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初初一眼,眸中就只能装得下对方一人。

  少年头顶玉簪,身着月白锦袍,腰间玉带勾勒出窄腰长腿,五爪龙纹在衣襟和两肩处若隐若现。

  旁人未觉,眼前人最出色的还要当属他的容颜。

  眉目清隽,眸光亲和,生得玉面红唇,雪容鹤姿,举手投足间通体都是雍容华贵。

  春晖在他身上勾勒出金影轮廓,恍若神明。

  “大胆,岂敢直视太子殿下圣颜!”

  太子身边的内侍在呵斥朝术,对方身上着的是绯红的太监服,品阶都要高出来不少,和他们身上的松绿服完全不一样。

  那个世间除帝王以外最尊贵的男人低下眼眸,平平淡淡地睨了地上的小太监一眼。

  细看朝术的眉眼,即便未曾长开,也能窥得出那张瘦弱面颊下清丽秾艳的美人骨。却因着怯弱胆小,面黄肌肉又含胸驼背走路,所以灰扑扑的,就像只会藏在洞穴里偷看别人的灰老鼠。

  尤其是被下了重手棍杖,面如金纸看着就更丑陋了。

  那轻轻瞥来的眼神只这一下,就让朝术的呼吸微微滞住了。

  也不知是否他的心理作祟,总觉着这目光充满着压迫感。

  朝术着急忙慌地收回视线,心神却还是为刚才那一幕所激荡。

  竟然是太子殿下,那得是何等金贵的人物啊。

  “无碍。去慎刑廷问问这孩子是何原因受罚,瞧着倒是可怜。”清润温良的嗓音似玉石相撞,声声灌入耳中。

  是有碍观瞻了么。

  朝术难堪,想把自己蜷起来藏着,但他动一下就一抽一抽的疼。

  可他真怕污了太子的眼,也不知道会不会罪加一等。

  但是,太子比他想象中的可温柔多了。

  对方声音轻柔:“你先别乱动,小心伤势更重。”

  竟不是嫌恶他,还在柔声安慰:“待会儿孤就请太医来为你看看。”

  传言中这位太子慈悲心肠、是最仁义高洁的人。

  就是那天上下凡来救人救世的神仙菩萨。

  朝术怔愣,所以他有救了吗?可以……不用死了。

  眼眶滚热,他声若蚊呐:“嗯。”

  不曾想太子听了进去,还轻声跟他说话:“宫中刑罚不近人情了些,小孩子都下得去重手。”

  朝术想说自己不小了,他虚岁十四,放在宫外的人家都是半个大人,可以承担家业的年纪了。

  但他也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没什么说服力,他看着实在羸弱。

  那位前去打探的公公回来,向太子如实禀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两道同情的目光一同落在他身上。

  太子的眉心微折:“竟是这样一件小事,就如此重罚?法度太过严苛了。”

  那公公在一旁小声道:“殿下,他也确实是犯了错误。怨不得慎刑廷的人,他们也是按照规矩办事,给他看一看就送回他原来在的宫里吧。”

  一直充当哑巴的朝术突然出声:“不是的,为婕妤送上食盒的人不是我。”

  他抬起来,那薄薄的唇紧紧抿着,突然在尊贵的人面前说这些,唇瓣都在细微颤抖。

  但他却倔强得紧,眸光熠熠,神情里全然都是不服输。

  脸色因愤怒而充血,多了些鲜活。

  太子身边的公公小心觑了眼太子,对方神情莫辨,即便是碰上了些腌臜的事,也没有露出预想之中的忿忿不平。

  那是合格君王才有的……喜怒不形于色。

  “殿下,若是再让这个小太监回去,怕是……”

  对方未尽之言不曾说清,可底下的意思谁都知道。

  太子也不过是思忖片刻,就低下头来问朝术:“你可愿跟着孤走。”

  朝术连犹豫都不曾,斩钉截铁道:“奴愿意!”

  太子便吩咐底下的人:“那就把他带走吧。”

  他看着温温和和,实际上说一不二。

  那太监见朝术容貌周正,年岁尚幼就被折腾得骨瘦嶙峋,不免生了几分怜悯之心。

  “老奴一会儿便将此事告知宣春宫的婕妤吧。”

  太子要人,绝不会是方才朝术那般冷冷清清、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那墙角缩着。

  为太子献殷勤的人甚众,即便是太子身边只跟了一个老太监,也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太监主动把朝术扛着,一路带回东宫。

  这便是逢高踩低的皇宫,落差之大,令朝术险些失态。

  沿路,某个惨绿少年瞧见这么大阵仗,随口问了句旁人发生了何事。

  随侍忙去打探一二,立刻急急忙忙地回来禀报主子,生怕晚了一息。

  “我的这位太子哥哥,还真是博爱仁义啊。”他冷嘲热讽,眼中满是凉薄,一张俊逸的脸因为厌憎而扭曲。

  随侍哪敢参与皇家的议论,低头诺诺不敢言。

  ……

  朝术也不知自己怎么如此能忍,撑着一口气不曾晕过去。

  命真硬。

  他被带去了东宫,随意指了一个偏殿的耳房。

  有人窃窃私语,感慨他的好运,受了重伤竟被太子相救,日后也不至于受苦受难了。

  朝术迷迷糊糊地回想起那位少年太子的面容和举止。

  即便说对方是天上的神佛也不为过了吧。

  那般尊贵的人居然还亲自来看过自己,又请了太医为他看伤。

  朝术心里难免涌上一丝窃喜和惶恐。

  他有什么独到之处,能得太子看重呢?

  朝术的胡思乱想很快就被冲散,比太医先一步来东宫的是婕妤。

  这兴许是他一生之中最受人关注的时日了吧。

  无数人围着,甚至婕妤那儿又乌泱泱地带了不少宫女嬷嬷。

  单是为他来的?

  “太子殿下。”

  朝术恍惚,原来婕妤那向来尖锐似毒蛇吐信的声音也会像黄莺一样,柔柔啼啭。

  毕竟是太子要人,还是因着些不太体面的事,她可不得赶紧来么。

  看得出来婕妤还不曾好好打扮,急匆匆地就跑了过来,发髻还有点散漫。

  若是让掌教的姑姑见了,必定要让她好好喝上一壶的。

  太子萧谦行只冷淡地看了一眼,就止于礼地收回视线,轻轻颔首以作回复。

  “殿下,这个蠢货让您费心了,我今日就将他给带回去,之后也不劳烦您操心。”婕妤一来就直奔主题。

  朝术趴在床上,一听这话就慌得不行。

  要是让对方带走他,之后安能有命在?

  救助的视线慌不着路地落在了太子身上,朝术的眼珠一向极黑,瞳孔和虹膜颜色相近,几乎分辨不出,跟黑曜石似的。

  这时候湿漉漉的,闪着星碎晶澈的光,跟那刚爬出窝的奶狗似的。

  接收到他可怜兮兮的眼神,太子温和看回去,像是在安抚他。

  “婕妤何苦为了一个太监置气,也无须作践他,倒是容易损了婕妤在父皇心中的温良形象。”太子说话温和,不疾不徐地回她。

  婕妤脸色微微铁青,这样说着,似乎是她刻意跟一个小太监过不去,像个蛇蝎毒妇似的。

  “太子殿下,您可冤枉我了,宫中规矩如此,臣妾也是无可奈何呐。”

  “孤知晓,婕妤可听孤一言?”太子声音放轻了,“这事既然事出有因,婕妤也不必勉强自己。娘娘心善,还要容许一个犯了错的宫人在身边,于娘娘而言也是个麻烦。”

  婕妤眼神微眯:“太子所言是何意?”

  “这小太监今日伤得如此之重,回去之后也得好生养着。孤知晓如今宫里缩减用度,对婕妤来说负担也重。况且当时婕妤不曾为他求情,现在才来要人,岂不是会让一些愚钝之徒认为是两面三刀。不若就将他留在孤这边,全了这次主仆情谊,旁人还会夸婕妤一句大度。”

  太子笑吟吟的,哪怕是面对稍显咄咄逼人的婕妤也不会恼怒,待人接物相当得体。

  单单他这么一说,朝术就注意到婕妤的脸色和缓不少。

  竟是不得罪任何一人。

  是圆滑?还是单纯不愿拂了任何人的面子?

  但经过他的舌灿莲花,事情似乎就这么翻页了。

  那婕妤竟也轻易地放过自己了,真叫他不可思议。

  朝术也是后来才知道,太子是花了点“赎金”将他带走的。

  既然不愿意欠人情,就只能破点财了。

  朝术来到东宫的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心善的太子在之前就专门吩咐太医为他疗伤,也敷了药膏喝了药汁。

  太医在诊断结束后,更是面色郑重地说了,今晚是决定朝术能否活下去的关键,至关重要。

  若是抗不下去,就得准备后事了。

  太子示意自己知晓,还专门让两个小太监轮流照顾他,也是为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竟也不在乎身份,亲自来看过他。

  朝术命大,最后居然也撑了下来。

  他当时浑浑噩噩,脑中一会儿闪现宣春宫中那些人扭曲狰狞的嘴脸,一会儿出现打下来比他人还宽大的板子。

  最后浮现在脑海的,竟是太子那张丰神如玉的面容。

  朝术想,他一定要活下来,才能对得起太子在他身上花的那些心思。

  他不愿做累赘,不想成为废物。

  不论是在雨中下跪,亦或者是被死命杖责,他都撑了下来。

  一条贱命,连阎王爷都不肯收。

  当真是连老天爷都在给他活命的机会。

  所以他即便是为了自己,也要抗住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又是好生修养了将近一个月他才能下地走路。

  太子也只有在第一天的时候看过他,后来大抵知晓他好了,就再也不曾来过。

  朝术有点儿失落,却也知晓这是正常的,他一个小小的太监,怎么能得太子青睐呢。

  他在心里边这么想着,手指骨节却捏得发白。

  既然都已经好些了,就可以干些许轻巧的活计,顺便把要他在宣春宫里的东西都给拿回来。

  朝术是一个人回去的,他知道婕妤不会把自己这样的小人物放在心上,何况他现在背后站着太子,即便是狐假虎威也有底气许多。

  从前的主子会放下身段来折腾他一个小太监,就不怕被人做文章传入圣上耳中?

  他猜得很正确,这次去宣春宫没有遭到任何为难,顺顺利利地取回东西,将一切都完璧归赵。

  所有人似是都没想到朝术能如此走运。

  遭一场大罪,居然让太子看上,竟还将他要了过去。

  他好像好辉煌腾达了,宣春宫的人都在用羡艳嫉恨的眼神看着自己。

  朝术心中涌现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看他们的嘴脸变换得可真快,谁还像以前那样把他当扫把星似的避之不及。

  他很清楚,这就是权势带来的妙处。

  打狗也要看主人啊。

  同舍的小太监更是将人生百态体现得淋漓尽致,讨好有之,嫉妒有之。

  与之前的漠视和鄙夷相比起来判若两人,极其讽刺。

  朝术走前,有个同舍的小太监实在看不下去,酸溜溜地甩下一句话,“不就好运这么一回,还不知能风光几时。”

  他立马转过头,漆黑冷寒的眸子一转也不转地看着对方,直把人看出一身的冷汗。

  那小太监梗着脖子,最后还是败下阵来,灰溜溜地离开了。

  刚刚真是邪门,他居然还被那个小贱人不言不语的模样吓成这幅姿态。

  前来探查朝术现如今状况的安公公摇摇头,琢磨着这小太监是比朝术还烂泥扶不上墙。

  不过小太监和朝术也是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他提起的一颗心可以落下了。

  最近几年各地天灾不断,为了祈福赈灾,皇宫率先作表范削减吃穿用度,今年不招宫人。

  这才有了此前安公公在朝术跪了几个时辰后收买他那一出,要是宫中死了人,处理起来简单,再要一个伺候的人就难了。

  现下太子把那个讨人嫌的东西带走,还有财物补偿,婕妤自然无有不应,欢欢喜喜地将朝术打包送走。

  “娘娘,您是真的没瞧见那贱蹄子眼中的怨恨,怕是以后气势了,会专门跟您作对。”

  在外面表现得一副天真浪漫的婕妤吹了吹自己的指甲,狭长的凤眼一挑,轻蔑道:“就那个愚钝不堪的东西,连主子的欢心都不会讨,你还指望他能爬起来?

  “嬷嬷,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我不信太子会为了一个阉人出手。且看着吧,太子救人,也不过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心善罢了。这宫中,哪有什么真善人呢。

  “切莫庸人自扰了。”

  “喏。”

  朝术已经很久没有睡上一个好觉了。

  他同宣春宫中的人相处都不怎么好,甚至有些人还莫名其妙仇视厌恶自己。

  这种情况下,为了不犯错,他早就养成了浅眠的习惯,哪怕是一点轻微的脚步声也能让他惊醒。

  即便是现下到了太子的宫殿中,他也需得维持着这个优良的好习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就是深宫。

  朝术是被太子带了回来,但他也见不到对方。

  总管给他安排的职位不过一个粗使的小太监。

  东宫服侍的宫人千千万,岂能轮到他这个最低等的小太监近太子的身。

  难道他要一辈子都当一个小太监,莫说爬上去挨着太子了,恐怕连太子的衣摆都够不着。

  他岂能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