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术要不是得乔装打扮去调查世家大族或达官贵人私底下藏匿人口一事, 哪怕是带萧谦行出宫一回也无碍。

  但他不信任皇帝,总觉得老皇帝周身全是他人安插过来的探子,已经被钻营得同那筛子没什么两样了。

  那岂不是他多半刚踏出宫门就被人盯着了, 朝术心知自己又非全程都能甩掉那些眼线,自然得小心谨慎, 万万不可泄露了萧谦行的踪迹。

  他是一点风险都不敢冒。

  心里惦记着此事, 换身衣裳的速度却是一点儿不慢。

  今日朝术穿得较为明艳清丽, 头顶白玉银冠, 是一身湖蓝色的短领窄袖衫, 金银线绣滚边祥云纹, 用的是那尽显贵气的绫罗绸缎。

  腰上束着镶玉金腰带, 登云纹的白鹿皮靴便利他行动,过于金贵的穿着, 又让他不似寻常人家。

  对着面前摆放的明镜眨眨眼,镜子里靡颜腻理的小公子也用惊艳的狐狸眼扇扇眼睫,眼波流转间尽是惑人之色。

  不行,瞧着就是聪明过头的妖艳贱货,这般怎么装那无知天真的有钱人家少爷, 必须得将眼中的厉色褪去,再将那狠戾的气势收敛。

  迟缓半拍,再给眼睛里掐出水雾来, 果真有了那些懵懂莽撞的小公子模样,这样去那些世家大族周围也不容易被怀疑警惕了。

  朝术心知自己这张脸过于出色,但那在这之前他一直在深宫里头为四皇子做事, 真要出去置办东西也不是这样夺人眼球的装束, 能认得他的人恐怕也没几个。

  他讥诮想着, 今日他的所有举动多半会触犯了某些官宦利益, 哪怕是帮了一些平民也不见得会有多少人记得自己的好,不过他不在乎。

  一切不过是他登天途的踏脚石而已。

  杜如兰作下的孽朝术也都一笔一划地给他记着呢,他将那些计谋都照单全收可不是任人挨打出气的,他绝不会忍气吞声。

  这些仇他会在之后一一报复回去,他就是这样眦睚必报的小人做派。

  其实一般有仇朝术都不会留着过夜,全是当场就报,看着他们那些高傲不可一世的贵公子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会更加愉悦。

  不过昨天显然是萧谦行那边更重要,朝术也只能先将报复这人的心思先放一放,转头就给杜如兰等人准备一个“惊喜”。

  天刚露出鱼肚白,远处黛山显出墨晕染过的痕迹,飞鸟至天边盘旋而过,悄无声息地从行人面前飞走。

  朝术悄无声息地出了宫门。

  偌大的皇宫也并非只有一处可以进出宫的地方,不过也只有靠近京城中心那处更受人重视而已,其他宫门口让人忽视得居多。

  身体残缺之后,他其实也不大爱出宫了。

  只听旁人谈及黄沙满天的大漠,细雨蒙蒙的江南,脑子里也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至于具体的再多模样,那就没有了。

  他心里头也说不出自己是不是想离去,只知道他没什么机会,也没什么能力去那么远的地方了。

  朝术回头又望了一眼森严巍峨,如同巨兽一般矗立的紫禁城,觉得身上好似有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锁链,将他同这深宫死死锁在一起,哪怕是最后成了白骨,也只能替这御花园沤肥。

  ……

  如果上天能给朝术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不会选这条道走,和那裴照檐狭路相逢。

  他要去的是赵家的庄子,远在京郊地区,就连坐上马车都要用几个时辰,谁成想就是这么倒霉,马车车轮陷进前两天春雨后泥泞的烂路中,他身为刁蛮的小少爷,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

  当然,如果他能知道自己高声厉斥车夫的话会被裴照檐听见,他一定会乖乖闭嘴,只横眉竖目表达不满。

  然而现实就是如此荒谬,当马蹄踏在湿烂土地,发出啪嗒啪嗒声音,还溅起泥点子时,一道压迫感十足的阴影覆盖下来。

  朝术下意识抬起头,脸色一下变差了。

  仇人见面BY育訁尔分外眼红。

  裴照檐比他暴躁得多:“你这是什么眼神,是心虚还是愧疚?看到老子就垮着个脸,你以为老子想看见你吗!白眼狼!”

  他脾气不好惹,明明已经任了小将一职,裴家掌控着军队,在军营中裴照檐也是一方领导众将士的领导者,却还能时不时地被朝术气得跳脚。

  朝术扯了扯嘴角:“我想不想看见裴公子,想必您比我更心知肚明。”

  他站在路旁,方才一直对着推车轮出坑的车夫颐指气使,小心翼翼地站远了,要是裴照檐把泥点子都给他溅在身上,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忍住不杀了这狗东西!

  车夫观那满身煞气的男子骑马逼近,就被对方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个,这两人他是一个都得罪不起,哪怕是争吵得如此激烈,他也只能装聋作哑不敢吭声。

  裴照檐的目光终于有了空暇,落在了朝术现在的穿着打扮上,金尊玉贵,锦衣玉带,将才歇斯底里恶劣骂人时,他还以为是哪一个有钱人家的草包大少爷!

  他咧开嘴笑了,朝术穿成这样,还装模作样绝对不可能是心血来潮,多半是在干些见不得人的事,

  破坏对方的公务,让他在四皇子萧子宴那儿讨不到好,裴照檐就高兴了。

  朝术突然有了种很不妙的预感,他还没来得及急促后退几步躲过这个惹事精,就被对方长而有力的手臂揽住腰身。

  裴照檐穿的劲装,也是比手臂更宽大的袖子,这样朝术都能看见对方的肌肉鼓起,膨胀出一个惊人的弧度。

  他攥住了裴照檐紧实的肩膀,迫不得已跨.坐在马背上,腰身被紧锁住,简直动弹不得。

  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坐稳,裴照檐就策马扬鞭,沿途往外跑了好几十米远。

  喧嚣的风使劲刮着朝术的脸,他的脊背重重地摔在裴照檐胸膛上,没把对方撞疼,反倒是对方过于结实的胸膛给他撞了个狠的,他闷哼出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裴、照、檐。”

  朝术是真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一个裴照檐过来给自己使绊子。

  他这背运得也是难以言喻,自己不说是细皮嫩肉,也是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打得过裴照檐这莽夫!

  “朝术,你成日里在宫中待着,身上也没有几两肉。本公子好心带你出去一趟见识见识,你不领情就算了,如何还用这种口气喊我名字,你是不是胆子太大了。”

  裴照檐平日里不显山水,一旦动怒那便浑身都是凶煞之气。

  朝术只觉扑面而来就是黄沙弥漫的悍匪血气,裴照檐的身体是紧实的,说话的口吻也凶神恶煞,他竟也一时僵直不敢动弹。

  好似被对方给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就害怕了?这还是杀人不眨眼,手底下有无数冤魂的朝公公吗?”裴照檐充满恶意地问。

  他不单单只是嘴贱,手也同样不老实,钳制朝术的手牢牢不动,另外一只手掐着朝术雪腻的面颊,用力捏了好几下。

  朝术手糙,但面颊柔嫩,现在又是刮着大风,又是叫他掐捏,俨然出现了好几道红痕,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也正好到了爆发的边缘,抓着裴照檐的手臂往下拉,用牙齿死死咬住,犬齿的尖端都直接刺破布料嵌入肉中——他是发了狠的。

  一切就仿若初见,朝术当初也是这样被裴照檐狠狠抵着,他又慌又怕,在手无寸铁时便只能用人体最锋利的部位还击,至于更多的,他就做不到了。

  裴照檐不怕他,也不将他这微末的挣扎放在眼里,却还是被他这一下咬得倒吸一口冷气。

  “你可真是属狗的,朝、术!”裴照檐虎口抵着朝术下巴,用里掐他的脸蛋,迫使他不得不张开牙。

  “就只会咬人,你还会点新把戏吗?老人家常说的会咬人的狗不叫,我看你简直就和俗语里说的没差别!”

  朝术仰头不服气地瞪他,口中因隔着一层布料,没沾血,却因为唾液濡湿了唇瓣,几根凌乱的发丝衔在嘴里,衬得那唇珠更鲜红更柔软。

  裴照檐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曾经在大漠中捡到的狼崽子,巴掌大,几粒雪白的小米牙都没长严实就知道冲着人嗷嗷叫唤,逮着人就张开未长全的牙去咬,用力时还会给人咬出血。

  朝术的眼神就和他之前见到的小狼非常相似,幽绿又带着血性,是绝对不可能会被别人轻易折服,哪怕是让人类捉在手中,也会想尽一切办法逃出来,骄傲使它不肯被人类关在笼子里任人驯服。

  他见到朝术的第一眼时,就觉得对方像是狼崽子,看似乖顺的外表下,实际上藏着桀骜不驯的风骨。

  可就是这样野性难驯的性子也被太子打磨干净,听话地伏在他的脚边,做了一只小绵羊。

  走神间,朝术阴狠的声音透过喧扰的风声中传入他耳中:“裴照檐,我劝你还是早点把我放下来,若是耽误了我的正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哈?你在开什么玩笑,你觉得我是会被你三言两语威胁到么?”裴照檐讥讽。

  “假若我手中有圣旨呢,你也要抗旨不成?!”

  朝术的眼神寒厉,裴照檐便明白了他是认真的,放松的肌肉渐渐紧绷,原本发了疯一样只知道往前狂奔的神骏在裴照檐的控制下逐渐放缓了速度,变成小跑再到慢步走,乖得就像是他手里的一条狗。

  他们先前争执又打闹,压根没关注骏马疾行的方向,只知道朝着前方狂跑,甚至朝术脸颊都被支出来的树枝剐蹭了许多下。

  这一路最后不知到了哪,朝术定睛一看,气得都想给裴照檐一巴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