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28章 破合纵

  一场秋雨过后,中州里愈发萧条凛冽,朱红的宫墙间往来宫人洒扫,收去了最后一波落叶。

  萧亦然窝在东梢间里养伤,将政务也一并搬了来,安排了内监王全在旁念折子,又指使沈玥手执朱笔在旁做御批。

  “连日暴雨,工部都水司郎中何志安奏请,整修清通南城沟渠,疏圳深阔,请奏石料、人工费银三万两,内阁已经批了。”王全恭敬地递上奏疏。

  “不批。”萧亦然淡漠地说,“沟渠得通,银钱没有。南城兵马司和济州卫一并调给他用,叫何大人顶着乌纱帽自己去通,通不开就别回来了。”

  沈玥捏了捏胀痛的手心,执笔在奏疏上画了个醒目的红叉,板着脸问:“不加以修缮吗?总这样一下雨就堵也不是个办法。”

  萧亦然道:“嘉禾六年才拨了六万两我亲自监工修缮了,又连年整修,只雨水是堵不死的。南城的棚户胡搭乱建,占用沟渠,什么污糟东西都往里头扔,下雨堵、不下雨也堵。眼下就要入冬了,总不好拆了棚子让人都睡到大街上去。”

  沈玥点点头,将这一本折子放下,示意王全继续。

  “右佥都御史张庭略上呈……”王全顿住话音,为难地抬起头。

  沈玥:“这就不必念了,先以处理实政为要。”

  王全如释重负地应了声,拿起下一本,又撇在一边,又拿起一本,几乎是同样的内容……

  他额角渗了汗,在满桌的奏疏上翻找。

  “要是除了弹劾本王之外,这些堂官都没有别的事情好做,本王就给他们找点营生干。”萧亦然冷冷道,“今年江北、浙安两州大旱减产,着请户部拟个章程,把才收的地方岁贡该变卖的变卖,该减俸的减俸,趁着入冬前将赈灾的银两凑出来,广盈库里全都填满米粮。冬至时,本王亲自带人去查,若有一分空当,就拿他们的脑袋来填。”

  王全应下,收拾了奏疏一并送回文渊阁。

  “王爷!我来瞧你了!”袁征大呼小叫地跑着进来。

  四下没有外人,他也不和沈玥拘着礼,毫不见外地围着床边走了一圈,啧啧惊叹。

  “王爷,我来时还担心你呢,现在看来,这可比我们几个顶着大雨在外头跑的舒坦多了。”

  萧亦然低头笑了笑,沈玥是金尊玉贵娇养大的,用度就算不奢靡,那也是比他精细百倍的。照料伤患的事,沈玥不从不用宫人插手,亲自在床边上搭了小几,搁了几盘带水珠的鲜果,点心也不重样的换,怕他闲着无聊,手边搁着几本兵书野史,还特意打发了人去买了些民间话本来瞧。

  他行伍出身,伤病大多已是习惯,若没有沈玥日日夜夜在床前不挪窝地盯着,这点皮外伤哪就至于要卧床静养了。沈玥不光盯着他,还这不许那不让,事事大惊小怪,好像他拿个奏折伤口就要崩裂,见着点血丝就要兴师动众地喊御医,一日数次汤药,一滴不落的灌他,比这一身伤还叫人难受。

  袁征指着桌子上的点心眼巴巴地问:“王爷,这什么糕,长的比花还好看,我能尝一口吗?”

  萧亦然笑骂道:“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儿,我什么时候紧着你的嘴了。”

  袁征打小在漠北挨过几次饥荒,人一闲下来,嘴里就必要嚼点什么才安心,他嘿嘿一笑,也不管什么出息不出息,在衣袍上擦了擦手,抓起一块糕就往嘴里塞。

  沈玥坐在床前的小桌前,低头看着手里的账本,才刚挨了打的手心红肿着,金玉算盘拨地噼里啪啦响。

  袁征边吃边说:“王爷,严家调粮的令已经下了。大哥那边让我带话说,姜家认了怂,配合的好,船也收的很顺当,还派了三百水手,手把手教咱们弟兄熟悉船况,让你放心养伤。”

  萧亦然:“好。征哥儿这次是立了功的,该赏。”

  沈玥放下账本,亲自从小太监那儿端了药,搁到萧亦然的手边:“仲父,忙大半日了,先喝药吧。”

  萧亦然蹙眉接过来,一口闷了药。

  沈玥翻出他的那双袖剑,放到桌上:“以仲父的身份,用这种东西未免跌份。毕竟是故人遗物,劳烦小将军回府时,把这双剑带回去,还给唐牧云。”

  袁征在旁接过剑,戏谑道:“小陛下你不知道,我们王爷染了风寒,还病着呢,所以他那些刀枪棍棒都让姜叔给没收了,不让使,所以王爷就指使我去偷了人家唐牧云的剑!”

  沈玥颇以为然地点点头:“是该全收起来。若朕先前便知道仲父有这样的先例,这会儿人也不至于躺在这里。”

  “……”萧亦然瞧着袁征舞着双剑,蹦跶着窜出去的背影,心情多少有些复杂,“当着下属的面,陛下就不能给臣留几分颜面吗?”

  “仲父连性命都可以不要,颜面有什么要紧的?”沈玥冷着脸,漠然地说。

  萧亦然:“……”

  什么“朕无仲父,无有命在”,果然都是这小白眼狼装出来骗天下人的。

  沈玥话一出口,也自觉这话有些刻薄,还未来得及后悔,抬眼却萧亦然正拿无奈的眼神看着他。

  沈玥心底狠狠地跳了两下,瞧见被子底下露出的那层层绷带,才重新镇静地板起脸,生硬地转移话题说:“虽然仲父的身子实在是不宜动武,可也难免会有危险的时候。秋狝在即,朕重新给你打一柄精巧些的横刀。”

  萧亦然目光看向窗外,幽幽地说:“原来臣还有参加秋狝的资格,真是多谢陛下开恩了。”

  沈玥定定地看着他:“仲父若是不想去,朕也可以下旨安排你在中州驻守。横竖雍朝九州都认定了仲父是要谋逆,仲父不妨就做给他们看看。”

  “……”萧亦然再度被他噎地说不出话。

  默了片刻,萧亦然无奈道:“要么陛下还是给我扔回王府,让臣自生自灭罢。”

  沈玥被他给生生气笑了,点点头:“行啊。只要仲父交出何内监的口供,朕立刻就放你回府,如何?”

  萧亦然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军粮之危已解,臣就在大内住着,倒也不是不行。”

  沈玥额头上的青筋跳了又跳,从账本里抽出一张策论,劈头盖脸地扔到萧亦然的怀里。

  “仲父若是不给朕口供,朕现在就把这张策论扔进炭盆里,烧成飞灰!”沈玥咬牙切齿地说。

  萧亦然抬起绑的严严实实的手臂,将这团纸扒拉开,草草地看了两眼,脑海里顿时炸起“轰隆”一声惊雷。

  他神色凝重地抬起头,看着沈玥道:“陛下这策论,是从何处来的?”

  “朕的笔迹,仲父都不认得了么?”沈玥脸色阴沉着,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这是朕熬了两个晚上,一笔一划亲自写的!”

  萧亦然顾不上同他置气,正色道:“若是划分军区,建军粮大仓,以漠北田养漠北军,的确是可以缓解大部分的军粮困顿,不必再向严家吃一口要一口。可实际上,漠北州过往也并非没有实行过军田,只是漠北干旱收成少,再加上连年战乱,鞑挞不是火焚就是屠城,百姓连番出逃,没人敢跟着住在军户所里。有再多的地,无人耕种也产不出粮,这军需粮仓,建了也是个空。”

  “朕知道,漠北有田无人,自有地方是有人无田。”沈玥没好气地说,“仲父莫非以为朕上赶着去讨浪里淘沙的船,就是为着开出城外,耍耍威风玩的吗?”

  萧亦然无奈地笑笑:“臣从前怎么没发现,陛下的心思比城南的官沟还弯弯绕。才一场赌局而已,到底能牵连进多少事?”

  这是变着法的说他满肚子坏心眼儿。

  沈玥“哼”了一声,气呼呼地别过头去:“这次严二抓的干净利索,没给严家闹什么铁甲军‘逼粮抢粮’的机会,可江浙饥荒闹开来以后呢?人都快饿死了,严家的这场前戏是演了还是没演重要吗?严家仍不会放过以军粮指摘仲父这个靶子,到时候仲父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调动朝野上下全力赈灾。”萧亦然理所应当地答,“严家人如何编排我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能饿死了人。”

  “赈灾——?那这里头的学问就大了去了。”沈玥冷笑道,“且不说银钱米粮从哪儿弄,就说怎么赈,花多少钱,买多少粮,赈灾粮中间经谁的手,最后进了谁的肚子……仲父在朝掌政了这么多年,应该比朕清楚的多,若是朝廷放粮给江浙赈灾,等走到了灾民的地头上,粮袋子怕是只剩下了个空袋子。”

  萧亦然捻着策论的一角沉思片刻,抬起头看向沈玥:“陛下的意思是,用浪里淘沙的船从江北、浙安两州将流民迁徙至漠北安顿赈灾?”

  十几万流民大迁徙……这桩前所未有的壮举,听起来比漠北蓄粮更像天方夜谭。

  沈玥仔仔细细地摊开来算账:“江浙山高水远,铁马冰河又封锁了大雍官道,地方督抚和天下粮仓沆瀣一气,一场天灾,硬是被作成了人祸。回禀中州的奏疏一向是天下太平,如今江浙到底饿死了多少人,有多少流民都是两眼一抹黑。要想赈灾落到实处,就得先冲开封锁。

  朕算计着,铁马冰河出身河北谢氏,不通水性,都是些个旱鸭子,他们既然封了陆路,那朕走水路总是能通的吧……所以朕就从浪里淘沙那儿半是骗、半是抢的要来了姜家的船。龙舟南下走水路,先送些个精兵过去摸个底,再从水上破出一条线来,接流民北上进漠北过冬。”

  沈玥叹了一声:“朕过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如今这么一看,这大雍朝烂得就像个四处漏风的破房子,拆了东墙补西墙,亏得仲父这根大梁在,才顶了这么多年。”

  “这会儿用着臣了,臣就从谋逆变成栋梁了?”萧亦然没好气地撇了他一眼。

  树挪死,人挪活。若是能走水路迁民,漠北战乱空下的大片荒田和弃屋都是现成的,流民有田耕种,有瓦蔽身,明年春开了荒,漠北有了人烟气,也就算是盘活了。

  两难自解,倒不失为双赢的好法子。

  萧亦然长舒口气,实打实地犯了难:“可在眼下这时节迁民……臣说句难听的话,就连草原上的牛羊都知道,秋冬下崽儿难养活。漠北没有大宗的存粮,铁甲军也是寅吃卯粮,时不时还要去劫掠鞑挞的军需贴补着。就算是朝廷的赈灾粮,我能保证一粒米不少的发给百姓,可十几万张嘴……杯水车薪!陛下一股脑地给人送过去了,寒冬腊月的,我去哪里讨饭养活他们?”

  “万事开头难,仲父带着漠北州挑个大头,有人出头,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沈玥扒拉着手指头同他算账,“只要水路的封锁一开,流民能动起来,其余几州府也跟着接手一部分,海上送出去些,秦岭开矿,西域走商,变卖私产,预支军粮……总归是要捱过这个难关的。”

  “大雍九州,满朝文武,陛下偏挑了我和穷的就剩石头蛋子的漠北州来挑这个头……”萧亦然放下策论,审视地看着他,“应是还有别的打算吧。”

  “这是自然。”

  沈玥毫不避讳道:“严家不是想给饥荒的由头推到仲父身上吗?百闻不如一见,等第一批流民去了漠北,见着了那儿的万里黄沙,如朕儿时一般,实实在在地啃上一脸泥,什么民怨,抢粮,阎罗血煞……全都不攻自破了。”

  沈玥目光炯炯地看着萧亦然:“仲父,朕有好生研习过你当初教的兵法——‘如欲杀之,必先分之’,古有张仪以横破纵,后有秦扫六国。朕要想打四大家,就要先分裂世家内部并不牢靠的合谋。

  严家闹出这样大的祸乱,朝廷肯接手这烂摊子就已经很不错,自然绝无二话,朕再送些金玉良缘的产业来换姜家的船……等有朝一日,南北水路彻底通开,铁马冰河后悔不迭的时候,就会看着码头上浩浩荡荡的船闷着脑袋想,这姜家的船、严家的人、黎家的钱,到底是为着什么联手摆了他们谢家一道的?”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再密切的关系也抵不过无端的猜忌日渐生根发芽。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至此,沈玥终于将他的雷霆手段,毫无保留地施展开来——帝王致治之盛,从不在宫廷内斗尔虞我诈,官虎吏狼的权谋之争,更应着眼于天下万千民生,不谋一隅,谋全局;不谋一时,谋万世。

  越风楼围捕唐如风那夜,他将九州政事尽数铺于一盘棋局之中,力邀萧亦然入局一见高下。

  而后,他竟当真从这一局无解的死棋里,想出个一举三得的法子——既解了漠北军需之困,再解流民安顿之难,还顺带着打压了谢家之威。

  这一盘棋走到现在,已是柳暗花明,昭昭国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