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术再来到四皇子的宫殿时俨然轻车熟路了, 他一身衣衫还未曾换下,就急匆匆地去了正殿。

  去时不少端着食盘的宫人从殿内鱼贯而出,朝术余光一瞥, 发现都是些山珍海味、玉食珍馐,四皇子一人吃不了那么多, 但每道菜都会夹一两筷子, 剩下的便都倒掉了。

  奢靡浪费之风恐无人能及。

  他还在头疼待会儿如何搪塞四皇子, 只觉这位草包美人每回都要来找自己说上几回话实在麻烦。

  朝术在背地里暗暗磨牙, 不知是他的哪个幕僚出的馊主意, 非得将事事掌握在自己手中, 靠着每日同下属说话的方式来笼络人心, 真是可笑。

  难不成他萧子宴成天不谈公务不论典籍,就接见下属还有那些自己人么?

  熟悉的甜香飘来, 朝术已经可以做到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自然而然忽视这股气味。

  来之前他便褪去那身刻丝鹤氅,叫阿楠拿回他的寝室,一身松霜绿鼠灰袄和绸衫倒也能扛得住四皇子殿中点满银丝碳盆的燥热。

  殿内长时间点着炭火,一旁就会开一间朱漆支摘小窗透气, 四方一角各摆了几个装满清露的铜盆,让华美的殿内不至于太过干燥,偶尔还会有宫娥伸出红酥手洒出水珠至空中。

  萧子宴病殃殃地躺着, 许是受了寒生了点病,竟提不出些精神来,眼睫微垂, 落下一片阴翳, 嘴唇还微微有些苍白。

  他一瞧见朝术, 刚准备开口, 眸光就先落在那白腻脖颈间的三五点红梅上。

  殿中的气氛一下就变了,萧子宴此前几乎不怎么在朝术面前展示自己喜怒无常、暴戾阴狠的情绪一下升腾,只听得“啪嚓”一声,雪白细腻的瓷碗就经由他的手碎在了地上,裂成了无数片。

  常年活在萧子宴淫威之下,这些宫人们闻声都打了个寒颤,有几个宫娥瑟瑟发抖,更有胆小的直接跪了下来,趴在地上不敢多瞧。

  萧子宴阴鸷地盯着朝术,语气森然:“朝术,你这日子过得可真舒坦啊。”

  “置办宅子便算了,那是你应得的。可若是还有那闲心思喝花酒,逛花楼,这就应当不是你该做的事吧?”

  他说话时口中好似带了腥血气,阴沉沉的目光落在朝术身上,一点都不转动。

  寻常宫人要是被萧子宴这样盯着,恐怕早就两股战战,害怕得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了。

  朝术却是连动也不动,只睫毛微微颤了一下,他也不意外萧子宴能事无巨细晓得他做了什么。

  “殿下,可容奴才辩解一二?”朝术眼中连个波澜都不曾有,并不将萧子宴阴狠的话放在心上。

  “哦?那我就暂且听听你说做这事的理由。”

  朝术再抬起眸子时,萧子宴就被那漆黑瞳珠里盈满的忠心和恳切给惊了一下,他莫名觉得脸热,心潮也忽然起伏。

  红唇一翕一张,许多话钻入耳中,又偷偷溜走。

  听进去了,又好似并无。

  “殿下?殿下?”朝术那轻而细的声音忽远忽近,萧子宴的眸光有一瞬的失焦,随后才恢复正常。

  “咳咳——”他握拳置于唇边,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殿下无事吧,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萧子宴扶额,“唔”了一声,对着朝术担忧的目光,摆摆手:“不必如此麻烦,我无甚大碍。”

  刚才那阵咳嗽倒是来得及时,既让他从恍惚中惊醒,又能做些掩饰。

  他心中的怒气隐隐散去不少,对朝术的不满却也还是在的,便质问他:“方才身体不适我未曾听清,隐约听见为我好这几个字眼,你倒是说说,你分明是为一己之私,又是怎么变成为我好的法子。”

  朝术油嘴滑舌久了,那谎话也是信手拈来,“殿下,倘若奴才没有半点私心,您会愿意相信奴才么。人为权势无非是为了名财色,奴才已经是个宦官了,还能有何名声可言,余下的便只有财色可贪慕。再者而言,奴才名声扫地,一些脏事落在奴才手里头,旁人骂的也该是奴才,届时殿下也能纤尘不染摘出去。奴才晓得殿下心底良善定然不愿让奴才自污,可奴才这是心甘情愿。”

  白的都能叫他说成黑的,不过是初学的诡辩而已。

  “你,我又不是非得让所有的腌臜事都让你来做。”萧子宴的语气温和许多,他好似是确实真心实意地劝诫朝术:“公公是要为我干大事的人,最好别沉迷于美色。”

  “待我成就大业,就赏你几个美人,公公何至于现在就急不可耐享受呢。若是公公真想要留什么把柄在身上,那便多花些钱财吧。”变脸之神速,饶是朝术这样也算见过大风大浪的人都不由得一愣。

  萧子宴招手又让人赏赐朝术好些金银珠宝,他自小骄纵惯了,也没什么不能将病气过在别人身上的概念,将那些放在外边能让不少人眼红的钱物亲手搁在朝术手上。

  那些宫人无一不用羡艳的眼神看着这位四皇子面前的红人,哪怕是惹了四皇子生气,最后还能完好无损,甚至能得到叫人眼热的赏赐。

  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在朝术柔软的脖子上,冻得他皮肤上都泛出些鸡皮疙瘩,不敢在萧子宴面前失态,就只能咬牙忍着。

  萧子宴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倒是打得火热,那花楼的女子真能让公公快活么。”

  相貌有些阴柔美的皇子挑着他的凤眼,琥珀色的眸中不知沉淀了什么。

  朝术想,这是因为缺了男子必要的物件,这才什么都要追根究底么。

  他低下头,陈恳道:“不敢将那些事说来污了殿下的耳朵。”

  萧子宴是个逆反的人,他躺在榻上,眼睛亮了:“我还偏要听了。朝公公玩得,我听不得,这是个什么理儿?快说!”

  他嚣张跋扈命令对方,全然不顾他人的意愿。

  听的时候还单手支着下巴,宽大的袖袍滑下来,露出一截霜雪似的臂腕,好整以暇地等着朝术说话。

  听旁人的床事细节是什么癖好。

  朝术耳廓已经红了,他今日并未将乌发扎起,软发轻轻垂在耳边,可以掩住他失态的狼狈模样。

  面上他仍是镇静自若,甚至还能挑挑拣拣,改头换面将他和太子萧谦行的荒唐事说与萧子宴听,还小心用眸光去探萧子宴的反应。

  说到那激烈深处时,萧子宴忽地将那榻上的扶手一拍,面红耳赤,粗.喘着气激动道:“住嘴!”

  他也知自己过于激动了,便放低了语气:“你先下去吧。”

  白芙蓉的容颜好似被敷了胭脂,就连面色都是羞怯的。

  啧,萧子宴是被皇后保护得多好,才说几句被翻红浪的话就受不住了。

  朝术不免好笑,他冷然告退,却正好错过了萧子宴压抑自己气息,盯着他背影那势在必得的目光。

  ……

  新芽吐露,雪白的小花在枝头轻轻摇晃。

  春的气息强烈,若是站在紫禁城最高处遥望,还能瞧见些零零散散飘着的精美纸鸢。

  多是宫中小皇子小皇女放的,挂在空中遥遥飘飞,尾部被吹得鼓动,好似舞女身上轻灵的纱。

  纸鸢愈飞愈高,最受被苦苦困在宫中不得解脱之人的喜爱,许是寄托了那眷恋而不得的自由自在期望吧。

  朝术也只驻足看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去,这段日子他忙得脚不着地,自打那封信给了张笺后,也不知对方使了什么把戏,还没把事儿完全捅出来,就让四皇子一脉阵痛。

  倒不是些剜骨锥心之痛,却是从他们身上狠狠啄下来不少的肉。

  许是知晓废太子薨了后,帝王的肉中刺眼中钉就成了他们一派,即便是张笺的动作再狠辣,只要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动作,他们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这却是苦了朝术,整日都要为萧子宴的事奔走。

  不是在背地里动用私刑从别人嘴里挖出隐秘,就是去解决一些妨害萧子宴、给他挡了路的人。

  朝术的名声现下也不怎么好听,他和张笺一个是四皇子的走狗,一个是皇帝的爪牙,都是受那清贵臣子憎恶唾骂的对象。

  每每出使公务时,或是在宫中小道遇上了,朝术还都要挨上那么一两句冷嘲热讽,明里暗里瞧不上他阉人的身份。

  朝术明白,这其中定然少不了杜如兰的推波助澜,但那些骂于他而言不痛不痒,哪怕是天下人对他口诛笔伐,史书里留下他的不堪也无妨。

  自他踏入深渊起,就绝不在乎任何身后名。

  面前的小道是回他就寝地儿的近路,两旁有那随着风吹摆动的野草,几株不知名的野花零零碎碎夹杂在其中,也别有一番野趣。

  他没心情欣赏,只想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去,并在心中思考什么时候再去看看萧谦行。

  自己将萧谦行关在深宫偏殿处几个月,几乎无人跟对方相交谈。

  那打入冷宫的宫妃身边还跟着小宫女伺候,却没过几月就疯了,任是萧谦行再怎么耐得住寂寞,一个人孤苦伶仃住着也会觉得凄凉孤寂吧。

  还是得想方设法带他出宫透透气。

  还没走出多远的距离,朝术就被人拦住。

  他记性不算差,认出了这是在皇帝身边伺候的某个小太监,即便对方常常低着脑袋不动声色做出隐形人的姿态,他还是能够精准认出来。

  小太监面无表情:“看来朝公公认出来了我是谁,既然这样,就随奴才走一趟吧。”

  “是。”

  去见皇帝么?

  朝术心中漠然,他已经不似初见皇帝时那般怯弱胆小——不仅头也不敢抬,还生怕冒犯到对方。

  他只是在思索,原来自己曾经畏惧良久的皇帝便是一个这样的小人。昏庸无道又贪恋俗名,暴君的名头都配不上,恐怕在史官笔下,后世如实知晓了他的所作所为,昏君这个帽子应该是落在他头上摘不掉的。

  太子“薨”了,对方就真的一点都不伤心么?

  朝术将那讥诮的疑惑压下,就跟着这位小太监独自去了皇帝私下同肱骨大臣会面的乾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