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42章 借东风

  嘉禾八年秋的这个夜晚,整座中州城乃至大雍朝廷都已走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武扬摄政王在人心惶惶的南海子里,点燃了黎明前夕的第一把火,史称——秋狝之乱。

  当后世跳出时空的桎梏,客观地揣摩这一段历史时,方才得以察觉这场南海子里的屠杀,并非如当时世人所想一般——这不仅仅是一场武扬摄政王眼见权柄不保,孤注一掷的谋逆之举。

  实际上,这是他褒贬不一的一生里,以血铸江山的第二次战役。

  第一次,他以复仇为因,为大雍择一幼子登基为帝。

  第二次,他以谋逆之名,血洗了大雍百年积弊的朝廷。

  四大世家崛起,官商暗中勾结不计其数,买官鬻爵、贪墨横行、屡禁不止。秋狝这一场政变,杀尽中州收贿鬻爵之人,其中不乏投效摄政王麾下之臣,又多半家藏万贯之私,故而又名——“万金政变”。

  自此,雍朝世家勾连政局之风被铁血扼制,为嘉禾帝亲政临朝,雍朝中兴,奠定了一片清明之基。

  出行必要坐十八人抬轿的从二品中书省参知政事,连娶九房姨太的正三品詹事,于金陵城郊有万亩良田的正五品文华殿大学士……死在南海子这一夜秋雨中的官员,可谓血流成河、罄竹难书,后世史书写足了一页纸的名单。

  而在当时,这些人也不过只是武扬摄政王手里的一张薄纸。

  萧亦然坐在王帐之中镇守,先前那一番动作崩裂了伤口,此刻正裸着肩背,老姜头和两个军医一道替他清理伤处,缝合换药。

  外头风雨交加,源源不断的回禀接连传进来,他便伸出手指蘸着自己的血,一个一个地将人名从纸上抹去。

  姜帆垂着头跟在姜淼身后,他深吸一口气,捏着拳头走进来,冷不防抬头瞧见这一幕,指甲都险些崩在掌心里。

  王帐里人数不多,四下凌乱,地上的几个炭盆里烧着不知是什么的文书,血腥气肆意冲撞。

  阎罗血煞端坐上首,军医手里沾了酒过了火的尖刀,精准地挑开他的皮肉,勾出埋在血肉里的药棉,远远地瞧着人浑身一抖。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抬眼,看了看二人,平静道:“赐座。”

  姜帆心里忍不住地哆嗦着,顶着脸上先前在龙舟里被打出的淤伤,下意识地看向姜淼。

  四大家商贾出身,除沾了皇亲的黎家,并无参与皇家秋狝的资格,姜淼亦摸不清头绪,但面上还沉得住气,略微欠身施了福礼,带着姜帆在下首坐了。

  “请姜姑娘来事关浪里淘沙的九艘龙舟,通扬运河年久失修,龙舟南下走得不顺,若疏浚河道,工期人力皆不允许,琼华夜宴在即,龙舟需得改走海路还归中州。

  而龙舟南下原本的目的,想必姜姑娘也有揣测,事态紧急,本王也不妨挑明了说,江北、浙安两州流民万千,本王欲走水路接人,救难民于水火。”

  萧亦然的声音和老姜头手下的刀一样四平八稳,恍若肩头上正割着的不是他的血肉。

  军卒的回禀再度掀帐传来。

  他停顿片刻,抬起右手,抹掉了纸上的三个名字,继续说道:“现下已是深秋,运粮途中的浙安、琅琊两大州府的水师基本已还归休憩,而水师所用船只则多为浪里淘沙的船只……”

  话音至此,姜淼基本已经明了他的计划。

  “王爷的意思是……要我姜家出手,以修葺船只的名义,骗出两州水师的船只来代行龙舟,北运流民?”

  萧亦然微微颔首。

  “正是。”

  姜淼笑道:“连年封锁流民,是谢严两家伙同朝廷督抚做的缺德事,我浪里淘沙远在闽南,何必掺和进中州的混水里?”

  “救生民万千,自然是为姜家行善积德。”萧亦然沾了血的手指轻敲在桌上,“有一事姜姑娘应该比本王更清楚,只要大西洲的船厂在,朝廷的刀,终有一日会悬到姜家的头上。”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浪里淘沙在大西的船厂,其掌握的造船之技远超工部,是姜家世代立身的底气所在。且不说每年出海南洋的盈利,单江北、浙安、琅琊三州府水师的军用船械就是百万两白银。

  四大家眼下是繁花锦簇,甚至可隐隐凌驾于皇权之上,然福兮祸之所倚,牵涉到军制的生意,朝廷的整顿是必然。一旦没了北方鞑挞的掣肘,这立身之本就是灭族之因。

  “风浪已起,姜姑娘不要上错了船。”萧亦然平静地提点道。

  姜淼低头盘算着,始终未有回应。

  军帐中一时静谧,能清晰地听到利刃划开皮肉的声音。

  老姜头将裹满了白药的棉花蘸浸入烈酒,塞进萧亦然肩上狰狞的血洞。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颈侧蓦地迸起一道青筋,锋利的眉眼瞬间染上猩红的血色。

  带着血的棉花扔进了水盆里,“扑通”一声荡出血花。

  姜帆转过头去不敢再看,他扯过姜淼的袖子,沉默地指了指自己脸上还未痊愈的伤。

  先前失了九艘龙舟的教训,让姜家最先瞧见了小皇帝与摄政王暗中联手的可怕。若四大世家不似当年那般联手以对,只单拎出浪里淘沙,他们连招架之力都没有……

  姜淼明白他的意思,沉吟着开口道:“冬季修葺保养船只是惯例,姜家确实能将两州水师的船只骗出港岸,但以我等之力,至多也就只能做到这里了。”

  萧亦然见她松了口,便知此事已经成了七八分。

  “龙舟改走海路北上还归,水师承运流民北迁,皆有我北营铁甲接手,无需姜姑娘劳心。”他看向一旁的姜帆,话音一转,“只是南下一事,若有令弟亲往,想必更为稳妥。”

  姜帆猝不及防地听到阎罗血煞说了自己的名字,他腿脚一软,险些一屁股瘫在地上。

  姜淼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凤眉一挑,质问道:“王爷这是要以姜帆……为人质?”

  “也可以这么说。军粮、流民事关漠北生机军务,此事于本王,就好比令弟之于姜家。本王做事,向来是先小人而后君子。”

  萧亦然说着,侧耳听了帐外的回禀,抬手抹去了纸上的最后一个名字,不疾不徐地亮出了自己的筹码。

  “不白借。本王做主,送姜姑娘一桩稳赚不赔的营生——金玉良缘在中州六坊的红楼,姜姑娘可尽数收下,遣散莺燕,改做些清白的生意。”

  “王爷竟能做得了皇上和黎家的主?”姜淼俏眉一挑,不可置信道。

  萧亦然倏地笑了,却并未解释什么。

  姜淼眸光微动,没有说话。

  停顿少倾,姜淼微微眯起狭长的明眸,试探道:“眼下中州严家自毁长城,六坊红楼交到我的手里,姜家便可在中州借机扶起一批不小的势力,王爷就真的放心?”

  萧亦然坦诚道:“世间唯有女子方能懂得女子的不易,六坊红楼若做清白的营生,没有旁的势力牵扯,难免会少有盈利,又或许会入不敷出,这些姑娘们送与姜姑娘,是最妥善的安置。”

  姜淼万万没想到能从他这里得到如此答案,她愣了片刻,抬起头对上萧亦然的眼神。

  他怎么看,都不像一把暖人的火,从里到外都被这世道磋磨得冰冷而锋利,更像是一柄杀人的刀。

  如果只有捅破天,才能看到正义,这柄刀定横刃在前。

  萧亦然平静地看向她:“以六坊红楼换令弟走这一趟,这笔交易,姜姑娘意下如何?”

  “成交。”

  姜淼抬起头,目光灼灼。

  “王爷今日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烧出一片天,姜淼佩服。若将来这把火烧到了闽南,还望王爷能看在今日之约的份上,为我姜家辟一道生门。”

  萧亦然道:“此役过后,工部将遴选一批擅理工科的国子监生,前往闽南船厂观摩学习。有这份传道受业的交情在,日后相见便不至于走绝路,想必浪里淘沙深明大义,定会配合。”

  这就已经要开始偷师学艺了。

  方才上了贼船的姜淼咬了咬牙,硬生挤出一丝笑意:“这是自然。”

  送走姜家姐弟,萧亦然随手将那一纸血色名单扔进了火盆。

  整个南苑被鲜血和火光重新清洗,无论幕后之人是否在这张名单之上,也再难兴起风浪。

  他披上外袍,裹住左肩的伤,坐回轮椅中,偏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老姜头递过一碗参汤:“约莫再有盏茶功夫,就是辰时。”

  萧亦然接过来一口闷了,疲惫地阖上双眼,靠在轮椅上。

  外头的杀声已经渐渐停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今日的局势已彻底逆转。

  至此,这一必死之局,终于柳暗花明。

  杜明棠和姜家拿着无法拒绝的筹码,都尚在他的掌握之中,只还剩下最后一个人,也是最难应对的一个。

  萧亦然头痛地敲了敲桌案。

  ——沈玥。

  沈玥的意识就像一根绷紧又被扯断的弦,迷迷糊糊地在半空中飘来荡去。

  他好像被框住了。

  头顶的天空是方正的,眼前的人是跪着的,这座他生于斯,长于斯的皇城,就像是牢笼,牢牢地将他困在一群人中间。

  他有些懵懂地抬起头,最上方形同枯槁的老人,居高临下地冲他伸出手,带着如尸体般腐朽的味道。

  没来由的恶心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想逃,腿却短到迈不开步子。

  “陛下千秋寿宴,皇太孙的祝寿词呢?”

  小沈玥犹犹豫豫地看向四周,无数人站在阴影里恍若要吃人一般,死死地盯着他。

  他五岁刚开蒙时,就会背祝寿七律,六岁写百寿图,七岁画松鹤延年……无人不知东宫太孙聪慧至极,甚得圣宠。

  可先太子薨后,从漠北接回来的太孙,似乎在沧云关的战场上受了惊吓,莫说祝寿词,连话都说不完整。

  昔日的神童,荣光不再。

  终于,老人失望地收回了手。

  周遭虎视眈眈的阴影散去,他才刚松了口气,便被失了颜面的太子妃粗鲁地拽过。

  小沈玥被她那双长指甲的手扼住了脖子,从地上拽起来,尖锐的指甲深深的刺入了他的皮肉,他无法呼吸,只能无助地蹬腿。

  “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傻子!本宫要你有什么用!”

  不是这样的……

  眼前的女人秀丽端方,衣着光鲜,扼住他脖子的双手涂着鲜艳的红蔻丹,却面目狰狞,恍若以他血肉为食的恶魔。

  窒息的痛苦让他拼命地挣扎,最后,女人将他扔进了冰冷的庭院里。

  春夏秋冬,四季轮转,他都没有再被允许踏出那座四四方方的小院一步。

  失了父亲的庇佑,没了皇帝的宠爱,昔日的天之骄子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傻子。

  “沈玥……沈子煜……”

  萧亦然冰冷的手贴上他滚烫的额头。

  沈玥睡得并不安稳,如溺水的人一样,不停地挣动着,却又无处可逃。

  慧极必伤,他连年不断的惊梦,就像是老天给他这份绝顶聪慧的代价,眼前的牢笼和的痛苦,时时刻刻阴魂不散地缠着他。

  萧亦然低声唤了他几遍,人都醒不过来。他折腾了整夜,伤口崩裂又缝合,此时气力弱的抬不起肩,于是就顺着力道垂下,虚虚地握住了沈玥的手。

  他腕子上血染的红绳,和沈玥手腕上的纱布刺目的红痕,随着他的动作扣在了一起。

  萧亦然低声问:“姜叔,陛下的手……”

  到底是怎么弄的?

  他一口气哽在心头,后面的几个字硬是没能说的出口。

  老姜头熟稔地将银针扎进沈玥头上的穴位,缓缓地转动,一边转一边说道:“莫问老汉,你养大的娃儿,你自己心里头最清楚。”

  有那么一瞬间,沈玥想过放弃挣扎。

  禁锢的庭院,抛弃的亲人,通天的烈火,残酷的战场……他从一个梦魇中脱离而出,随即陷入新的梦魇之中,潮水一般循环往复。

  “陛下!”

  “陛下的仪态时时不可有差!”

  “圣君明主,当以德行治理天下!”

  “陛下需以身作则,为万世治安事!”

  ……

  沈玥脑海里“轰”地一声炸响。

  他猛地坐起身,满头大汗地看着萧亦然,被梦魇割离的现实这才缓缓回落到他的意识里。

  他被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