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

  万山一素,天下同悲。

  季鹤白的剑气将雪白竹筏推到凝月潭心,墨明兮躺在一片粉白花瓣之中,了无生气,怀抱长剑。

  墨明兮就站在季鹤白身边,十分认真的问:“季鹤白,你有完没完?”

  季鹤白假装听不见,一道剑意送着竹筏沉入谭中。

  只有剑修才与剑同沉,好似生死不离。此时潭底的剑如同水中森林,好像一群剑修开会。墨明兮痛心疾首:“我何时说过你可以沉我的剑了?!”

  季鹤白神色淡淡:“长剑已沉,你这醉梦乾坤剑也是找到了好的归宿。寒泉销骨,你的魂魄怎么还不散?”

  墨明兮穿过一潭寒水朝季鹤白追去,季鹤白却御剑而起叫他扑了个空。墨明兮追着他的行迹看去莲灯就好像那日梦中,簌簌落下,从四面八方流向潭心。

  他环顾一周,看见只有自己的好大徒,在这一片素色中放了一串五彩莲灯,心中欢喜道:“这就对了嘛。”

  只可惜旁人不懂,觉得他这好大徒坏了气氛。墨明兮听到议论,淡淡叹息:“这门派没了我,终究是要枯燥不少。”

  墨明兮站在岸边顾影自怜,空中剑鸣铮铮愈演愈烈,季鹤白在凝月潭之上的落仙台中舞剑,剑光四起,破了这寒潭阴霾。剑花纷飞,给季鹤白衬托出几分仙气。

  剑光照得四周一片通明,万剑朝宗,来客手中佩剑皆嗡嗡作响。旁人观此盛景只觉剑中似大有悲痛。墨明兮看着这一招一式,却心知季鹤白畅快得很。

  墨明兮听见一声言不由衷的感慨:“好一个皓首穷经季鹤白,天机算尽墨明兮。后生陨落,真是天妒英才啊。”

  他回头看去,正是星衍阁的阁主秦霄。他面色冰冷,眼中精明,惋惜道:“只是如今衍天之术不知仰望谁人了。”

  他身旁站着问灵宗长老贺玄清,立刻呼应道:“除去秦阁主,不知还有谁能拿得起这衍天算筹。”

  墨明兮扯了扯嘴角,心道:真是迫不及待。

  他听见季鹤白秘密传音:“被人惦记的感觉如何?”

  墨明兮苦笑:“一回生二回熟。”

  季鹤白凌空剑气一扫,推得凝月潭无风起浪。素白莲灯霎时粉碎,腾空而起四散开来。

  墨明兮看着漫天碎片缓缓降落,那些觊觎衍天大术的声音也渐渐微弱。

  季鹤白再次传音:“满意吗?”

  墨明兮拍掌,淡淡笑道:“满意。”

  墨明兮飞上落仙台和他并肩而立。

  季鹤白显得有些阴晴不定,幽幽道:“好师兄,现在我该去大殿会会他们了吗?”

  墨明兮看着季鹤白这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抚胸暗道:稳住稳住。

  季鹤白持剑迎风而立,见墨明兮不回应,转头看他:“一抹元神,也会害怕?”

  墨明兮放远视线,看向云海之极:“我是对你极不放心。”

  修真界中,西有神树,东有旧海。

  山海之中林立着无数修真道门。星衍阁立于旧海之滨,以往阁主代代飞升,宗门成为法修翘楚,盛极一时。

  星衍阁传到这一代,秦霄虽样样皆通,却无一精进。后来想出假借墨明兮衍天之法的噱头,聚集一些观星问卜的修士巩固地位,欲与玉京派掌门分得一半名声。

  北有玉京广聚修士,东有星衍叩问天门。

  在一众门派之间,玉华宗只是微末存在。因前代掌门飞升,又出了季鹤白与墨明兮这二人,才从无人所知,瞬间成了受人推从。

  论遮天蔽日,分庭抗礼的功夫,远远不及那些沉淀颇深的门派。

  此时凝月潭上雾霭散去,将云舟去向看得清清楚楚。墨明兮收回视线,声音温润:“去吧,他们怕是恭候多时了。”

  星衍阁的云舟停在大殿前四十九阶台阶之下,远远看着赭黄一片。阁主向来奢靡浪费,弟子出行皆手提琉璃仙灯,内里用的鲛油续火,行过之处有一种特殊的香气。

  季鹤白皱了皱眉头,这香气浓烈,生怕他人不知道星衍阁的人在等候。

  还未入大殿,季鹤白先听见一个杀气腾腾的声音:“他季鹤白简直目无尊长,盛气凌人!”

  “贺长老稍安勿躁,季真尊向来如此作风,也不是有意为之。”这个声音温和,徐缓有理。

  “镜水宗?也敢置喙此事?”贺玄清驳斥道:“你凭什么入得大殿。”

  “只是来取一盏莲灯。”

  那声音慢慢靠近,墨明兮看见一个青衫的少年,他巧借莲灯从乌烟瘴气的大殿中出来,一脸如获大赦的样子。

  “哪位尊长要见我?”季鹤白人未进门,声音先到。

  贺玄清闻言轻笑一声:“季掌门来了。”

  季鹤白看也不看,朝着秦霄的方向微微颔首:“秦阁主,百闻不如一见。”

  他一不行礼二不问好,在掌门之位上坐下,等着这群人开口。

  秦霄面色和蔼,他入金丹的时候极晚,驻颜在四十来岁的样子,在一屋子鹤发童颜中,显得十分老成:“季真尊说笑了。”

  季鹤白并不笑,也不开口,等着他继续。

  秦霄面色一僵,随即立刻缓和:“秦某担忧衍天算筹一事,想与道友相商。”

  季鹤白看起来很有兴趣:“哦?商量什么?”

  墨明兮觉得好笑,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入大殿,歪歪斜斜的倚着深红的柱子,好像真的在看戏。

  秦霄清清嗓子:“衍天算筹乃当世飞升的希望,如果将它交到最能好好利用的人手中,也不失一件美事。”

  季鹤白看了看身边空空的座位:“我以为,能发挥作用的人,已经死了。”

  秦霄皱眉,事情没有按他预想的方向走:“敢问墨掌门是否留下衣钵弟子?”

  季鹤白硬邦邦道:“有无与你何干。”

  贺玄清环顾四周,怒道:“你这话何意?若是没有弟子,当然找衍天强手将此物化用。”

  季鹤白笑了笑:“这么说你能掌握?”

  贺玄清怒目圆睁:“难不成留在此处落灰?到时候修士飞升出了问题,你担待得起?”

  此言一出,屋内声音嘈杂,纷纷认可。

  季鹤白冷笑:“没有此物时,尚且有人能正常飞升,你修为不到,怨得了别人?”

  秦霄面色染上一层夸张的愁容:“季真尊,如今修真界不同往日了。道门共济,才是渡过难关的一桩美事啊。”

  季鹤白闻言,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墨明兮身上,他说的倒是真的应验:“怎样一桩美事?”

  秦霄见他松动,趁热打铁道:“我们可在修真界中举办衍天大会,届时这百年来钻研衍天之术的人都可以赴会一试,若能找到合适的人,也可将修真界希望交托与他。此事我也知道复杂非常,季真尊没有什么经验。星衍阁愿为之代劳,此事可在我门派中进行。”

  季鹤白想了想,颇为诚恳的说:“不劳秦阁主费心了。不过门派私事而已。”

  秦霄摇头,他赭黄道袍上描着紫金鹤羽,衬得他目光逼人:“此事并非一门一派,反而关系重大。”

  季鹤白看了看墨明兮。墨明兮微微摇头。

  秦霄一脸苍生己任的悲悯:“在场各位门中,也不乏陨落的大乘境界修士,想必方才凝月潭底,也沉了不少历代剑修的剑吧。若能运用此物,都如你先师一般化解大乘危机,这修真界再复繁荣指日可待啊!”

  他神情动容,引得人频频呼应。

  季鹤白:“……”

  陈辞滥调听得季鹤白无聊,他坐在掌门之位上听着这些所谓的长老掌门讨论,目光与墨明兮相交。

  墨明兮心中感到这魂魄似乎不受控制要往后退,也许是天道给的时间到了,该回猫身去。他撞上季鹤白的目光,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身形如烟,散入刺眼的光线中。

  季鹤白眯起眼看那一缕光线,露出一点畅快的笑意。

  秦霄站在人群中间,朗声问:“季真尊意下如何?”

  季鹤白微微一笑,理了理袖子:“我倒是有一提议。”

  秦霄神色庄重,洗耳恭听状:“什么提议?”

  季鹤白站起身来,声如洪钟:“衍天算筹就在问星殿中,各位要取可各凭本事。”

  此话一出,一众哗然。这些衣着华贵五颜六色的掌门左右试探,窃窃私语,一时间倒是没有谁能说上一句话。

  季鹤白也不着急,等着他们嘈杂的议论声弱了下去,继续开口道:“我季某只立一句规矩。”

  秦霄暗道此人果然不懂关键之处,开始组织大局:“什么规矩?”

  季鹤白眸中阴沉,笑中透着狠劲,一字一顿道:“闯殿者死。”

  语罢,似传来一阵雷鸣,殿中有人跑到屋外,看见问星殿上剑意流光,剑阵乍起。惊呼:“剑,剑阵!”

  一时又有几人出去确认,回来之时全都面色凝重。

  季鹤白煞是有礼道:“各位要如何抉择,我不会干涉。”

  秦霄面上不动声色,却语气缓和打起圆场:“你失去师兄,难免心中悲苦。此事且放下,可改日再提。”

  季鹤白不理会:“秦阁主,不喝茶久留,稍作休息?”

  秦霄有些忌惮,虽然他人多势众,季鹤白却对其他人视若无睹,唯独盯上他。若是突然发难,不好对付,还是先走为上:“如此哀痛之日,并无如此雅兴。”

  季鹤白语调幽幽:“哦?这法会未散诸位就打起主意,难道不比我好雅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