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夜半三更,我坐在榻前,垂首打量关容翎的睡颜。

  我想他应当是个骗子,不然我怎会受他蒙骗,险些就真的信了他?我不该相信他,甜言蜜语这种东西,听过便罢,若是要将之当真,难免显得我也愚笨。

  我这般想着,木剑出鞘,缓缓抵在他的咽喉前。

  他倒也警觉,我将将把这剑锋贴在他身上,他便霍然睁开了眼睛——却也动弹不得,因而我方才已点了他的穴道,教他不能还手。

  他睁开双眼时眼神尚且凌厉,待望见我,一束月华映照而至,他便认出我来,道:“阁主要做什么?”

  屋外风声阵阵,皎月高照,他眼眸深深,竟也有几分无辜态势。

  我微笑低声:“我发现你是个骗子。关容翎,没想到我也会上你的当。”

  关容翎闻言不解:“……我何时骗过阁主?”

  我道:“原本我是想不起来这桩事的。”

  哪知午夜梦回之际,偏教我想了起来;这越想,越觉得受骗。实则他来骗我也没甚么要紧,左右我不信他就是,我亦不是从不骗人的良善之辈。可关容翎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那般时候骗我。

  我不由嗤道:“我忘了也便罢了,你这个说谎的人也忘,可见那都不是你的真心所言。”

  关容翎道:“阁主究竟想说什么?”

  我道:“你曾说,你从未想过为谁而死。”

  但那一日,关容翎亦说‘现在开始想了’。这种好听话,放在以前我断断不可能信,要怪,也怪当时气氛正好,我实在想不到,关容翎在那时还有闲心哄骗我。

  我思及此,将木剑往上挑了点儿:“你现在记起来了么?”

  关容翎躺在床上,闻言静静看我片晌。他道:“属下记起来了。”

  “那你有什么话好说?”

  “我没有说谎,”关容翎十分认真地答我,“我当时确然是想的。可是想过,未必等同于我就会去做。”

  “这么说来,你不仅没有错,还做得很对?”

  他眨了眨眼,道:“阁主若说我做错了,那便是我错了。”

  我道:“可我看你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关容翎答我:“因为属下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你抵死不认,我难道还能杀了你?”

  我轻笑一声,收剑回鞘,顺手也解开了他的穴道。

  在关容翎动身之前,我又握着剑鞘抵在他颈间,一头一尾按着长剑,就如同压住他的命脉。我道:“不过……纵然这次我放过了你,但要是再有下次,我决计不会放过你了。懂吗?”

  关容翎望着我,陷于月光中的脸神色莫辩。

  良久,他应道:“属下明白。”

  贰、

  他究竟明不明白我的话呢?我靠坐在马车里,随着风雨吹过,越来越接近中州。

  抵达中州时,我收到了飞鹰传来的信件。

  宛翊在信中言说——凌波宫已知我身边之人乃是叛宫而出的关容翎,已将我记恨在心。我此次回往中原,需得多做打算。

  打算?我笑了笑,将信件丢在桌上,心道:我早有所见。

  原本我便不曾如何隐瞒关容翎的身份,有心之人若想探查,亦不会受多少阻拦。

  只不过前些时日我散去功力,封锁周身内力,难免不愿大出风头,引来仇敌觊觎,自然不会大张旗鼓言明关容翎的身份,更不会为他在关键时刻对上凌波宫。

  然则,如今我神功将成,莫说区区一个凌波宫,就连整个武林,我也是没有敌手。

  若非我曾点头应过关容翎亲手复仇的愿望,江湖上是否有凌波宫,还是个未知之数。

  凌波宫想要与我为敌?这正中我下怀。

  只是可惜我仍是不能亲手对付凌波宫,因而教我出手,凌波宫实在是难得喘息之机,想来结束得太过干净利落,反倒不称心意;以关容翎与凌波宫的滔天大恨来说,他亦不愿见这般场景。

  那便先由得凌波宫随意做事,设下陷阱也好,要怎般栽赃也罢,亦或是伏杀、截杀,无所不用其极。

  反正皆是将死之人,我并不放在眼里。

  叁、

  比之凌波宫记恨于我,意欲与我为敌,秦横波的骤然来访,才是一桩奇事。

  我本以为他当初所为,怕是和我再见,只有不死不休这一种可能。哪知他在我抵达中州后不请自来,竟只是邀我与他一同安坐院中品茶。

  他还是那身打扮,长发搭在肩侧,唯有脸色与从前不同,要苍白许多。

  他来得突然,出乎我意料,做的事情也突然,全不在我的想象之中。

  我与他隔着石桌,端起茶碗,袅袅轻烟直上,衬出他稍显冷淡的眉眼,我问:“你特意来寻我,是想说什么?”

  “无事便不能来寻你吗?”他问我。

  我道:“这句话不对,应该说,无论你有事无事,你都不该来寻我。”

  “为何?”他又问。

  我道:“我们如今是甚么关系,莫非你不懂?”

  “我自然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秦横波放下茶碗,唇上沾了点水渍,他扯了下唇角,似笑非笑道,“我们是仇人。”

  “……是怎么成为的仇人呢?”秦横波又自问自答,“是因为你不将我当作兄弟。”

  我心道这句话有失偏颇。我与秦横波之间,绝无可能是我不将他当兄弟;我是十分看重他这个兄弟的,哪怕他在枕桑的事情上屡次教我失望,我亦给过他诸多机会。

  只是他自己没有把握罢了,又怎么能怪我不将他当作兄弟?

  我虽觉冤枉,却也懒怠叫冤,只道:“是么?可我与秦楼主之间,不止是我有错——你说我不将你当作兄弟,你又何尝将我当作兄弟?”

  秦横波哂笑:“只因为枕桑之事,你就不想再看顾天意楼,更为此与我为敌,难道这还是我的错?”

  我道:“你与枕桑之间的事,我懒怠再说。今日你来寻我,究竟是想说些什么,不妨直言。秦横波,我如今与你,也没甚么话好寒暄。”

  “你倒是说得无情。”秦横波不怒反笑,“好啊,那我开门见山——谢兰饮,你可以和天意楼合作。”

  肆、

  不知道他这份信心是从何而来。

  我挑眉:“我与临渊剑阁有所合作这件事,确然在你眼中不能算是秘密。可是秦横波,你再如何得知此事,也不该这般天真——我凭什么和天意楼合作?”

  秦横波道:“就凭你我曾经是兄弟。”

  他这句话说得坦荡,又道,“我比叶尘生更了解你。自然,也就更能配合你。”

  说得不错。

  这番话若是放在以前,我或许还会意动,但就算是在以前,我亦不会放弃与临渊剑阁合作。江湖闻名的门派,与一个摇摇欲坠的天意楼相比,孰轻孰重,我是分得清的。

  正因为分得清,我更不能颔首同意。

  我道:“你确然曾经是我的兄弟,亦了解过我,但是秦横波,人心易变,从前我亦以为我了解你,可如今再看,我半分也不了解你,而你,想来也再也不了解我。如此说来,我又凭什么和你合作?”

  秦横波苍白的脸色映在天光之中,他唇色淡,闻言一笑,颇有些冷意。

  “就非要这般无情?”他问我。

  我道:“你可以当我是无情。”

  左右在临渊剑阁与天意楼之间,我只会选择前者。

  任他秦横波说得再天花乱坠,我亦不可能同意舍弃临渊剑阁,又去与他合作——再如何说,我和秦横波现在的关系,终究还是仇敌。

  为着枕桑,他或许可以忍耐我一时,却绝不会忍耐我一世。他现下最亟不可待想除去的敌人是叶尘生,可若没有叶尘生,我谢兰饮将是他最想除去的人。

  纵使明白叶尘生背靠临渊剑阁,绝不可能败在秦衡波手中,可唇亡齿寒这道理,我还是应谨记在心。

  我和秦横波不欢而散。

  伍、

  抵达中州的第七日,我创建了极意阁。

  关容翎网罗家天下人才,的确寻得几个个中好手,亦有部分灵秀人才。这桩事他做得甚好,我便问他想要甚么奖赏。

  彼时我坐于极意阁的议事楼中,天光盛,厅内明光湛湛,将案几上的木剑也衬得格外贵重,仿佛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至宝。

  关容翎站在台阶下,垂着头道:“属下别无所求。”

  毫不贪心。不贪求名声,不贪求地位,就连我谢兰饮,他都不想贪求那一点点。

  我不知该如何评判他的“不贪”、他的“别无所求”。

  我靠着椅背,向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拾阶而上,走到我身前。

  他便也做了,听话得倒真像是我养出的一条好狗。

  我等他走近,又叫他低头。他亦照做了,也未忘记握紧手中的剑。

  我道:“我能允许你佩剑近身,可见我对你也算信任。”

  关容翎看着我:“是,阁主对属下的信任,属下铭记在心。”

  我道:“关容翎,你若对我是十足的忠心,那也便罢了,可你对我的忠心究竟有几成,你我心知肚明。”

  谈上刀山下火海,他大抵还会犹豫。说愿意做我的狗,实则还留一分底线。

  都说他愿意为我而死的话都是甜言蜜语,做不得真。

  “所以——”我抬指点在他的心口,微笑着慢声说话,“你对我的心,若无十足忠心,就要有十足真心。”

  总要有一颗心,能够让他为我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