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41章 万刃诛

  火借风势,火光烛天。

  烧灼的庭院里充斥着一股纸墨的味道,炽热的温度龃龉着对峙不言的二人。

  杜明棠花白的须发在火光中莹莹发亮,他一语不发,直视着眼前之人——凶名贯九州的摄政王身负重伤,已是强弩之末,更何况他身边只带了一个小太监。

  杜明棠没走,就坐在被烈火包围的院落里,等着萧亦然给他一个解释。

  “我要谋逆。”

  萧亦然抬头。

  “自秋狝伊始,萧某便将陛下困于我手,在围场中设下埋伏,围杀陛下。今夜事迹败露,便打晕了陛下,前来威胁首辅意图胁令诸侯,索要文渊阁令不成,恼羞成怒之下便纵火烧院。”

  他平静地坦白。

  即使院中三人,就连不谙世事的小太监平安都再清楚不过,他所说的并非事实。

  但自他说出口的这一刻起,以上——就都成为了事实。

  异姓封王,扶帝登基,统兵摄政,雍朝开国三百年,仅此一人。

  天下人都在等着他反,何时反,如何反,不过是时间问题。

  “目的。”杜明棠缓缓吐出两个字。

  萧亦然道:“文渊阁令被大火焚毁,内阁文书不盖印则无法下达,一应奏疏与国事需得暂且搁置。”

  纵火,确实是烧光一切阴谋阳谋最直接的方法。

  秋狝首夜,杜明棠在王帐里的那一把火,打草惊蛇,故而他一早封了南苑的出入。

  中州大火,烧光了严家的通讯之所,釜底抽薪,为着军粮又封了中州城的进出。

  故而他从未想过,在二者通讯皆被封锁的情况下,中州严家是究竟如何与南苑默契配合,兴风作浪的。

  直到今夜,他以谋逆之名,在杜明棠这里烧出了第三把火。

  ——无论幕后之人究竟是如何与中州严家串联,但其潜藏在内阁之中、且身居高位,这一点是不争的事实。

  故而内阁往来下抵九州的政令奏疏,很可能会让此人找到机会大作文章。

  秋狝事,秋狝毕。

  中州发生的一切动乱,都只能在中州终止,绝不能因此而祸及九州。

  封停内阁往来的政令奏疏,他方能在这个时间差之内,放手一搏,为中州、为南苑博得一丝生机。

  杜明棠在官场纵横一生,抛出个话头立时便能顺记寻踪,摸清原委,苍老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震动之情。

  “与中州严家合谋之人,不是我孙儿?”

  “天之骄子怎会与泥沙合污?杜英年轻气盛,被人利用尚不自知,他充其量不过是被推到台前的一个靶子。”萧亦然语气平淡地下了定义,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比起杜英也不过只是虚长了不到五岁而已。

  杜明棠眉宇间的皱纹似乎开解了不少。

  文人最看重家风脸面,世家商贾,手段下作无良,即使攀至雍朝权利的顶峰,依旧与传统的保守派文官集团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杜明棠道:“但此人依旧隐于庙堂之中,甚至极有可能官居内阁高位。”

  萧亦然微微颔首,以示肯定。

  “结果。”杜明棠再度开口,“秋狝如何闹都是小事,然朝廷政令一旦停行,内阁总归要给天下九州一个交代。”

  萧亦然道:“杜英手里有一批伪制的铁甲,这就意味着铁甲军之中,必然藏着一批倒卖军械的叛军,二者联手里应外合,平定叛乱并非难事,陛下平安得归中州,临朝亲政。这样的交代——阁老以为如何?”

  杜明棠不语,只抬手捋须,示意他继续。

  这一计划中囊括了所有人,除了他自己。

  萧亦然极轻微地缓了口气,他坐得久了,肩伤剧烈的抽痛,脸上的箭伤崩裂,一滴滴地渗着细密的血珠子,顺着下颌往下淌成了一条血线。

  萧亦然没去擦。

  他拢在袖中的双手都在不自主地颤抖。

  他默了片刻,平静道:“乱臣贼子,万死不足以蔽其辜。”

  真假虚实,以身布局,将欲取之,必固予之。

  既然他还活着,是幕后之人的谋局中唯一的变数,那他就亲手将其打破,引蛇出洞再看他意欲何为。

  既然行至穷途末路,就把自己敲碎了,连着血和着泥带着渣滓都尽数填进泥土里,用性命砸出一条路,为社稷奠基石。

  乱臣贼子,罪该万死。

  ——这是他亲手为自己写下的结局。

  ……

  杜明棠沉默良久。

  这一番话,几乎颠覆了他对萧亦然的认知,可又出乎意料地符合这十年来,二人多次朝局博弈中所得出的结论。

  他身负八万血债,断尽出身,摒弃家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力斩所有不平事,抛却生前身后名……论狠辣决绝,没有人比得过阎罗血煞,任何人想要逼其就范,都注定以失败告终。

  院中的火噼里啪啦地燃着,说话的瞬间,就已将二人包围在火舌之中。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几乎惊动了海墙内的所有官员,院外人声嘈杂,有高喊“走水”者,惊呼“救阁老”者,痛斥“萧贼”者,以身与戍卫铁甲军碰撞者,乱做一团。

  整个冲突中心的院子里却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萧亦然平静地转过头,示意平安推自己出去。

  扶明君、斩阎罗,换这一场大火和区区一个文渊阁印——这是杜明棠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的条件。

  言尽于此,足矣。

  杜明棠苍老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既然是谋逆,那总是要死人的。”

  萧亦然挺直地背影一顿。

  他头也不回地扔下两个字:“杀谁?”

  “老朽送你一程。”杜明棠站起身,颤巍巍地拄着拐,走到萧亦然的身后,从平安的手里接过他的轮椅,推着他一同走出燃着的小院。

  二人站在院门处,挤在院外争执不休的人群瞬间安静地看过来。

  “随你。”

  杜明棠语气平常地就像在与他商议朝食吃什么馅儿的饼子。

  说罢,他将手中的轮椅交还给平安,拄着拐杖朝人群里走去,一双昏黄的眼眸被火光照得通亮,亮得惊人。

  *

  临时驻在南苑的通政使司昼夜忙碌,灯火通明。

  张庭略恭敬地迎了杜明棠入帐,坐在上首,亲自奉茶。

  杜明棠没说话,捡着桌上的折子一一地看了。

  中帐里的火已经扑灭了。

  这里隔得近,能听得见外面人声嘈杂,杀声四起。

  通政使司的人都候在外屋,谁也没敢动,屋里都是紧要的奏疏折子,炭盆也没敢生一个,伏案坐久了,从骨头缝往里头浸寒气。

  杜明棠捋了一把长苒,沉声道:“你这差办的好,分得清楚轻重缓急,手里可还有什么紧要的折子没有,我亲自送与陛下议。”

  通政使司做的不过是上呈下达,左手来、右手去的差事,轻重缓急本该六部与内阁决议,还轮不到通政使司插言。可杜阁老在此危急时刻夤夜造访,秘密同他私议,想来是与明面上的那些政务无关,就是要听他讲超出官差之余的事。

  张庭略沉思片刻,吩咐参议递上来两道奏疏:“旁的皇上已做了决断,只是户部的账迟迟未能清算,十二内府库的账目更是一团乱,广盈库、广源库、广惠库交上的账册甚至入不敷出,致使赈灾粮、官薪俸禄、工部水务等一干用得上银钱的折子尽数停了,没个章程。”

  杜明棠眯缝着双眼:“户部的尚书黎融,和管着内府库的黎元明,都是皇亲国戚,这事儿确实难做主,你可说与陛下听了?”

  “陛下只说眼下还没什么是非得这一两日就要用银钱的,且等秋狝后,回了中州再议。”

  杜明棠沉吟片刻,“既如此,便依陛下所言,回中州再议。”

  张庭略据理力争:“可眼下九州有两州报了大旱,江北减产,正是用钱的时候……”

  杜明棠撂了折子,撑着桌案,缓缓地站起身,张庭略噤了声,赶忙上前去扶。

  杜明棠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问道:“庭略啊,知道哪里走水了么?”

  张庭略抬眼瞧着,约莫是中帐,且听声音怕不只是走水这么简单,只是这话他不好出口,沉默地摇摇头。

  “那是我的院子,底下人一时不察,走了水,人倒是都出来了,只是文渊阁的印落在了火里。”

  杜明棠是谨慎到骨子里的人,即便事已发生,他也并未讲明自己与萧亦然的密谋,也未道出外头的局势,只避重就轻地解释了几句。

  他轻轻拍了拍张庭略的手,提点道:“通政使司达幽隐,通庶务,若庭略这儿还有什么紧要的奏疏要往下发,也不是不能去翻翻火底灰,若是没有呢,就等回了中州,请尚宝司重新制印。”

  张庭略的脸色顺着帐内映进来的火光明灭,变了又变,半晌无话。

  “学生这儿……暂且没有旁的要务了。”张庭略艰涩道。

  杜明棠点点头,“那便如此定了罢。若是庭略这里还有什么拿不准的,同陛下议不通,便直接来找我,不必有顾忌。”

  中州那头的火已灭了,动乱一时半会儿却还停不下来,杜明棠躬身朝外走。

  他的嫡孙杜英还被绑在海墙外的军户所里,此刻他与萧亦然达成联盟,其条件之一便是免了杜英的罪名,将其接出,以免被混乱的南苑政变误伤。

  张庭略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送他过去,一路欲言又止。

  临别前,杜明棠言简意赅地点了两个字。

  “中州。”

  张庭略掌了这些天通政使司的上呈下达,对时事形势远比做右佥都御史时更深入透彻,一经点拨,立时了然。

  中州严家一夜之间被焚,四城不得已而封闭,然王都所在,天子在外,久封必起大乱。

  尤其事涉武扬摄政王极为看重的漠北军粮,干系国防军务,虽不知南苑外头到底出了什么乱子,但若能以此将祸水东引,解了中州之危,也算是一步险棋。

  眼下离年关还有些时日,也暂未到州官督抚入京述职之时,算上南下的路途耽搁,内阁下达各州的政令文书至多能停十日不到,总比封了中州四城闹得天下惶惶要好。

  眼下,首辅冒天下之大不韪,勉强挣出的这分毫余地,可谓弥足珍贵。

  “陛下那边……”张庭略担心地问。

  此事可大可小,若内阁先后奏,小皇帝又初掌权柄,只怕难以交代。

  杜明棠摇了摇头,颤巍巍地进了军帐,宽大的袍袖垂在背后。

  “回吧!庭略,起风了。”

  张庭略躬身施礼,大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

  刮了整夜的风,黎明时未升朝阳,雾霭沉沉地落了雨,豆大的雨点打在帐顶,噼里啪啦作响。

  官道上一路空旷萧条,凛风裹挟着雨滴铺天盖地砸落。

  一队人马轻裘软甲,疾驰而过。

  张之敬眯着双眼,透过雨帘,敏锐地从异常的寂静中察觉到一丝异样——

  他双手猛然收紧缰绳,胯|下战马猝不及防地被勒出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堪堪停下。

  一根极细的银线挂着殷红的血水,隐藏在泼天的大雨里。

  绊马索!

  此起彼伏的呼哨声响起,不知多少人的埋伏在明暗交错之中影影绰绰,几乎是一瞬间,就毫无征兆地逼近并将其团团围住。

  广川右手持枪,利落地挑开路上的绊马索,长|枪顺势划破雨帘,堪堪停在张之敬的喉尖。

  广川厉喝:“你通敌泄密!”

  “放你娘的屁!”张之敬连脸上的雨水都顾不得擦,“老子要通敌,根本就不会夜奔五十里,到南海子报信!”

  广川脑中如电光火石般,飞快地衡量着他言语的真假。

  张之敬抽刀打开他的枪,摸出一根红色的焰火,对半折了,炸裂雨夜,高声喝道:“冲出去!耽搁了圣旨,中州开不了城门,王都动荡,天下大乱!”

  铁甲军原地静立,看向广川。

  广川回首收枪,左手拔出唐刀,收队、变阵、出枪,高声爆喝:“跟我冲!”

  铁甲军跟在他的身后,马蹄大作,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刃,迎着泼天的大雨向眼前这一张无形的大网极速冲过来。

  漠北铁甲为克鞑挞骑兵所立,人马皆负重甲,冲锋之时气势骇人,恍若一座高山碾压而下,是雍朝军队中绝对的精锐,当年萧亦然南下中州,仅凭五万铁甲,便镇住了九州大势。

  即使眼前的铁甲军为求速达,只着轻裘,但铁骑仍在军魂不改。

  无论眼前遇到再强大的敌人,军令既下,冲锋不停,至死方休。

  眼前的雨帘越下越密,似要将可预见的遍地血水洗刷殆尽。

  然而,变故再起!

  冲至伏兵身前三尺不到,广川倏地勒马悬停,继而身后的二百铁甲都跟着停下了冲锋的步伐。

  一场无可避免的厮杀,就以这样一种诡异的姿态,突兀地停滞在了漫天风雨之中。

  此时,卯时过半。

  距离中州开城门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天使说没有看明白这段,所以前因后果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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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中州封城——严家的密谋,先是用全城大火,烧掉了所有的通讯之所,中州严家发不出讯息,正在调动的军粮就有危险,所以只能封城掩盖。严家将计就计,借着封城闹粮荒,全城无粮一定会乱,只能重新开启中州城。

  2.开城门——城门一开,军粮又不保,所以就产生了两个分歧——沈玥试图从他娘舅家下手,通过查账看收买了谁,找出幕后主使。萧亦然知道账目问题繁多,这条路行不通,所以就敲晕了沈玥,和杜明棠谈判。

  3.谈判——萧亦然的解决方法是【用朝廷政令暂停,代替中州封城,解决粮荒】毕竟政令都延迟了,严家的通讯断了也有情可原,还能顺便封锁掉朝廷内鬼和严家人串通,一举N得。

  4.代价——让杜明棠配合的条件,就是【以萧亦然自己为代价,背上谋逆的罪名,在秋狝搞造反,杀人放火,使得政令不通】合作达成以后,杜明棠可以顺利推掉摄政王,扶小皇帝上位,所以这也是萧亦然必须要背着小皇帝来干这件事的原因。

  5.变故——中州也不是想封就封,想开严家就让开的,就等着闹粮荒呢,所以这时候前去中州传旨准备开城门的张之敬一行人,也就遭遇了阻拦,变故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