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32章 秋狝时

  沈玥并不稀罕南苑的风光园林,离宫万柳,下了马车就窝在萧亦然不怎么宽敞的军帐里。他看着一旁挂起的盔甲,那副甲胄明显已经有些年头,让下头崭新的横刀一衬,划痕斑驳。

  “朕还以为到了南苑猎场,就能见仲父披甲策马的英姿呢。”

  沈玥说着,从怀里抽出一方湖丝帕子,沾了些水给他擦着盔甲。

  萧亦然周身武艺已被蚀骨散尽数消磨,若负重甲骑行,体力不支恐会被人瞧出端倪,他自是不可能同小皇帝解释这些,只低头瞧着内阁方才送来的奏疏。

  外营处人马喧嚣,灯影躁动,只隔着一道帘,帐内却分外安静,几乎能听得见纸笔摩擦的沙沙声。

  “明日开猎,少不得要跑上半日的马,陛下该歇了。”萧亦然开口便是撵人的话。

  沈玥瞧着比方才亮上几分的铁甲,心满意足地撇了帕子,坐到萧亦然的身前。

  “仲父还在生朕的气吗?”

  “臣不敢。”

  “不敢那就是有咯。”沈玥硬生生把自己的脑袋拱进奏疏里,挤出一个灿烂的笑,“九艘大舟,八百铁甲军,朕只派了一个任卓跟着,仲父就生朕的气,说不过去罢。”

  “国子监六学监生,八千人,陛下只挑出一个和袁征有过节的任卓,说的过去吗?”

  “哦。”沈玥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迅速敛了笑,换上满脸的委屈。

  “果然比起朕,仲父还是更疼袁小将军。”

  “……”

  萧亦然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江浙两州的水运一旦打通,铁马冰河定会死咬着不放。”沈玥越说越委屈,“有任卓这样一个文人在前头顶着,自然没人盯着袁小将军,朕给仲父安排这样好的一个助力,怎么反倒成朕的不是了?”

  经此前军粮一事,萧亦然已熟知这小狐狸落一子、看十步的行事作风,眼前看似简单的安排背后,不知还有多少道天罗地网在等着。

  他几乎可以预见,这南下的一路上,袁征同那任卓闹得鸡飞狗跳的场景。

  只是船已离港,萧亦然不欲在这些已成定局之事上同沈玥过多纠缠,复又问道:“陛下与其在臣这里喊冤,不如坦白相告,待打通了两州水路后,下一步要做何打算?”

  沈玥无辜地眨眨眼睛,一丝狡黠的光辉从明亮的眼眸里闪过,意味不明地冲他展颜一笑。

  见他不肯说,萧亦然摇摇头,知道问不出什么结果,复又拿起朱笔继续批阅奏疏。

  小狐狸碍事的大脑袋还挡在书案前,一动不动。

  萧亦然再次开口撵人:“陛下……还不回去歇息吗?”

  沈玥明显没什么看人脸色的自觉,歪头避开萧亦然直直戳下来的笔尖,理直气壮地说:“这么晚了,外面黑,朕回不去,只能留宿在仲父这里。”

  萧亦然手一抖,朱笔就落在了沈玥白皙的脸蛋上。

  好一抹俏丽的鲜红。

  沈玥冲他努努嘴,“仲父,给朕把脸擦了,不然朕就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

  萧亦然拿衣袖粗鲁地抹掉了沈玥脸上的朱砂,面无表情地搁下笔,将手上的奏疏扔到沈玥怀里。

  “陛下要留宿也可以,把这些折子批了。”

  沈玥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忙不迭地接过来,点头应下。

  “还有,臣军帐的床不怎么大,若陛下夜里不想翻个身就摔倒到地上,自己搬个凳子放床边堵着。”

  萧亦然和衣躺到床上,吹熄了床头的灯烛。

  沈玥应了声,耐心地看完剩下的奏疏,仿着萧亦然的字迹一一做了朱批,这才净了手脱掉外袍,轻手轻脚地拱进被子里。

  他刚近身,萧亦然蓦地睁开眼睛,死死盯着沈玥。

  通红的眼眸里满是狠厉的杀意,沈玥立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仲父,是我。”

  几乎只是瞬间的功夫,浓郁的血气便从那双深邃的眼底尽数消散。

  快得仿佛只是沈玥刹那间的错觉。

  萧亦然被骤然惊醒,双耳轰然嗡鸣,头痛欲裂。他顾不上安抚沈玥,紧紧地捏着眉心,像是要生生将这一寸皮肉撕扯下来。

  这是蚀骨散发作的前兆。

  国宴之上骤然的发作扰乱了他原本毒发的时间,再加上连日的奔波劳碌,萧亦然几乎已经把这跟了他四年的剧毒抛之脑后。

  “仲父,怎么了?”

  沈玥已察觉了他的异状,探手过来摸萧亦然的额头,只摸到一手冰凉的冷汗。

  沈玥心头一震,登时就要坐起来去摸床头的烛火。

  萧亦然蓦地翻身而起,双指敲在他的腕间,制住沈玥的动作,反手将他牢牢压在身下。

  “别动。”

  萧亦然含混的声音趴在沈玥耳边。

  沈玥被他压地动弹不得,借着帐外影绰的营火,依稀看见身上的人抬手拆了发冠,咬破了簪上的明珠,散乱的青丝尽数落在他的脖子上。

  酥酥痒痒的。

  “委屈陛下,陪臣忍一会儿。”

  沈玥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过来他刚才塞进嘴里的是什么,剧烈地挣扎起来。

  萧亦然此刻五脏六腑都像是着了把火,烧得他浑身剧痛。本是宽慰一句,却不想沈玥在这时候给他添乱,只得强撑着提起不多的气力,勉强制住沈玥的动作,手堪堪捂在他的嘴上。

  “陛下想把守备的铁甲军都招来吗?”

  沈玥愤恨地一口咬住他的手。

  这人给自己灌毒药,和吃糖丸似的半点犹豫都没有,不用想都知道,这四年来,同样的事他做过多少次。

  萧亦然的意识已经被剧痛卷入一片模糊,隐约感觉身下的人不再挣扎,便卸了力,一头歪倒在沈玥的身上。

  沈玥胸口被他砸地生疼。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轻轻戳了戳萧亦然的脖子。

  许是被折磨地狠了,被戳着命门也没有任何反应。若非指腹下清晰地触摸到他快如擂鼓的心跳,他安静地像是睡着了一样。

  蚀骨之痛,每一寸骨血都在燃烧。

  那得有多疼啊。

  沈玥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他躁动不安的脉门,目若流萤,泛着晶莹的水光。

  沉默片刻,沈玥轻轻掰开他的下巴,将自己的食指放进他的口中。

  “仲父,疼的话,你就咬我的手,别硬撑着。”

  萧亦然含着他的手指,失焦的眼神缓缓聚拢。

  这是沈玥还是小团子的时候,他拿来哄孩子的。

  当年,他单枪匹马地带着沈玥出逃中州一路北上,怕他哭,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就给自己的食指放在他嘴里,让小团子含着,跟他说:“别哭。如果你怕的话,就咬我。”

  只要他这么做,给他一根手指头啃,团子沈玥就会很乖巧的听话。

  就算外面是血雨腥风刀剑火海,小团子吓得面如金纸浑身颤抖,也安安静静地含着他的手指,不哭不闹。

  那些刀光剑影的往事犹如逆行的洪流,以势不可挡的汹涌姿态,裹挟着漫无边际的痛苦,就这样蛮横地撞进了他的心口。

  那个含着他手指,被他护在身下的小团子长大了,长成了如今身量修长的少年,那双看起来随时都要哭出泪的眼睛,竟出奇的没有变。

  沈玥还是这样看着他,仿佛一切都尚未开始,什么都没有发生。

  天光破晓,晨曦的朝阳刺破帐帘,落到相互依偎的二人身上,像染上了一层浓郁的血光。

  *

  开猎大典。

  秋日照看城。

  文武百官坐定,袁钊亲率三千铁甲军纵列开围。

  少年天子纵鹰策马,意气风发地巡视一圈,立定在列阵中央。

  一披挂戴甲的士官打马上前,给沈玥递上弓箭,策马候在一旁。

  沈玥皱着眉头,四下环视一圈,除却眼前黑漆漆的铁甲军众将士,猎场一片空旷,连箭靶都没给他设一个。

  沈玥拉开弓,回过头问那士官:“为何不给朕设靶?朕的箭术,可是你们王爷亲自传授。”

  厚重的铁甲面盔后,士官瓮声瓮气地说:“正因王爷亲自传授,不想丢了王爷的脸,故而不曾设靶。”

  果然,跟着他萧亦然混出来的兵,都是同一副德行。

  沈玥气笑了。

  “很好。”

  沈玥蓦地一鞭抽在胯|下的战马上,纵马疾驰带起一缕烟尘,转身反手拉开弓,蓦地将箭瞄准他的眉心,朗声喝问:“你叫什么名字?”

  “行五,叫小五。”

  羽箭急射而出。

  铁甲纹丝不动。

  叮。

  羽箭直直地钉在铁甲的面盔上,一丝嫣红的血迹隐隐流下。

  小五不闪不避地做了活靶生受天子一箭,抬起长|枪,顿地三下。

  一众铁甲军抬枪顿地,齐声厉喝:“开围猎!”

  霎时间,铁甲军有条不紊地变阵,万马齐嘶,激起烟尘滚滚,迷得人无法视物。

  无数雁鸟飞禽被驱赶升空,倏地遮天蔽日,天空一片昏暗。

  一杆大雍军旗迎风展开,众军得令,齐齐的羽箭如暴雨般逆空而上,直击云雾,如雪花般纷纷落下,散落一地禽羽。

  铁甲军收队驻马,如钢铁洪流般井然有序地退开。

  萧亦然身着软甲,踏着一地的血水,迎着秋日肃杀而来,似血的军旗在他身后飘荡,如一杆刺破暗夜的长|枪。

  方圆数十里的猎场,瞬间回归安静。

  仿佛听得见秋风草长,万里平畴。

  ……

  看城之上一片哗然。

  尽管这些年秋狝开猎大典皆是如此,但每次观礼依旧免不了会被这肃杀军威所震慑。

  不少人被这番金戈铁马之威涤荡的热血沸腾,一众世家子弟纷纷策马下场,意欲博个头彩。

  沈玥谨记自己身为小纨绔的本分,适时地退回去,却被萧亦然打马追上,一鞭钩在他的缰绳上,面无表情地问:“才几时不见,陛下就打了我的兵?”

  “他们嫌我箭法不好,不给我设靶。”沈玥委屈地说。

  “大前年没拉开弓,前年射在了地上,去年擦了靶边,今年倒是有长进了。”

  沈玥被他臊红了脸,啪地摇开翠玉折扇,挡在面前。

  “骑射一道实非朕之所长,仲父就别取笑我了。”

  二人并骑回到看城上观猎,直至收围方归。

  沈玥惦记着萧亦然毒发整夜,回去后便又钻进萧亦然的军帐,指使着小太监蛮横地拖开萧亦然的桌子,支起炭炉,煮沸了水。

  萧亦然抱着双臂靠在柱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玥折腾。

  他捧着一本不知从何处拿来的医书念念有词,一边往沸水里扔着桂圆、参须等药材。

  “仲父,秋冬吃羊,温补的。”沈玥抬手将一碟子莹白的羊尾肉倒进去润锅,见萧亦然还杵在那儿,起身走过去,将人拉过来按在桌子前坐下。

  “让仲父在军帐歇着也不听,非要去开猎。那多吃些滋补身子,总是能听的吧。”

  “秋狝在外是非多,歇不着。”萧亦然面色着实有些苍白,眼下没了外人才稍稍松懈几分。

  他抬手撑着头,瞧着沈玥将切得薄薄的嫩肉放进沸水里,再蘸了薄薄的酱汁夹进他的碗里。

  虽说是五谷不勤的小皇帝,做起这些活倒是半分架子也没有。

  沈玥眼见着萧亦然吃了肉,这才开口问道:“可是昨夜朕不在王帐,有人生出了什么心思?”

  “是。昨夜王帐有人意欲纵火。”萧亦然反问道,“所以,陛下是故意躲进臣这里的?”

  “朕也不知昨夜会有人火烧王帐,只是觉得待在仲父身边更踏实些罢了。”沈玥这会儿心神已定,眼睛一转,露出狡黠的笑意。

  有人要借他的手,陷害萧亦然。

  昨夜里他多半也是因此才肯让自己留宿,只是不曾想恰巧撞上了他蚀骨散毒发。

  沈玥在这种事上十分有自知之明,能叫他以命相护的,哪怕是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五,都不可能是自个儿。

  萧亦然不用抬眼瞧就知道这小狐狸又没说实话,便噤了声不再言语。

  “老三!喝酒……”

  袁钊打帘从外头进来,瞧着屋里支起炭炉滚着沸水,小皇帝端着薄软似花的肉盘,军帐里四下飘香。

  他回手放下帐帘,一屁股坐在萧亦然的身边。

  “老三,吃涮肉也不喊爷们儿,还是亲弟兄吗?”

  萧亦然轻轻笑了一声:“秋风一吹,袁大将军闻着味儿就过来了,还用得着喊吗?”

  袁钊拍了拍身上的酒葫芦解下来,“上好的西凤!”

  沈玥麻利地涮了一整盘的嫩肥羊黄瓜条,都塞进萧亦然的碗里,低声劝:“仲父,多吃些肉,伤势才刚痊愈,不宜饮酒。”

  袁钊不以为意地开了酒,给自己倒上,“有些人现在可不像咱爷们儿孤零零的,可有人惦念着呢。”

  萧亦然问:“今夜不巡防了?”

  “昨夜差点烧了王帐,现下人在广川手里吊着审,隔着三里外都能听见那小子嚎呢。托他的福,今儿应是能太平一宿。”袁钊搓了搓手,吃起饭来也不顾忌皇帝在桌,一筷子戳了一坨肉塞进热水里胡乱烫了两下,还泛着红,便塞进了嘴里。

  “有这能耐混进中帐的,想必知道朕不在王帐。所以这火并不是要谋逆弑君,而是一个警告。”沈玥斟酌了下言语,继续说道,“若朕在秋狝中出了什么意外,这把烧在铁甲军眼皮子底下的火,就是问罪于仲父的引子。”

  袁钊看了萧亦然一眼,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重重地搁在桌上。

  沈玥正说着,被突如起来的声音打断,吓了一跳,也抬起眼看向萧亦然。

  萧亦然明白袁钊气的什么,纵然军粮一事解决地利落,掸压了蠢蠢欲动的世家和文臣,却也被满朝看得清楚,即便强悍如漠北铁甲,也是有软肋可拿捏的。

  帐外是腹背受敌、杀机四伏,帐内是针锋相对、两面夹击,没有哪一样是更省心好对付的。

  “既然是非难断,那也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沈玥笑了笑,退让一步,无所谓地耸耸肩,“仲父,索性便将计就计,让朕出个什么意外罢。”

  帐内一时沉寂。

  铜锅下的炭火哔哔勃勃地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