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38章 沈子煜

  萧亦然在被染透的血光里睁开了双眼。

  他平静地等待着五感六识尽数落回体内,在这片伤痕累累的身躯上轰然炸开骨肉尽碎的剧痛,冷汗几乎是一瞬间就冒了出来,鬓发尽湿。

  沈玥从军帐边低着头走过来,冷松的清香汹涌着朝他扑来。

  萧亦然有些吃力地抬起眼皮看他。

  沈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靠着手上这一点支撑缓缓坐下,一言不发地红了眼眶。十年的噩梦如影随形,须臾不肯放过他,直至此刻他才惊觉,梦中的惊惧比起眼见这人倒在他身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沉默了许久,俯下身靠在萧亦然的肩头,深深地吸了口气,低低地趴在他的耳边喃喃:“仲父……”

  “再有下次,仲父先一刀捅死朕算了。”

  萧亦然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左肩的伤处碰到沈玥的脸上,疼得他眉头紧蹙。

  “别动。”沈玥捏了下他的手心,“你撞疼朕了。”

  “……”

  萧亦然被他这一闹,模糊着的意识从滔天的火海里彻底清醒过来。并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此时秋狝的境况如何,中州是否有变,军粮走到了何处,南下的龙舟安否……

  他勉强挣了口气,沙哑着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道:“陛下……”

  “别。”沈玥一指头戳上他的双唇,“朕不想听你说话。”

  萧亦然:“……”

  “仲父惦念着的所有人都好的很,担忧的任何事情都没事。”沈玥的手指顺着滑到他脸上的箭伤处,轻轻摩挲着那道红痕,低声控诉道,“但朕很不好,仲父却不问朕。”

  萧亦然勉强偏过头去,借着帐中微暗的灯火打量着沈玥。

  瘦了。

  沈玥的外衫凌乱着,颈子露在寒风里,发髻半散,脸色苍白得像纸,像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的人反倒是他。

  萧亦然嘴被他捂着,半个字也不许他说出口。

  瞧着沈玥这副模样,依稀也能猜出几分,他还能全须全尾地躺在这,南苑的天没被袁钊和铁甲军掀了,想来都是沈玥从中斡旋的结果。

  沈玥眼睛红得像个兔子,被他这样无声的盯着看,渐渐地从耳朵红到了脖子。

  他别过头去,像是个在外头被欺负狠了的小孩,见到了自家的大人,有一肚子的委屈要说,却又只敢悄悄地贴到他的身边,可怜巴巴地轻轻蹭一下他的脸。

  萧亦然默了片刻,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

  “子煜……”

  沈玥愣了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猛地坐起来,直愣愣地看着萧亦然,不可置信地拿手指着自己道:“仲父……方才是仲父唤了我的表字吗?”

  “……”

  萧亦然缓缓眨了下眼睛。

  义不养财、慈不掌兵,铁骨铮铮的武扬摄政王,难得心软了一回,还并不怎么想承认。

  沈玥周身的颓唐顿时一扫而光,拽着萧亦然的手,央求道:“仲父……再喊我一次,成吗?”

  “手怎么了?”萧亦然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冷声道,“受伤了?”

  沈玥肉眼可见地再度萎靡下去,小声道:“没有。”

  “说实话。”

  “没有就是没有。”沈玥索性把双手背在身后藏起来,笃定了欺负他现在动弹不得,没法子跟他算账。

  萧亦然深深地出了口气,一字一顿道:“沈、子、煜!”

  “在呢!”沈玥扯着皲裂的双唇笑了笑。

  这几日耗得他心力交瘁,眼神里独属少年人的华彩黯然收敛,隐约有了几分深沉。

  萧亦然不说话,只朝自己左肩上的伤处递过一个眼神。

  沈玥会意,絮絮叨叨地伸手去解他的绷带:“朕就说底下人手上没个轻重,是不是包的紧勒着了?还拦着不让朕靠近,朕不比他们……”

  沈玥反应过来什么,两只龙爪僵在半空中,宽大的袖袍滑落,腕子上还渗血的绷带清晰可见。

  他面无表情地僵坐了片刻,既知道瞒不住,索性利落大方地伸出手,给他解开的绷带又细细地绑好,顶着血气未散的双手,明目张胆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这是明摆着欺负他伤重初醒,连斥责几句都提不起气力。

  萧亦然沉着脸,下颌崩得死紧,偶尔被他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口亦无反应,就像三九腊月里冻死人的冰坨,常人避之唯恐不及,沈小狐狸却张牙舞爪地想从他身上抠出些火花,并为毫厘寸进而欢欣不已。

  老姜头端着药碗打从外头进来,冷不防瞧着小皇帝在他床前折腾作妖,他一脚给窝在桌边的袁钊踢起来,吼道:“起来!人醒了!”

  袁钊还迷糊着,登时撇了刀,翻身打挺爬起来,桌上乱七八糟的奏疏谍报散了一地,他下意识地要去捡,老姜头一掌拍在他脑门上,单手捏着他的脖子转了个圈,正对上了萧亦然。

  袁钊愣了一瞬,他猛地站直了,大脑袋“哐啷”一声撞在床头上,后退几步,肩甲甲又险些撞上小皇帝的脸。

  半晌,袁大将军才回过魂儿。

  他勒着腰带原地转了两圈,抹了把脸,道:“醒了,醒了就好。”

  “阿钊……”萧亦然勉强扯出一丝宽慰的笑,心道这才是常人见到伤患的模样,有哪个像沈玥一般没心肝,恨不得趁他伤、要他命,肆无忌惮地往他心上戳来捅去。

  袁钊木然地点点头,给这悲喜掏空了脑袋,胸口憋着气,撒不出去,只觉得营帐里天昏地转,憋闷的很,转过身一阵风似地冲出了营帐。

  老姜头摇摇头,低声絮叨着:“多大的人,没个正行。”

  他单臂擎着药碗,搁到床边,示意萧亦然喝药。两人一伤一残,合起来只有一条能动的胳膊,药勉强顺着齿缝灌进去,又沿着唇边一滴不剩的流出来,呛地萧亦然直咳。

  萧亦然勉强挣了口气,沙哑着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道:“陛下……想看着臣,呛死在这?”

  沈玥远远地站着,毫不留情地拒绝道:“他们都不许朕靠近仲父身前三尺的。”

  萧亦然扬了扬眉,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方才脸也蹭过,伤也看过,这会儿倒是退避三舍,装样给谁看?

  沈玥告完了状,见好就收,走过来熟稔地拿帕子擦了他身上的药,将人拢在怀里,仔仔细细地一勺一勺把药喂了。

  袁钊在外头吹了半晌的冷风,清醒了走回来。

  这几日巡防盯得死,内外都要清算,除却那日点卯拎出的内鬼,纵熊入围场之人便再无线索。查不出幕后作祟之人,他连睡觉都不敢卸甲,只敢抱着刀打个盹儿,熬得狠了,整个人都是木的。

  萧亦然喝过药,又灌了一碗极浓的参汤,强打起精神听他讲这几日的局势。

  秋狝依旧照常进行,每日寅时天不亮,沈玥开箭行猎,待到卫军和世家子尽数入了围场,再与看城内临时组起的内阁六部议政,批阅奏疏。

  中州封了城门,内外奏章、上行下令都要靠通政使司传递。沈玥力排众议,抽调右佥都御史张庭略暂代杜英通政使一职,张庭略耿直擅辩,掌都御史时便时时力斥摄政王理应还政于帝,素与军方不睦。

  袁钊说到这儿,还不忘踩咕小皇帝一嘴:“若非你豁出命去保他,爷们儿怎们也得好生论道这事儿,你还躺这儿呢,那头已在清理门户了。”

  沈玥握着萧亦然的手坐在床边,垂着头,恍若没听到似的。

  “张大人耿直持重,多事之秋,能抗事。”萧亦然简明扼要地替他解释。

  袁钊明了此时并非与小皇帝起内讧的时候,复又转回话音。

  除却提拔张庭略,沈玥倒也未有其余激进之举,将一应琐碎政务处理的进退得当,既安抚了地方又不失天子威严,在文臣武将之间斡旋的游刃有余,二人看在萧亦然的份上合力联手,硬生生将围场之变强压下去。

  萧亦然道:“秋狝在外,宜稳,不宜清算。首辅不必动,他一生求稳,有他在,内阁乱不了。”

  “朕晓得。杜英受挫,必不会再激进,围场里重兵把守,有袁大将军的刀,想来也不会再闹出什么大乱。眼下需担心的,是军粮。”沈玥低声道,“就算暂且封了中州,严家也并非如此好相与的,这是一步狠棋。朕这几日再三考量,也只想出一个不算法子的法子。”

  “有法子就去做。”萧亦然精神不济,昏沉着低声道,“令给你,你会仿我的字,尽管做。”

  “好。”

  围场之变那一日,沈玥险些杀红了眼,本就不想事事都拿到他跟前抖个干净,便不再往下细说。

  “只是还有一事,趁着袁大将军也在眼前,朕需得说与仲父听。我朝河道衙门向来由内廷掌管,自废黜司礼监之后无人监管,通扬运河年久失修,袁小将军的龙舟,被困在了运河之上,恐无法再照先前所计,北运流民,需得另想他法。”

  屋漏偏逢连夜雨。

  没有一处是省心的。

  萧亦然轻咳几声,顺了顺气:“这也在意料之中,算不得什么大事,便叫他原路返归罢。”

  沈玥犹疑片刻,直言道:“中州至琅琊的运河是通着的,朕意欲再试试龙舟能否从琅琊入海,走海路返归。若此路能通,日后南下即便不走运河,也可走海路。只是现下即将入冬,海上风浪大,恐得叫小将军冒次险。”

  袁钊在旁冷冷道:“拿征儿冒险的事,说与我听,能成,可你要说给老三听,那决计是要拦着的。若非我驻军在外,将征儿养在了王府,也不能给他惯出那副德行。”

  沈玥深以为然:“大将军此言有理。那朕便不再叨扰仲父,与将军详细地议。”

  萧亦然被这二人言语交锋,堵地无话可说。

  沈玥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轻抚下身,往床边的香炉里撒了一把安眠香。清冷的松香在微光里袅袅升腾,冲散了帐中萦绕不散的血腥气。

  萧亦然什么也瞧不见,枕着疲累和伤痛,昏沉沉地睡了。

  沈玥和袁钊并肩站在军帐外,瞧着从围场内打马而归的几个黎家子。若没有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此时,他该是几人中为首的那一位,前簇后拥,吆五喝六,携鹰纵马,好不快活。

  好在,人醒了,他吊在围场里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安静地躺在帐子里睡着。

  沈玥摸了摸腕子上的伤处,低声道:“议吧。”

  袁钊接过军卒递来的外甲披上,将刀仔细地挂在腰间,平静地丢下两个字:

  “杀谁?”

  作者有话要说:

  杀我吧!

  作者花一年半时间攒下的存稿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