的性命,为他夺权亲政铺开一条坦途,只是中州和秋狝联合作乱,变故陡生,让他的这一计划不得不提前实施了而已。

  他分明不信任自己,却愿意把性命葬送给自己。

  方才还有几分愧疚之心的沈玥咬了咬牙,恨不得现在就给萧亦然从床上拖下来,把他压扁了烙平了焊死在心头上,好歹还能混个岁岁平安。

  免得他一不留神就把给自己作死了!

  沈玥深吸一口气,继而敏锐地从这三言两语的回禀里察觉到了这一场政变的关键——落在无名火里的文渊阁印。

  “将杜英提到朕这里来,烦请少师回去告诉元辅,不管他和仲父达成了什么一致,闹出这一场清洗也好,屠杀也罢,朕都绝不认可!也绝不会按他想的那条路走!若定要处置仲父,那元辅、还有朕……也都是同谋,当同罪论处!”

  “……”

  站在堂下的季贤闻言错愕地抬起头,他出身寒微,才高卓绝,入仕便拜入杜明棠的门下,得元辅提携,掌都察院纠劾百司,出了这样的大的官司,季贤脸上的黑灰都还未来的及擦,便赶来了王帐议事。

  季贤曾做过几年的天子少师,说话也毫不避讳,当庭质问道:“即便是围场中铁甲军作乱谋害天子一事尚有待商榷,可武扬王纵火焚院是众目睽睽,臣等亲眼所见,武扬王霍乱朝廷,行此等谋逆之举,本就应杀之以正社稷!陛下包庇祸患,此非为君之道!”

  沈玥心头冒火,扬起手中的那份官员名单,在空中打了个旋,狠狠地砸到了地上,打断了他的话。

  “方才南苑大乱时,无一个人敢向仲父举刀,这会儿却来拿天子之道向朕施的哪门子压!逼朕杀了仲父吗?朕就明着说,绝无可能!”

  ……

  天子盛怒,帐内一时静谧。

  帐外暴雨如注、席卷阴云,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心头。

  事先没有人猜到,杜明棠倾中州朝廷内阁六部之力,趁此之机裹挟萧亦然血洗秋狝,令其犯下九死难偿的大过,压住铁甲军借此反叛的旗号,名正言顺地除掉雍朝第一篡权佞臣。

  万事俱备,东风却卡在了最该举刀相向的小皇帝这里,风灭止戈。

  沈玥看着帐外的疾风骤雨,形容凌乱仍带着几分惊恐的众臣,满腔怒意消散几分,他扶着桌案缓缓站起身。

  “朕……”

  沈玥声音哽住。

  他闭了闭眼,尽是萧亦然浑身鲜血倒在他身前的模样,心脏塌下了一个洞,撕扯着寒凉的冷风。

  他仲父拖着自己只有一个胳膊能动的身体,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生前身后名全都搭了进去,又一次背上了弑杀的罪孽,才堪堪将这倾覆的朝局扭转过来……眼前的这些堂官,这些个青天大老爷们才能留有一条命在,才能张开这张利口,才能站在这里,指责他的不是,要杀他的性命。

  为众人抱薪者,冻毙于风雪,困厄于荆棘,甚至就连落在他身上的每一片雪花,都充满了恶意……

  沈玥紧紧绞握着双手,生出一种浓浓的无力感。

  他恨自己晚生了二十年,天门之变的时候,没能站在他的身前,没有替他救下兄长和八万将士。他恨在萧家大火,千里奔赴沧云的时候,自己还只是个只能躲在他怀里的孩子。

  但至少,就现在,他能替那个躺在帐子里的人,扫尽肩头雪,还他清白名。

  “朕这些年,不学无术,书读的也杂糅了些,朕曾在一本医书上见过一句这样的话:人参杀人无过,附子救人无功。朕彼时年少,不明其中真意。”

  他抬起头,看着下方站着的吏、礼、刑三部堂上官,温声道:“诸位爱卿是不是都认为,附子剧毒,就该斩除?朕就应该趁他病,要他命——即便仲父杀的尽是该杀之人,就算朕杀不了仲父,也该趁此良机捅他一刀,夺权亲政,褫爵削兵,这才是为君之道。”

  礼部尚书李元仁率先低下头,避开了小皇帝的目光。

  “少师知道朕师从庄大学士,老师曾经也是父亲的老师,先帝钦点的东宫太傅,朕登基之时,他本不想再卷入朝堂是非,更不认可朕幼子继位,任由外姓把持朝政。

  是仲父亲自去请了老师出山,三顾茅庐,程门立雪,朕才得有今日。”

  沈玥上前将季贤扶起,他放缓了声音,爬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着些许明亮的水光。

  “朕当年还是个孩子,诸位爱卿都比朕年长,这些事你们应该比朕更熟悉。只是有一件事,老师从不曾对任何人讲过,朕也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提起。

  当年,仲父去请他出山的时候,替朕行拜师大礼,长跪三日。

  即便他跪在那里的时候,心里再清楚不过,若朕被九州第一大儒教养的文韬武略,终有一日,朕会将刀尖对准他的心脏。

  朕知道,为君者,要担天下人的期许。可若连天子都要为争权夺利而背信弃义,若朕也将鸟尽弓藏奉为天子之道,那朕有何颜面谈复立皇权,九州中兴!

  先为人,后为君,这是朕为自己选的路,这就是朕的为君之道。

  朕——自当以身为天下先,以己证君臣道义,明世间公理。”

  沈玥字字铿锵如刀,砸在劫后余生的南苑围墙之上。

  周遭一片沉寂。

  作者有话要说:

  哈~入V啵啵,好巧。

  其实是存稿恰好赶到这了,气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