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依照关容翎的武功,谁若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他,怕是要苦费一番功夫。

  可就我所见,确然是毫无痕迹。

  若非一人所为,那便是另有阴谋,我回往天机楼,正是为了探听炼骨宗的消息。

  前些日子无事,偏生遇见南宫溪后就出了事。我若觉得与炼骨宗无甚关系,那只可说是我天真。

  巧之又巧的是,我再走进天机楼时,正正与南宫溪打了个照面。

  他一见我,也不知是为何,大抵是做贼心虚,立时转身就跑。

  他倒是兔起鹘落,轻功运使得相当得心应手。

  这般武功若放在当初,想来我还需再费功夫,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南宫溪纵然跑得再远,也还是在几弹指间就被我横剑拦住。

  剑是木剑,并不锋锐。他若有心想逃,这剑是拦不住他的。

  但南宫溪不再逃了,他停下来喘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我知道我再怎么跑你都能追到我,那我就不跑了。”

  我挑眉道:“你知我追你的缘由?”

  “想想就知道了。”

  “哦?”我问,“你当真知道?”

  “嘿嘿嘿……”南宫溪讪笑道,“那、那不就是因为关容翎的事嘛。”

  我早有预料,却也有些讶然:“你原来真的知道。”

  他应听出我的话意,连忙解释道:“这可不关我的事!我没有出卖你们两个!”

  “那是什么事?”

  “我炼骨宗内有位长老,据说是天下第一蛊师,他与我同留北地,本来是因为教中与张潇之事,没想到他居然会撞上关容翎……呃……”

  南宫溪说到这里,神情有些尴尬:“那个蛊好像是长老所做。”

  贰、

  这位天下第一蛊师姓甚名谁,无人知晓。

  炼骨宗众人都只唤他三长老。

  既是个长老,做事却又随心所欲,想到什么便是什么。撇下张潇之事不管也好,擅自掳走关容翎也罢,甚至大言不惭叫我去炼骨宗取人。

  南宫溪硬着头皮将那字字句句转述于我,又急着道:“谢二楼主,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三长老就是这样的人……”

  我道:“你觉得这是他对我的激将法?”

  南宫溪道:“我虽然是炼骨宗的人,但是三长老脾气古怪,是个不好相处的。你要是想救关容翎,怕是要吃很多苦头。”

  我惊异万分:“你说我会吃很多苦头?”

  南宫溪颔首:“这是当然,三长老武功高强,蛊术亦是天下第一。就算你能杀得了旬樘,胜得过我,也还是赢不过三长老的。谢二楼主,我是为你好,我看你是个有趣的人,所以乐与你相交,但我们也该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那关容翎和你的关系,确实非比寻常,”南宫溪挠了挠头,“但是三长老掳走他,肯定也是有三长老的道理……”

  我静默片晌,淡淡道:“你带路就是了。”

  南宫溪道:“……我可不能离开北地。我劝你也别去。”

  我瞥他一眼,似笑非笑:“那你指路就是了。”

  叁、

  什么天下第一蛊师。

  我平生,最讨厌旁人在我面前称“天下第一”。

  肆、

  炼骨宗欲再入中原,又将那教坛定在西域内,想要从北地赶往西域,期间所经之关卡不知凡几。更何况那三长老带着关容翎,绝无我这般轻巧过城,势必要在不同的地方留下踪迹。

  我先一步在城中截人,倒当真被我截到了一辆马车。

  那三长老坐在马车内,我倒悬而下,飞身入得车厢之中,正正见得关容翎蜷缩在一角,腕上伤痕毕现,只消一眼,就引动我的杀机。

  我忍住就此一掌将人毙命的想法,坐在一旁,含笑道:“三长老倒不意外我会追来。”

  三长老沉着眼看我,道:“不,我很意外谢阁主现在就会追来。”

  我道:“哦?难道在三长老眼中,我的武功平平,连半路截人这种事都做不成?”

  三长老扯了下嘴角:“只是以为谢阁主不是如此冲动之人。”

  我微笑道:“谢兰饮确实不懂得何谓冲动,这桩事于谢某而言,也远谈不上是冲动。三长老若有所求,尽可直言,何必为难我的一条狗呢?”

  “三长老有所不知,我的狗向来金贵,旁人一条命,抵不得他一根手指。”

  我伸手将关容翎拽了起来,摩挲着他腕上的伤口,唇角挂笑,眉头却蹙起:“三长老不打算解释解释?”

  伍、

  那三长老深深看我,如同开天辟地头一遭般,或惊愕,或叹惋:“谢阁主这是为何?我炼骨宗早对谢阁主有招揽之意,此人身有奇骨,乃是我用蛊的绝佳之体,若谢阁主敢想割爱,我炼骨宗的长老之位,亦能有谢阁主一席之地。”

  我不应,只问:“这些伤从何而来?”

  三长老道:“谢阁主!你曾在天意楼大展宏图,想要一决抱负。可那秦横波不懂你,天下人不知你,唯有我炼骨宗从头至尾都知你的野心,看你的果决,你这般人物若只是如此过活,便犹如龙游浅滩、明珠蒙尘。今日,我炼骨宗肯借枝于你,谢阁主何不趁势攀枝?”

  他不答我,我便转过头看至始至终都沉默至极的关容翎。

  我低声发问:“你也不想答我?”

  关容翎抬起眼看了我片刻:“……这是驱使蛊虫时留下的伤痕。”

  “驱使蛊虫?”我挑眉。

  关容翎轻轻颔首:“他见我第一眼便说出我体内有蛊,我本以为他是什么江湖游医,不欲多说,哪知他忽而取出一物,言说是他所做的万用蛊,那蛊虫一经驱使,莫名就唤醒了我体内的蛊虫……”

  “蛊毒发作之下,我实在运使不了内力,只能用剑划伤自己,勉力维持清醒……”关容翎说至此处,神色间几有些懊丧,“可我那时已无多少力气,连血都没能流出多少。”

  我凝目看他,半晌道:“关容翎,你当真是废物一个。”

  他抿了抿唇。

  我回头看向那正襟危坐,满面寒霜的三长老。

  想来我之神情,只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亦冷得很。不是心冷,不是身冷,而是克制不住地想要热血来暖。

  “你方才说,炼骨宗愿借我一枝,叫我趁势攀枝。”

  三长老冷声道:“原来谢阁主都听了进去。”

  我含笑道:“自然听进去了。想来在你们炼骨宗看来,我谢兰饮是个极有野心的人。未曾好好施展过抱负,想必我更是个怀才不遇的人。我想要成就我的野心,炼骨宗应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三长老说:“难道不是吗?”

  陆、

  是吗,亦或不是吗。我想了片刻,深觉那只与从前的谢兰饮有关。

  我仍有野心,天上地下举世难寻的那种野心。

  然则我已不需要任何人帮助我成就我的野心。高坐龙椅的皇帝不行,远在西域的炼骨宗不行,武林盟不行,四大盟更不行。

  我从前只能借势,借天意楼的势,借临渊剑阁的势,为了能借更多的势,我要让天意楼成为四大盟之一——这一切,只基于我的野心仍停留在庸人的境界。

  因而那时我真正的实力与废物本无区别。

  我想要借他们的势成全自己。因而某些事情我可抛却,某些东西我可舍弃。

  若是在以前,那炼骨宗向我递出这橄榄枝,我或许会伸手握住它,从此成为一个人人喊打的魔教妖人。

  可惜今非昔比,今时不同往日。

  我微笑着说:“你说得不错,但那都是曾经的事情。三长老,你擅自掳走关容翎,想来也非是炼骨宗所授意。”

  三长老道:“我想用他炼蛊。”

  我道:“如果我不愿意呢?”

  三长老便道:“我也可以为他解蛊,不过他这蛊是我多年前所做,真正的解蛊之法还需再生思量。你若想要我为他解蛊,便随我回炼骨宗与我面见教主。”

  我失笑:“三长老似乎十分自信我会加入你们魔教?”

  三长老道:“这件事可由不得阁主你。”

  他话音甫落,已出手如电,自怀中取出一只木盒。他冲我沉眼冷笑,如是威胁,盒盖揭开刹那,盒中之物立刻翻扭蠕动,似发出无声嘶叫。

  我袖摆一紧,转过头去,眼见着关容翎紧紧攥住我的衣摆,浑身冷汗尽出,比之上一回蛊毒发作时更为痛不欲生。他腕上六道血痕,对比唇色之苍白,可谓殷红刺目。

  然则他是个绝不求饶的人。

  就算是在初次相见时,他将死之际,亦不曾求饶与我。

  他不过同我做了个交易。

  这样一个人,却被所谓的蛊毒折磨得如斯狼狈,再高强的武功、坚决的心智,似都要被这样一条小小的蛊虫掌控生死的极限。

  何其讽刺。

  我微微眯起眼睛,压下心底沸腾的杀意,伸出手指,只往下一压,那只蛊虫便动弹不得,片刻软得如一条烂泥。我有些投鼠忌器,不敢当真杀了这条蛊虫,但上行下效,杀杀三长老的威风也算可行。

  我迎上三长老错愕万分的目光,微笑道:“我可以随你去炼骨宗。我正好,也想要去炼骨宗。”

  到了那时,我要让炼骨宗从上至下,都只听见我谢兰饮一个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