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鹤白从大殿回来,身上还带着霜寒凌冽的气息。他莲冠未脱,羽衣未解,在桌边坐下先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口喝下。

  墨明兮魂魄回身之后本来相当困倦,团在桌子上小睡。听到他这一阵动静,懒懒起身跳到窗台上,半梦半醒的听他言语。

  季鹤白所说之事他多半都在大殿前看得清楚,魂魄回身之后的周旋也可想而知。墨明兮趴在窗台上,放宽心思闭目养神。既然季鹤白能回来,想来也没生出很大的风波。

  于是在他心情放松不设防备之际,闯殿者死四个字猛然砸下,墨明兮猫毛倒竖咣当从窗台上掉了下去。

  “师尊,墨水我拿来了,放在……”

  “喵——!”

  墨明兮没摔在地上,摔在一个人怀里。

  白猫变黑猫。

  四目相对,是季鹤白的大徒弟,越清朗。

  越清朗是个实诚人,季鹤白叫他多拿些墨水,他捧着一大碗墨汁就来了。这墨汁浇了墨明兮一身,在剑阁面前踩了一串猫爪印。

  两人一猫,相顾无言。

  ……

  剑阁偏房热气缭绕,温热的蒸汽伴随着水声在房间里飘荡。

  帐幔轻摇,微风带着竹叶清香穿过堂内。

  墨明兮扒拉着季鹤白那贵重繁复的衣襟,看了看薄纱屏风外的大开的窗户,心中暗道:季鹤白,你平时沐浴都不关窗的?

  季鹤白鹤羽祥云的外袍上现在满是墨迹,猫毛猫爪的图案交相辉映,像是桃枝开花。他捏着猫猫脖颈,没忍心将它提起来,好言相劝道:“妙妙,我只是要给你洗澡,不是要送你下锅。”

  墨明兮也不想一身墨水味,道理他都懂,但是本能难以违抗。他也不想喵得惊天地泣鬼神,但是它控制不了。

  墨明兮见了水就害怕,心中叫苦,在季鹤白手上七歪八扭:“呜呜——”

  季鹤白耐心十足,抓住它小小前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快快洗完,又是一条好猫了。”

  墨明兮:“……”

  季鹤白见说道理收效甚微,突然按住它猫头,幽幽道:“你看墨明兮在这里吗?”

  墨明兮愣住了,一双猫眼盯着季鹤白的眼睛,看不出里面什么情绪。心道:我可没有随便出入你剑阁,看你沐浴更衣的陋习。正心中嫌弃,忽然觉得周身一暖落入温热的水中。

  季鹤白幸灾乐祸在前,假意怜惜在后,笑道:“墨明兮在凝月潭是怎么吓你了,一听到他名字连水都不怕了。”

  墨明兮忍了很久,慢慢吐出两个字:“怕……鬼。”

  季鹤白风轻云淡:“没事,他已经魂飞魄散啦。”

  墨明兮想起他在大殿前魂魄回到身体,原来季鹤白看来他是魂飞魄散。季鹤白这话说的轻巧听着无情,倒也是一桩好事。喵喵道:“哦。”

  季鹤白笑了笑,一手托着猫身,一手去拿皂角。

  墨明兮爪子扒着桶壁,看着慢慢染上墨色的水:“好脏啊。”

  季鹤白在他脑袋上搓了搓:“看你还躲不躲了。”

  白猫看着蓬蓬的,多半是因为长毛,被水完全打湿之后只剩下小小一只,看着可怜兮兮。

  墨明兮的猫身对季鹤白洗猫的手法很满意,他神情放松喵呜喵呜,问道:“真的闯殿者死吗?”

  季鹤白:“不一定。不过比起他们来打我,他们自己互相打起来总是更好不是吗?”

  墨明兮:“他们打起来?”

  季鹤白笑道:“说来可笑,一个玄乎其玄的算筹,整个修真界突然就人人都想要了。秦霄率先发难,不过是他乐于此道已久,执念最深罢了。”季鹤白轻轻将水泼在猫背上:“但是这所为衍天之术用起来多半耗时耗力,我看鸡肋的很。你说是吧。”

  墨明兮咬牙切齿,此时猫在桶中,不得不屈服与威压之下:“是……”

  季鹤白满意的笑了笑,捏了捏猫猫的肉垫,将猫脚上的墨水洗掉:“你知道那衍天算筹是什么东西吗?”

  墨明兮从善如流:“不知道。”

  季鹤白幽幽的恐吓他:“是墨明兮的东西。”

  墨明兮内心无语,心道:哦,好害怕啊,真的好害怕啊。假装可怕的喵了两声。

  季鹤白很是受用这敷衍的喵喵声,回忆起来些旧事,莫名其妙道:“妙妙啊,有些事情你做起来就可爱多了。”

  他想起在当时剑修的风头之下,墨明兮没少受人欺负。墨明兮在选道的时候也是这般天天说选好了,天天敷衍他。在摸索出来衍天大术之前,他选的是卜问来辅助法修。季鹤白看着这两种偏门相合,没忍住说他的算筹无用,他气得三天没说话。

  季鹤白想到这里心中仍然对当时的劝说失败感到惋惜,他真的想要一个剑修师兄。这样就可以……天天切磋了。

  墨明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水在真气维护下丝毫不会变凉,他泡在水里浑身舒适,四肢百骸中残留的痛感也在慢慢消散。因此才回了季鹤白一句:“可爱?”

  季鹤白道:“嗯,可爱的东西可不多见。”

  墨明兮莫名其妙:“可爱的东西?”

  季鹤白又一次赞同:“嗯。”

  墨明兮花了点功夫理解季鹤白这莫名其妙的可爱,好像确实是这样。想想季鹤白现在的日子,师父飞升、对手凋零、宗门挑衅。大殿上那些人面上笑意盈盈和善关心,捏在手上的却是欲望和算计。无论哪一点,和可爱都沾不上边。

  墨明兮深知这些磨人的心思,比起当年光明正大的强抢还要让人难过憋屈。墨明兮想要抓住一丝黑化的头绪,问道:“谁最不可爱?”

  季鹤白换了一盆清水,笑道:“墨明兮。”

  墨明兮:“……”

  也不管这猫还浑身湿透,当即左前腿发力,就是一记喵拳。

  季鹤白没有还手,撸起袖子,他衣袍沾湿,鬓角发丝也丝丝缕缕。干脆把这厚重的外袍脱下来,扔在一旁,堆得像小山一样。

  水雾氤氲,墨明兮趁机多打了两拳。

  新端来的清水上飘着点点花瓣,带着些清香,刚好洗去身上的墨水味道。

  “你别乱动,我去换条毛巾。”

  墨明兮趁机缩进季鹤白脱下的衣服里。他的长毛还有淡淡的墨色,不知道还要洗几遍才能干净。

  室内温暖,他不觉寒冷。一身水渍蹭在季鹤白的衣服上,心情大好。

  季鹤白做别的事时从来神情淡淡,唯有和猫有关,简直情绪外露到极点。

  墨明兮重新泡回水里,头顶粘着花瓣,猫猫一脸懵。

  墨明兮追问道:“你没见过可爱的人吗?”

  季鹤白点头:“嗯。”

  墨明兮觉得有些好笑,从这只猫的视角问道:“人都这么可怕?”

  季鹤白笑了:“不是。”他笑得有些大声:“我不能说我的师父可爱。”

  墨明兮:“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师父啊,我应该只在他身上看见道法。”季鹤白搅动着水里的花瓣:“不过我遇到过可爱的东西。”

  墨明兮两只猫爪死死抓紧桶边,生怕他说出‘是你’两字,自己受不了会呛水。

  季鹤白停下揉搓的动作,在衣服上擦干手,取了壶中日月剑来。

  墨明兮心中惊道:干什么?!又要干什么?!

  谁料那把剑温温柔柔的放到墨明兮面前,季鹤白献宝似的:“这个。”

  墨明兮清清楚楚看到,壶中日月剑上穿着一条剑穗。剑穗是旧海银线交织而成。

  银线末端,有两块修真界难再找出一个的千年灵玉。光泽莹润,一看便知触手生温。

  这两颗灵玉,雕工精致,品相完美。

  雕成了世间罕见的,两!只!猫!

  墨明兮觉得头顶血管跳动,违和,太违和了。

  季鹤白:“如何?”

  墨明兮恭维:“见所未见,难以置信。”

  季鹤白眼中有光:“可爱吧。”

  这一盆水洗完,白猫终于露出本色,周身带着花香埋在干燥暖和的毛巾堆里。

  越清朗规规矩矩的进来收拾屋子里的水渍,看着自己塞过来的好少年现在这浑身不自在的样子,墨明兮就觉得可怜。他在毛巾中只露出一双猫眼眨巴眨巴,没有出声,就好像不在屋中一样。

  越清朗和季鹤白简直不是一个炉子里造出来的,他恭恭敬敬道:“师尊,你要笔墨又拿来了。”

  季鹤白颔首:“搁下吧。”

  越清朗这次没再拿墨水,不知道在哪找出来的砚台。季鹤白没叫他走,他就一直磨墨。

  一直默默无言的墨明兮忍不住问道:“要写什么?”

  越清朗眼角一跳,惊恐的环顾四周,许久才发现这双猫眼。顿时一改愁容,喜上眉梢道:“哦,妙妙会说话了!”

  墨明兮承认自己刚才判断错误,越清朗简直和季鹤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季鹤白道:“写书。”

  墨明兮不解:“写什么?”

  季鹤白淡淡道:“《衍天之法卷二》。”

  墨明兮憋着气:“……”

  季鹤白意味不明笑了下,真的找出一空白本子,准备开始落笔。墨明兮盯着他,越清朗也盯着他。

  衍天之法卷二,始于开头,终于开头。

  越清朗弱弱道:“师尊,有没有可能……师叔写了十本。您该写衍天之法卷十一了。”

  季鹤白面无表情,对着越清朗道:“你要是没事可以走了。”

  越清朗大概是唯一一个被季鹤白下了逐客令,还能依依不舍过来摸摸猫头再出门的人。

  墨明兮在心中大笑,浑身清爽。阳光暖暖,身体通透。看季鹤白吃瘪,可谓是大快人心。他分出心思一点点扩张着灵脉。那灵脉细弱,却绵绵不绝。

  季鹤白坐在他身边,似乎也在入定。

  随着墨明兮一遍遍梳理,事半功倍。他渐渐觉得猫身力量充盈,气海翻涌,似无休无止,不可阻拦。

  渐渐的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不对,这过程也太过顺畅。

  墨明兮当即感应到:是进境劫数来了。

  不过片刻,黑云压来,雷电之势隐于其中,挟裹着摧城之势。竹林在风中猛烈摇晃,伴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逐渐靠近剑阁上方。

  哐!哐!哐!

  窗叶被吹得碰撞作响,竹叶随着穿堂风呼啸而过。

  墨明兮不由自主的立起上身,在这桌上遥望着天空。剑阁窗户高挑,看起来那劫数云层更为骇人。他猫毛倒竖,此劫数虽看起来如同修士金丹进境,但这只猫却远不如修士成果。他闭上眼睛,灵脉流转,准备硬抗。

  季鹤白从入定中脱出,淡淡道:“无妨的,不用担心。”

  他轻轻摸了一下猫头,站在墨明兮身前。

  季鹤白闭目凝神,袖袍鼓风,手握壶中日月剑。那黑云重压却不如他的境界,迟迟不再往前。季鹤白不等它发难,蓄力之后突然睁眼,霎时剑意如光圈漾开,震动的剑气在竹林的修竹上留下深深划痕。

  季鹤白鸣剑而请,引下雷鸣。

  墨明兮预想的强压并没有落在身上,只觉得循循善诱,供他开悟。

  他睁开眼睛,看见剑意如风在他周身环绕,将这雷鸣电闪之力分散而去。一道,两道……

  轰!

  落下一场暴雨来。

  季鹤白甚至未将境界全开,已经生生将那劫数化去大半。

  竹林在雨中作响,房中水汽氤氲。

  玄之又玄,墨明兮似乎打开一片未知的领域。他偏头,看见肩上挂着一缕白发,柔顺有光。似乎是化形成功了。

  一套轻薄衣衫突然落在他头上,季鹤白居然做出君子模样背过身去。墨明兮藏到屏风后换上衣服,看着绯衣里探出的一截纤细的手腕。心想许是这只猫从来在季鹤白这里养尊处优的缘故,化出人身也肤色胜雪,似莹润有光。

  墨明兮绕出屏风,试探道:“季鹤白?”这声音温润,甚至有几分像墨明兮的原声。

  季鹤白也是头一遭碰上这样的怪事,转过身来先看到一双白皙的赤足,在绯色衣衫下若隐若现。他缓缓抬头,视线慢慢移到墨明兮束腰的红绸,又缓缓移到挂在肩头的白发和宽松的领口上。

  这模样若是墨明兮的原身定会早就觉得不妥,但现在既然夺了舍,看着季鹤白这小心翼翼的模样,玄妙之中忽然玩心大起,很占上风的再次呼唤道:“季鹤白?”

  季鹤白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拳,做足了准备才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妙……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