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檐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我当然不会阻止你了。你怎么就肯定我是在跟着你啊, 朝术,你不要太看得起你自己,我只是和你走了一条同样的路而已。”

  只要他要死不承认, 朝术也确实不能拿他怎么样。

  夜露深重,朝术还没想好要不要去见村长, 现在这么晚, 扰人清梦不是件善事。

  既然是要找人谈判, 那便得摆足自己的姿态, 届时再亲自去见了这位村长, 他就有十足的把握可以说服对方。

  朝术不想将宝贵的时间花在跟裴照檐的争吵上, 他在思索自己下一步的行动。

  不过遥望村长家, 似乎还并未熄灯,看来这位章村长的心里也不像是表面那样平静。

  村子里多了两个金尊玉贵的外人, 寝食难安也是人之常情。

  朝术迈开腿就朝着那栋石子房走去,一直充当哑巴的裴照檐突然出声:“你就这样过去吗?”

  树叶在沙沙地作响,婆娑的影子在朦胧的月光中喻严喻严喻严迷幻了人的眼。

  朝术露出不解的眼神,拧眉向他看去。

  裴照檐见他那副表情就一肚子气,三下五除二脱掉自己的外衫, 然后扔在朝术的身上:“伤风败俗!”

  玄色的衣袍上还留有人的余温,以及那独属于裴照檐身上肃杀硝烟的味道。

  分明并未深入思考,但心念一动就自然而然浮现出那气味的具体形象。

  朝术也不跟他客气, 反正不是自己主动要求,矜持地穿上衣衫:“那就多谢裴公子出手相助了。”

  “谈判结束后,若是能成功, 想必百姓也会感激公子的鼎力相助。”

  好好一句话, 愣是被他给说得阴阳怪气, 哪怕是裴照檐这般粗神经的人也发觉了, 霎那间咬牙切齿:“老子稀罕你这点小恩小惠吗!”

  难得遇上裴照檐如此迁就忍耐自己的时候,朝术存心想撩拨一下老虎嘴边的须,可碍于深更半夜,眼见时辰不早了,还是正事要紧。

  于是收敛了神色,不再装出天真无知的公子哥模样,而是恢复原貌。

  裴照檐走在他身后,恍惚间又看见在深墙宫门中,身着绛紫衣袍,孤绝高傲的朝总管朝术。

  ……

  “谁?——是你们。”章村长面色微变,但又有一种尘埃落定的了然感。

  他这么晚一直未睡,其实也是在等着这两人。但从外表看,他们好似就是无意闯入村子的普通有钱人,可是村长见惯了风浪,他能从两人身上不凡的气度看出来他们身份的不简单。

  之前那么说,也不过是为了安村民们的心而已。

  可当他看这两人的装束时,还是面目扭曲了一瞬。

  既是来查案办事的,怎的晚上还打情骂俏互换衣衫呢,就那么情难自禁忍不住吗!

  他将心中的愤然压下,重重地叹口气:“进来吧。”

  朝术有些意外章村长的表现,这样明事理的主事人已经很少见了,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村庄就有,世间真是卧虎藏龙。

  他转头跟裴照檐说:“你要进来听我们的谈话吗?”

  “什么意思,还不许我听了?”裴照檐眯起眼睛,眸光危险。

  朝术敛下眸子,语气平淡:“裴照檐,你要想清楚。这件事牵扯甚大,知道的越多对你的处境越不妙,你没必要再将自己,将裴家再拉入泥沼里面了。”

  这是一句衷心的劝诫,裴照檐却动了怒:“你这是什么意思,以为我怕不成?!我裴家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

  朝术静静地看着他发脾气,只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兵权。”

  裴照檐看清楚后,也不知是被那夜里的寒风一吹还是被认出来的这二字惊住,背后一凉,瞬间惊醒下来。

  当今可不是什么心思纯良,友善大度之辈。

  他心思狭隘,昏庸善妒,一向忌惮拥有兵权的裴家,若是再跟世家大族的案子有牵扯,那必定又是一次理不清的烂账了。

  朝术竟在背叛了太子萧谦行后还顾及他们裴家,裴照檐心情复杂,居然有些不敢去看朝术明亮的黑眸,双腿更像是灌了泥一样滞在原地。

  为什么突然又给他这样的错觉?

  尤其是在经历了背叛的大事后,朝术,你若是心狠,最好就一直狠下去。

  三心二意,优柔寡断。

  算什么?

  朝术可不知道他三言两语就将裴照檐的心绪给拨乱,即便是知道也不会怎么在意吧。

  他满心满眼都是在办成这件大事的澎湃野心上,他本来就是有几分赌徒性格在身上,走在悬崖边缘的刺激更令他愉悦。

  饱尝惊险恐慌之后结成的甜蜜果实更令他着迷。

  只要能找出世家大族藏匿隐户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在,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有一就会有二,只要有一处率先做了范例,剩下的也会忍不住加入其中。

  愚昧的村民就仿佛羊群一般,从众地跟着所有的羊,头羊想怎么带领就怎么带领。

  裴照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听朝术的话,他飞身枯坐在房梁上,后脑勺枕在双手上,吊儿郎当地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等着他们谈话结束。

  天边的明月好似转了,又仿佛只是他的错觉,骤变灰蒙蒙的薄雾聚拢了又散,他打了几个哈欠,却精神奕奕,压根就睡不着。

  他早就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朝术了,若是想报复,他一开始就该实行了,也不会一直只停留在威胁阶段。

  朝术手臂上的伤也不知好了没,当初他看见朝术朝自己下手都那么狠辣,已经快要认不清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了。

  脑子已经下意识在为对方开脱,朝术都能为平民百姓做到这种地步,当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吗?会不会有什么苦衷,亦或者是太子萧谦行教他这样做,只是他们不知道。

  裴照檐将自己头发抓得凌乱,沉沉吐出一口浊气,胡思乱想太多,感觉他的头都要爆炸了。

  要是能大口大口喝酒,或者去边关厮杀一番就好了。

  只需要在风沙里来雨雪中去砍杀敌人便可,将生死置之度外,听主将命令,不需要自己思考多少。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裴照檐躺在房檐上向下看朝术,而朝术也抬着头凝视他。

  虫鸣花动,月影轻移,柴扉上落下两人的影子,紧紧依靠在一起。

  时间好似在此时停滞。

  裴照檐的耳根慢慢红了,他刚要出声,就听见一道不善的声音、

  “你们还留在这里含情脉脉做什么?能不能别处去腻歪,这事我已经答应你们了,也不用在这里继续做出这般情态来刺激我一个孤家寡人吧!”章村长牙酸地说。

  朝术不把对方的话放在心上,眉眼冷淡:“那我就先告辞了,多谢村长的深明大义,您今后定然会被铭记感谢,朝术做事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章村长冷哼一声:“希望你把之前承诺的做到就是。”

  朝术朝他拱手告退,之后转身就走,也没管裴照檐会不会跟上来,但是对方显然没有自己讨人嫌的自觉,黏在他身后吵吵嚷嚷。

  隔了那么远,章村长都能听见他那大嗓门。

  “这人一看就不近人情,你究竟是怎么说服他答应你的?没看出来啊,朝术,你身上竟还有两把刷子!”

  夸就夸吧,还带上他作甚?!

  哪怕是章村长这样心平静和的人,也被裴照檐搞得满腹怨气,额头上几青筋若隐若现。

  ……

  朝术突然对裴照檐和睦友善可不是因为他回心转意知道该讨好他裴小将军了,而是他忽然想到杜如兰的仇还没报,朝术可咽不下这口气,就在刚刚忽然心生一计——挑拨离间这二人。

  看他们两个内斗,可比他一个人单打独斗有意思得多。

  看起来杜如兰还没告诉自己的同伴,是他使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逼得他不得不干这种利于百姓之事。

  朝术也看出来了,直到现在为止,裴照檐都还以为他是主动在为百姓做事呢。

  于是他对裴照檐的态度好了不少,说话的语气也温和亲昵,裴照檐一时间竟还有些受宠若惊。

  很快他就把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从脑海中剔出去,他怎么会觉得朝术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还对他心软呢?

  太子殿下甚至尸骨未寒,他有这种想法岂非与禽兽无异。

  朝术比他想象得更懂人心,一眼就能看出来裴照檐在犹豫什么。

  他眼睫微垂:“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怪我当初没有救殿下。”

  “可是裴照檐,你就只信杜如兰的一面之词,从未想过我有没有什么苦衷,也不曾来问过我。”

  他们回了李大娘的家,村中普遍家贫,也没什么油灯,便只能借着月光谈话。

  但是朝术眼中的泪光太刺眼了,裴照檐曾经见过西域进献的琉璃,在日光反射下的光线会刺痛他的眼睛,现在这两粒泪珠和红通通的眼眶杀伤力竟然不亚于琉璃。

  他心口竟还有些酸涩,不过可不能叫对方给看出来。

  “什、什么苦衷?”裴照檐竟也顺着朝术的话问下去。

  他知道不该被人牵着鼻子走,但他就是想听听朝术的解释,万一是他们之前都误会了他呢?

  上钩了。

  朝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