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从叶荣方才的表现就大概能想到文人书生在此时的地位, 因此说话时也没太多顾及,且对方说的话并不比他说的好听。

  叶荣听着这话脸上讨好的笑都僵住了,当初王家事牵连了多少人, 他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可凡是与其交好的都遭了罪, 谢家当时那般盛况不也照样被赶出京, 还有谁敢攀扯着?

  他讪讪道:“谢夫郎这话……”

  “说笑罢了, 明哲保身, 人之常情。”何意扯着嘴角微笑, 明哲保身向来都是首选, 鲜少会有人能做到谢潇澜父亲那般为友人出生入死。

  对叶家他没有立场去谴责, 只不过是回谢方才叶荣瞧不起他的话罢了。

  虽不会在此医馆久留,却也不想因为怕麻烦就不去解决一些麻烦事, 见叶荣面上讪讪,便知晓他不敢再多话,但人心难测,内里的事就未可知了。

  这些并不重要的人心中是如何想的,于他而言自然也是不重要的。

  封大夫确实很疯, 将何意领进药室后就要驱赶印商陆,全然不管对方是什么世家公子,只是他本就是来陪何意的, 若是被赶走也太可怜了些。

  何意硬着头皮询问:“可否让他留下?”

  “你若想便留。”封大夫随意摆摆手,他只是怕扰了何意清净,对方都不在意, 他自然不必再提, “只是小心点, 里面有毒草, 碰之必死。”

  话音刚落,印商陆立刻将即将触碰到一株艳丽花草的手收回,他这么俊美的郎君,可不能死!

  封大夫脾气古怪,拽着何意坐下开始探讨药草的性味归经,同药性的药草又该怎么配对使用,问到兴处连妇科都开始探讨起来。

  “男孩女孩是无法改变的,且和女子的肚皮争气与否更是没有半点关系,女子只是拥有生育的能力,可真正对此事负责的该是男子才对!”

  “你……”

  何意心中凛然,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这番话对此时的人来说太过惊世骇俗,封大夫和印商陆都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有千言万语。

  可让他否认收回那些话,他也做不到。

  封大夫却突然拍桌而起,哈哈大笑起来:“有趣有趣!先前有个病人,被婆婆揪着来看病,怪她三年无所出,可我给那妇人号过脉并无问题,我说让那男人来瞧,这老太婆竟对人说我是疯子!你这番话够荒诞,也够大胆!”

  言语间不乏对何意的赞赏和赞同。

  何意稍稍松了口气,翘起唇角:“对于未知之事,人人都会产生抗拒的念头。”

  封大夫与他相谈甚欢,便带着他出了药室,搬了椅子给他坐,顺便要告知其他人他要带何意诊病之事。

  何意其实并不想让他这般高调,可话都说出去了,自然也无从更改。

  “这般年轻当真能行医治病?”

  “比叶药师还年少,是不是有真本事也未可知,封大夫行事果然疯魔!”

  “放着林药师这样的好苗子不要,竟要个没本事的,虽说也有哥儿当大夫,可也不瞧瞧人家行医多久?”

  无外乎就是说封大夫行事不当,但这些人话里话外却从未有贬低哥儿的意思,怪不得谢潇澜之前说越是穷乡僻壤腌臜事越多,只有他们会看不起女子也看不起哥儿。

  何意端坐着不欲与他们争吵,封仁既然让他在这坐着,就绝没有让他一人去面对这些的意思,且身为医者,若要服众,拿出真本事即可。

  因此他并不担心。

  在叶荣看来何意根本不如他,听着医馆其他人起哄也只能故作矜持的呵斥几句,还要说些讨好何意的话,实际上巴不得其他人起哄的更加厉害。

  “诸位,封前辈既然要带这位夫郎,定然是有过人之处,又何必过多为难。”叶荣略无奈的阻拦那些为他说话的伙计。

  “过人之处自然有,且比你们都聪慧!成日里就会嚼舌根子,还有你叶荣,不就是没收你为徒?竟这般小肚鸡肠记这般久,你不过就是识得些药草,连脉都号不准,让你做药师都是给叶家几分脸面,你是个什么东西!”

  封仁气的破口大骂,他最瞧不起这些没本事还自视甚高之人,当初留他做药师,自己是一力反对,奈何医馆东家却说不好得罪叶家,便留他担个闲职。

  可他如今却是忍无可忍了,由着这样的人在医馆,早晚要出事。

  封仁虽被人戏称“疯大夫”,但只是对他平日里的脾性,他的医术还是有目共睹的,否则医馆的东家也不会依旧留着他坐堂,甚至由着他性子胡来。

  能被封大夫说医术不佳,那便是真的不好了,否则也不会嫌弃到如此地步,先前人人都道封大夫没有眼光竟瞧不上叶荣,不曾想却恰恰相反。

  叶荣瞪大眼睛,脸色难看,他在这之前封仁对他虽说也没个好脸色,可这般的难听的话也是从未说过的。

  都怪何意!

  若不是他,封大夫也不会这般对自己,他也不会忍受这些侮辱。

  怨念烧灼理智,先前对何意的讪讪瞬间都变成了憎恨。

  叶荣站在原地愤恨的盯着何意,若不是他,自己也不会被这般羞辱,他怒道:“起初是我言语不当,你竟这般给我难堪?”

  “……我从头至尾不曾说过一句话,为何说是我羞辱你?”何意只觉得可笑。

  “你又有什么本事?不曾号脉配药,何以在这医馆被你出尽风头?”叶荣越说越气,下巴跟着抬起,“你若真有本事,不妨露点真才实学与我比比!”

  印商陆听到这话登时来了气,撸着袖子就要上去揍人,何意赶紧拦住他,他看向叶荣:“既然是比,那你且说说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

  “若你输了同我道歉并且滚出医馆!”叶荣得意道。

  何意撩起眼皮淡问:“若你输了呢?”

  “那我便承认你有几分本事,以后与你和睦相处便是。”

  听听这不要脸的话。

  不止何意觉得这惩罚可笑,就连医馆其他人听着都觉得有点输不起的意思在里头,印商陆更是已经决定好,回头就给叶家点教训,这种卑鄙小人……

  他悄悄拽了一把何意:“你可别答应,大不了不在此处便是,能用这样的药师可见这医馆的东家也不如何,你赢了就去我那里,任谁都不敢给你脸色瞧!”

  何意点点头:“这惩罚未免太轻了些,若你不曾赢我,便说明你不够资格,还如何有脸面继续在防己堂做药师?”

  “那你说如何?”叶荣并不认为自己比不过何意,毕竟在他看来,何意就是个乡下胚子,乡下那种地方怎么可能让一哥儿读书写字,也就这些蠢货把他当宝贝。

  “那便将你方才说我的做到便是。”

  “谁怕谁!”

  医者注重望闻问切,比试自然就分成了四步,第一步便是“望”。

  恰好围观人群里刚好有看完病的百姓,刚好赶上他们这事竟稀奇的驻足不曾离开。

  封大夫便随意点了两个人给他们比试,左右都已经瞧过病了也耽搁不了什么事。

  两人面前分别站着一位病患,这对何意老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简单一望就能连其他的都答出来。

  他气定神闲:“衣料算得上上乘,却肠胃不适,前几日想必是吃了寒食有些受凉腹泻,比起喝药草,多喝些热粥也十分有用。”

  叶荣见他这般轻松就“望”了出来,不仅说明了病情连病因以及补救之法都一并说出,分明就是逼着他也要这般说。

  他对自己还是有几分信心的,将面前的病人情娓娓道来。

  叶荣在封仁眼中确实学艺不精,却并不代表他当真一点都不懂,于是顺利进行到最后一关“闻”。

  闻是真的闻药草以及熬煮过的汤药。

  这对大夫来说绝对是看家本领,一定要有识别药草的本事才行,否则前面便是做得再好都无济于补。

  将两人的眼睛蒙上,伙计随意从阁子里抓了些药草放到他们面前的桌子上,让他们自己说出药草的名称以及功效。

  这对一直在医馆做事的叶荣来说并不困难,他说完面前的药材后忍不住嘲讽旁边并未说话的何意:“你若是怕了最好现在便认输。”

  “错了。”

  叶荣一时不解:“你说什么?”

  “那不是小蓟,是大蓟。”何意语气淡淡,“大蓟小蓟虽都苦甘凉,归心肝经,可大蓟是植物蓟的地上部分或根,不是小蓟那般植物刺儿菜的地上部分,味道亦是一个浅淡一个略浓郁些。”

  “你胡说!分明就是小蓟!”叶荣颇有些无法忍受一般扯掉遮眼布,眼前的一幕却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竟……真的是大蓟。

  他无措又颓败的看着那根已经被晒干的大蓟,他居然输了。

  怎么可能?!

  “你作弊!我不信能闻的出来!”他冷笑,“你有本事就将你眼前的药草全都细数出来!”

  何意沉默片刻,微微叹息:“黄连,胡黄连,枝槐,商陆,还有防己堂的防己。”

  他不觉得这有很何难,却也由此明白,他的目标绝不是在医馆做什么大夫,要做就应该将“大夫”做到极致才对。

  何意将遮眼布摘下,赢了,却并不觉得欢喜。

  封大夫立刻指着叶荣跳脚:“他赢了,你快滚!”

  “我、我需同师傅和东家说一声才行……”

  叶荣人都傻了,能在防己堂做事可是叶家出面说了好话的,毕竟自古鲜少有人敢得罪大夫,若是就让他这般灰溜溜的离开,回到叶家也要被训斥。

  “既是要同我说了,我已经听到,你可以走了!”

  “师父!”叶荣扭头就瞧见师父从药室出来了,他瞬间紧张起来,他不知道对方看了多久,但这般行为,显然是不想要他了,“师父你听我解释!”

  叶荣师父却一脸嫌恶:“从今日起我不是你师父了,你愿求谁做师父便求谁!”

  亏得他还觉得叶荣平时乖巧听话,如今才知道他一直想着做封仁的徒弟呢,医馆都知道他和封仁关系不睦,这不是明摆着打他的脸吗?

  说完这番话便甩袖离开了,从“望”时,他就知道叶荣要输,不中用的东西罢了。

  能被自己的师父嫌弃厌恶,更加证实叶荣的医术不行,连师傅都不愿要他。

  叶荣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防己堂的,但他回去第一件事便是告诉叶家——谢潇澜回来了,还娶了夫郎!

  “他回来?为何回来?”叶紫珠有些不屑,“别不是要求咱们叶家,爹,我可不会嫁给他!”

  全然没听到对方已经娶夫郎的话。

  叶老爷安抚她:“你放心,爹不会让你嫁给那个穷小子,幸好当年只是口头上说说,我儿有更好的归宿。”

  叶荣懒得听这些,直接将今日防己堂的事全盘托出,末了又补充道:“谢潇澜已经成亲了!”

  “荣儿,你竟连个乡下胚子都比不过,干脆就在府上做事吧,你既说谢潇澜来了京城,可知他为何来,那个下贱胚子可有说?”叶老爷淡淡问道。

  原本叶荣还指望他们能帮自己讨回公道,毕竟他无权无势,怎么敢和身为举人的谢潇澜对上?

  何况他虽不曾见过谢潇澜,也是听到过他盛名的,那般学识渊博之人,若是中了三甲,男那就更不能同日而语。

  可如今见叶家想让他在府上做狗,他自然也不必提醒他们了,且等着看叶家是如何的后悔的!

  思及此,叶荣面上带笑:“那便听二叔的,我留在府上便是。”

  防己堂。

  好一番热闹后众人也算是认可了何意,都同意他暂时在医馆里坐堂,甚至还按日给他开银子,当然,这银子是从封大夫口袋里出的。

  何意心知自己不会在防己堂太久,也同意按日给银子,对他自是百利无一害的。

  热闹过后何意便正经做事,无人把脉时他便配制药草,时不时同旁边的印商陆说几句话。

  “意哥儿,你方才说的一味药是我的名字吗?商陆?那是什么药?治什么的?”印商陆不知医书,当下听着自己和药草同名,便来了兴致。

  何意本不想同他闲聊这些,可想到印商陆陪自己大半日,说说也无不可:“商陆苦寒,且有毒性,归肺肾大肠,是味好药材。”

  是泻下消肿的好药。

  “妙啊!怪不得我爹总说我人如其名,我果真是有毒的青年才俊!”印商陆瞬间神清气爽,有毒好,毒死那些不要脸的!

  何意忍不住翘起唇角,还真有点中二病的意思。

  晌午时,医馆来瞧病的并不多,何意同封大夫打过招呼便离开了,带着印商陆去了一间小饭馆:“我们买些午食回去,省的他们辛苦出来。”

  “意哥儿,你不觉得无趣吗?”印商陆问道,“像是成日里都在伺候他们。”

  何意微微摇头:“且不说我与潇澜,便是其他人在村里时也帮了我们许多,何况只是朋友见的举手之劳,何来伺候一说?”

  当然,何意有自己的小心思。

  南灵微几人能走到今日这地步是有真实力的,若以后一同在朝为官,彼此也好有照应,否则谢潇澜只身一人对上曹家岂不是要吃亏?

  说是利用也好,可人与人之间本就是用“利用”来维持彼此的关系,只不过有些是为亲近,有些暗藏杀机罢了。

  印商陆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想着自己也该做到“爱屋及乌”才行。

  午食是让饭馆的伙计送到竹叶巷的,温书半日的书生们早就饿的厉害了,将饭菜摆在桌上就动筷子了。

  用过午食,何意同谢潇澜回了屋里,因着先前有在济世堂的事,他不敢再对谢潇澜有所隐瞒,将今日的事悉数告知。

  谢潇澜笑着逗他:“叶家不会为了叶荣大动干戈,叶家自负至极,咱们这种从乡下来的他们看不上。”

  “那便好,否则影响你考试就不好了。”何意也是知晓医者有真本事才会为人敬仰,所以才故意激得叶荣同他比试,若是因小失大,反而得不偿失。

  防己堂再没了添麻烦的人,何意每每去时也觉得轻快许多,至于那些在背后质疑他的人,通通不予理会。

  一日日过去,谢潇澜几人也终于要在当日寅时提前进入贡院,因着距离稍微有些远,是被车夫们送去的,何意自然也跟着,去时天还漆黑着。

  点名检查时比乡试还要严苛,早就经历过的谢潇澜排在最末尾抱着卧具食盒同何意说话。

  “回去再睡会,莫要累着自己,若是有无法解决的问题便去找商陆,他虽不靠谱,但行事跋扈,京城的公子哥们轻易不会和他对上,你等我出来。”

  听着他叮嘱何意忍不住笑出声:“又不是去坐牢,我心中有数,你别担心。”

  随着队伍越来越短,何意心头升起浓浓的不舍,谢潇澜亦是,他空出手往他脸上使劲捏了一把,笑:“已经在想你了。”

  何意鼻尖一酸,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拱了拱鼻子,平日里的清冷不复存在,他抿唇浅笑,语气很轻:“我与你一般心思。”

  谢潇澜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冷不丁听到了点他的名字,他立刻应了一声开始接受检查,卧具食盒自然都被翻了一通,他强忍着不去扭头看。

  可身后的目光如炬,他们是一般心思。

  看着他进入贡院,何意心里骤然变得空落落的,他抬手按了按心口,长长舒了口气。

  他知道那些未尽之言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