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秦横波到底没有忍耐多久。

  他深恨叶尘生,不报枕桑之仇,他绝不会放弃。

  他其实已经忍耐了多时。

  若非名剑花意失窃,想来秦横波已经与叶尘生不知动过多少回干戈。

  他终究忍耐了。

  身为兄弟,我本不该对他另有微词。

  我理应体谅他。

  秦横波这一生,颠沛流离过,得意畅快过,也这般失意过。

  我与他无仇无怨,本不该步步相逼。

  可这种道理说与我听却无用。

  我给过他太多次机会。

  一次又一次的机会。

  倘若枕桑与他之间没有血海深仇,没有纠缠不休,没有谁亏欠谁,谁必然要奉献所有——我兴许是接受的。

  正如我在秦横波面前数次夸赞西云楼龄的忠贞不二。

  因为我欣赏这样的人。

  我能接受秦横波与西云楼龄在一起——如果他这一生非要有人谈风花雪月,那这个人可以是西云楼龄,却绝不能是枕桑。

  如若一个人放不下血海深仇,卧榻之侧,又岂敢酣睡?

  如若一个人放得下血海深仇,焉知今日之日,不是昨日?

  这般道理,秦横波不是不懂。

  他只是被情爱蒙蔽心神,一心一意选择了一条并不完满的道路。

  他如此做,抛下天意楼的一切,也抛下了我。

  ——这一日,秦横波代天意楼发出追杀令,追杀叶尘生。

  同日,他传唤西云楼龄,令西云楼龄不惜一切代价,取回叶尘生的人头,以告慰枕桑在天之灵。

  他丝毫不看西云楼龄的神情。

  相对的,整个江湖流言盛嚣尘上,如何讥笑我天意楼,他也毫不关心。

  贰、

  他竟能如此不顾一切。

  着实让我诧异。

  难道爱情就这般惊天动地,必然令人沉迷于此,诸事尽忘?

  叁、

  我在楼外见到了西云楼龄。

  他一身黑衣,手中执剑,与以往没有任何区别。

  我叫住他:“你真的要去取叶尘生的性命?”

  他回身,还是那般恭敬,垂着头,令人看不出神情,也挑不出差错:“大楼主有令,属下自当遵从。”

  我疑道:“纵然这并非你心中所愿?”

  西云楼龄顿了顿,答:“属下毕生忠于天意楼,死生无悔。”

  我仔仔细细打量他许久。

  我道:“西云楼龄,没想到你也是个狡猾之人。”

  西云楼龄八风不动:“属下不明白二楼主的意思。”

  我笑了笑:“不懂就不懂罢。以前以为你不懂,如今想来,只是你什么都懂,又懒怠去懂。”

  西云楼龄道:“二楼主谬赞。”

  我一摆手:“去罢,找叶尘生要他的人头。”

  肆、

  西云楼龄也着实令我意外。

  他只答自己死生无悔,却没说那究竟是否是他心中所愿。

  我笑着看他远去的背影,不由感叹。

  秦横波啊秦横波。

  想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养了这么多年的狗,到底还是心生两意。

  可要我说这是狗的错,到底显得我不够公平。

  这世上有多少的狗能知道自己有错?

  不过看主人的脸色。

  走到如今境地,怨不得旁人。唯有怨秦横波自己,总去授取假意,反倒辜负真心。

  这也很好。

  我亦动身离开。

  至少今后我与秦横波刀剑相向,又多了一个指责他的理由。

  待我占尽上风,立于不败之地,到那时,不知我与秦横波这十三年的兄弟情义,会落到个怎样的丑陋下场?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与秦横波之间,终究破镜难圆。

  伍、

  “这真是一把好剑!”

  名剑花意出鞘,单是剑光,就已让洛无度惊叹连连。

  “你怎么舍得让这样一把宝剑呆在这种剑鞘里?”他甚至有些埋怨,“如此绝世之姿,你竟然让一支木鞘做它的剑鞘,着实是暴殄天物!”

  我微笑:“你在西域时不也暴殄天物过?”

  洛无度一噎。

  “我那件事和这件事不一样!”他辩解道,“我当时是为了恶心他们,故意把那堆夜明珠丢进水里,我看着是不在意,其实心里痛得要死。”

  话锋一转,洛无度又道:“可你这件事不一样啊,你把这么个宝剑装在木鞘里,旁人看着,也只会觉得你堂堂天意楼的楼主,竟然只用一把木剑,这多丢人!”

  说得真心实意,好像真是为我着想。

  我道:“你要知道,中原有句话,叫财不露白。”

  洛无度道:“我不懂这个东西,我只知道你谢兰饮让宝剑蒙尘!你太过分了!”

  我叹道:“你如此义愤填膺,倒显得我不近人情。”

  “……”洛无度警惕万分,“你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

  我仍是在笑:“好歹朋友一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最了解不过。无度——”

  “停!”

  “慢!”

  洛无度抱着酒壶,往旁边又挪了几步:“先说好,太过分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帮你的!”

  我道:“这件事绝不过分。”

  洛无度道:“上次你说不过分的事情,非常过分。”

  我道:“这一次,绝对不过分。”

  “真的?”

  “真的。”

  洛无度便十分勉强地追问:“你想我帮你做什么?”

  我将名剑花意封回木鞘中,转而推到他身前。

  “……??”洛无度愣住。

  “什么意思?”他又问。

  我答他:“这把宝剑,你不是不忍见它蒙尘?”

  洛无度道:“你现在这么说,我觉得我忍心了。”

  他起身欲逃,我笑着,淡淡吐出一个字:“月——”

  他一屁股坐了回来。

  “我当年就不该因为喝醉了和你谈心。”他失悔不已。

  陆、

  “你直说吧,要我做什么。”

  我道:“名剑花意落在我的手中,是明珠蒙尘,可若是落在千秋门的手中呢?”

  洛无度双眼睁大。

  “你想让我把名剑花意丢进千秋门?”

  “他们怎么惹到你了?”

  我摇首道:“他们没有惹我。只是天意楼要做四大盟之一,却未必是真的十拿九稳。任何可能都容易生出变数,更何况如今秦横波心不在此,满脑子都是如何为心上人复仇。”

  “我也是十分无奈,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这番话可谓诚恳至极。

  可惜洛无度没信。

  他嗤笑到:“恐怕没这回事你也早就想好要栽赃千秋门了吧?”

  我叹道:“你既然这么了解我,又何必明知故问。”

  洛无度道:“……你怎能如此变态?”

  我更无辜:“我如何变态?我分明为了天意楼呕心沥血,怎么从你口中说出来,我反倒成了个小人?”

  “……你确实是呕心沥血,”洛无度挠了挠头,“可你这么做能有什么用?秦横波又不会因为这件事对千秋门出手。”

  的确。

  我那位兄弟,此时一心对付叶尘生,千秋门的事,大抵会交给我。

  “你又不能对千秋门出手!”洛无度道,“没有秦横波允肯,你若得罪了千秋门,天意楼也不会为你作保,你这样,不是将自己架在火上烤?”

  我有几分感慨:“洛无度,没想到你竟能如此轻松地切中要害,还对我这般关怀。”

  洛无度立即摇头:“我可没关心你!”

  我微微一笑。

  “我不会对千秋门出手,因为名剑花意,足以引得许多人出手。”

  “以前名剑花意在天意楼,他们不知下落,纵然怀疑,也不敢试探。本来这将是我天意楼争夺四大盟的筹码之一,可惜现在以不能如从前那般步步筹谋。”

  “唯有让江湖大乱,我天意楼才有绝胜之机。”

  柒、

  洛无度不会拒绝我的要求。

  得他点头,我心情大好,特意留下来看他喝酒。

  他问我有酒不喝,只看他喝,难道不觉得扫兴?

  我自然不觉得。

  洛无度又道:“凌波宫最近和点星宫闹的不可开交,你肯定很高兴吧?”

  我道:“他们之间的事,与我何干。”

  “不是你让我找凌波宫的麻烦?”

  “我只让你找凌波宫的麻烦,却没说我看到凌波宫有难,就会心情愉悦。”

  洛无度问:“你该不会是为了你那条好狗吧?”

  我一时惊讶:“你居然会这么想?洛无度,是你疯了还是怎么疯了?我先后将凌波宫、千秋门拖入局中,不都是为了让天意楼稳坐四大盟之一吗?如此简单的道理,你竟没懂?”

  洛无度满脸不服:“是你自己说对凌波宫遭难不觉得高兴的!”

  我道:“凌波宫过得是好是坏本就不影响我的心情,我当然不会因为这些事高兴。”

  “哼!”洛无度道,“你敢说对付凌波宫的时候没有一点点私心?”

  私心?

  我倒真的应他的意思思索了片刻。

  我是没有私心的。

  这再明显不过。

  “你想太多了。”我很不赞同,“关容翎只是我的一条狗。我做事只看我想要什么,又怎会在乎一条狗?”

  洛无度对此叹为观止:“你这态度和秦横波也没什么区别。”

  我却说这不同。

  我道:“怎么没有区别?西云楼龄心悦秦横波,能可为他而死,从前也是忠贞不二。关容翎一不爱我,二不忠我,我亦不用情情爱爱左右于他,我难道不比秦横波高尚?”

  洛无度这一次沉默了很久。

  他道:“……对,你真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