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前两日,段渐衍寄书传信,言说今日邀我入宫面圣,书上规矩诸多,教我一一牢记,莫要冲撞贵人,惹怒龙颜。

  彼时我将将接下信笺,阅罢只觉惊奇。想那皇宫巍峨,天子居所,纵使我昔年骄狂再盛,亦不曾动过进宫的念头。

  哪知这等时候,竟还能获此“殊荣”。

  段渐衍一片好心,我自不推诿拒绝,认真读过书册信笺,一堆规矩自然繁琐,令人厌倦,但直到今日,段渐衍前来极意阁带我入宫时,我才领会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坐上段渐衍指派来的马车,与他同席对坐,忽而道:“段大人,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段渐衍凝目看来:“什么问题?”他问。

  我道:“今次我进宫面圣,岂不是要跪地叩拜天子?”

  段渐衍答:“这是自然,陛下乃九五至尊,真正的天下之主,阁主既要面见圣上,自当跪地叩首,以示忠诚。”

  我心道这般不巧。

  我谢兰饮一生不曾跪过任何人,哪怕是悬死之际,亦不曾跪地求饶,俯首认输。要我跪地叩首,以示忠诚?笑话中的笑话。

  可要觐见天子,若我不跪不拜,难免冒犯天威,着实也有些难办。

  需知皇宫内同样是高手如云,不知多少绝顶高手受天子相邀,居于宫中,护卫安危。这亦是我当初抉择与朝廷合作的原因之一。

  我想借朝廷之势,便与朝廷合作,此时皇帝想要见我,旁人来看,无论是因为什么,于我、于极意阁而言,皆是百利而无一害。

  但我委实做不到这些,我问段渐衍:“难道我非跪不可?”

  段渐衍眉峰一皱:“你若不跪,便是冒犯天威,可是要诛族的大罪。”

  我闻言,笑意深深:“哦?我上无父母,下无子孙,无亲无友,不过养了条狗。三族也好,九族也罢,诛到最后不过两条人命罢了。”

  贰、

  我自当不跪天子。

  哪怕那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纵然宫内高手如云,皇帝还能号令千军万马,可我谢兰饮不想做的事情,我便绝不会做。

  段渐衍将我送到了大殿前,他道:“一切小心。”

  是十分真诚的。

  我笑得淡然:“辛苦段大人了,待见过陛下,我还欲与段大人喝一杯酒。”

  他笑了笑,不曾答话,只退到一旁,转过身去。

  引我入殿的内宦垂眉低目,步履轻微,大抵也练过一些时日的功夫,也不知这是为着天子安危,还是其他。

  我随之入内,步步行至殿中,抬眸看,天子便高坐于上,一身明黄服饰,灼灼于目,尽显天子威仪。

  若我要跪,此时便得屈膝俯身。然我没有。

  我只拱手道:“谢兰饮拜见陛下。”

  连书册中特意标明的自称亦未用起。

  天子高坐在上,狀似无悲无喜,可声音低沉,像带着几分薄然怒意:“谢兰饮?段渐衍传唤你时,不曾教你规矩?”

  那内侍立刻接过话头,斥责道:“大胆!面见陛下,竟敢直视天颜,更不屈膝下跪,来人!”

  话音落下,四处骤然亮出数十道人影。皆是挎剑跪地,气氛肃穆至极。

  我却不惧。

  这群人中,武功或许有出众卓然之辈,于我而言,却与蝼蚁无异。

  我不仅直视天子,不屈膝下跪,不俯首叩地,更一步、一步向前行去,迈步至金阶之下。

  “放肆!”

  天子勃然大怒,手一挥,扶手边金盏应声滚落,数十名侍卫齐齐亮剑,剑鸣铮然,争先恐后般破空刺来。

  我漫不经心一笑,只抬手做挡,袖摆不沾剑刃,以两指引剑而弹,内力涌动,眨眼间震碎六把争先而来的长剑。

  大殿内蓦然死寂。

  叁、

  余下长剑在手,众人却不敢出剑。天子坐于上,被我双眸紧盯,竟有片刻惶急慌乱。

  哈。我心下冷笑。原来天子之尊,亦不过如此。

  “陛下莫恼,”我轻飘飘宽慰,“谢某只是从不下跪。想来,这皇宫之中,不缺绝世高手。这些高手在陛下面前,应也有无需下跪的权利?”

  天子沉声道:“你只是不愿下跪?”

  我道:“自然。”

  天子语中仍有怒意:“你不愿下跪,更在朕眼前出手抵抗,你心中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我心中何曾有过皇帝?

  我挑眉,嘴上却道:“谢某不敢。陛下如山如月,如至高琼宇,谢某岂敢冒犯。”

  “不过——”我又转了话锋,“谢某不愿屈膝下跪,自要向陛下讨个恩典,还望陛下体谅谢某无父无母,不受教化——予谢某这一分恩典。”

  天子气极反笑:“好一句不受教化、一份恩典!谢兰饮,你当真狂妄!”

  “谢某自觉骄狂,陛下言我狂妄,谢某心领。”

  天子沉下脸色,站起身来,一拂袖,道:“你既想要求此恩典,那便拿出你的实力,教朕看看,你是否与宫内的不世高手们一般,值得面圣不跪。”

  肆、

  微风几许,擂台四周空空荡荡,唯有一个个人影翩飞而至,落于台下。

  天子在宫人簇拥之下登上高台,威严坐下。

  天子与我定的规矩,乃是胜十人则不跪。飞身而上前,我亦思虑过会否失败。

  可惜我环顾四周,眼中所见,不过尔尔。

  这些所谓的不世高手纵使联手齐上,亦不是我的一合之敌。

  我微微眯起眼睛,心下哂笑。

  彼时我于武林盟会间与旬樘对阵,还会心生不安,唯恐重蹈覆辙,结果受下南宫溪一枚暗器,险些丢了性命,更丢了天下第一的名号。

  可此时此刻我站于擂台之上,皇宫之内,高手云集,却无一人予我‘高深莫测’、‘不相伯仲’之感。

  他们皆不是我的对手。

  我颔首浅笑,静待天子传唤。不出片刻,便听天子身旁的内侍传唤出一个熟悉的名号。

  武林之中,凡是高手,各自皆有名号。这些人里,我确实也见到几张熟悉面孔。

  旁人惊艳与否,并不重要,不屑与否,更不被我放在心间。

  这半个时辰内,每一人登台,我都只用一招。

  天子错愕间,最后亲口传唤一人,别名如何,我未用心去听,只见那满目战意,手中长剑,便知是剑意深远,不可小觑之辈。

  ——只可惜,在数月之前相见,我大抵真不是此人之敌,但那都是“数月之前”的事情。

  他登台即道:“凌风,谢阁主,请赐教。”

  语音落,他拔出长剑,握在手中:“此剑,名为断流。”

  名剑断流。

  伍、

  若说此前众人武功精妙,于我看来,也不过平平;倒是凌风此人之剑法卓绝,确然值得被天子最后一个唤名——此间殊荣,不足为外人道。

  凌风持剑,其剑影清泠,犹如山雪坚冰,教我无端想起关容翎那薄淡似云的剑下冷意。

  面对这等用剑高手,我为他留两分薄面。

  是以我用了第二招。

  在快剑刺来之时——

  在破空风声激荡之时——

  我抬手,两指夹住剑锋往旁边一避,清风徐徐间,凌风欲再刺剑,我后退半步,夹住剑尖将宝剑弯折,内力涌动刹那,另一手屈指相弹,一瞬静,一瞬铮鸣刺耳。

  断流应声而断。

  我微微一笑:“承让。”

  凌风深深看我片刻,转身跪地拱手,道:“陛下,凌风败了。”

  而他膝边,是断流残骸。

  陆、

  段渐衍又送我至极意阁。

  他神情莫名,静默片晌方道:“……谢阁主,你真是个怪人。你的胆量怎么如此之大?竟敢对陛下这般不敬,还好——”

  他不言说“还好”背后是些甚么,然我心知肚明。

  我却不在意。

  我道:“纵然陛下有千军万马又如何?我无反叛之心,何必为我兴师动众?”

  段渐衍摇了摇头,拱手道别。

  我迈步回屋,于小榻上坐下,懒懒靠着扶手出神。

  想那天子,说起来风光,看似风光,却也不能对我说打就打、说杀就杀。天子亦要讲律法,说规矩,我却不用。我着实比他自由。

  我这般想,眼见着关容翎从屋外走进,黑衣墨发,长剑白腕,端的是清冷皭然。

  他将将踏进屋中,我便伸手道:“过来。”

  关容翎怔了怔,移步行到我身前,低头看我,问:“阁主有什么吩咐?”

  我指了指榻下铺着的软毯,微笑道:“跪。”

  他不知我的想法,却也依言俯身,单膝跪下,长剑立于身前,被五指紧握。

  我打量他片刻,叹道:“你跪我,不觉得屈辱么?”

  关容翎不解,睫羽一抬,眼睛直直看我:“跪我的主人,这有什么不对吗?”

  自然没有不对。

  实则江湖上亦不缺“下跪”这桩事。

  只不过是我谢兰饮从不跪人,无论任何缘由,都不曾教我低头。

  可于武林中“下跪”,与在天子脚下“下跪”,着实也有些区别。不过那区别为何,我懒怠细思。

  ——左右我也不跪。

  我只静静看了关容翎许久,然后拍拍小榻,示意他坐到我脚边。

  他依旧做了。

  于是我道:“我觉得皇帝没有我如意。你看,我想要谁跪我,谁就一定会跪我。可是皇帝,却不能想要我跪他,就让我跪他。你说……做皇帝究竟有什么好处?”

  关容翎偏头想了想,他答我:“三宫六院,妻妾成群?”

  我亦想了想。

  我失笑:“那是好处么?人多了太吵,我养一条狗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