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吃。何风尝了几道菜, 每道都赞叹。小叶也连连点头:
“蓝猫你一个安徽人,怎么把本地菜烧得这么好?”
吉霄不吭声,但她想那当然, 师承方丽春。小时候在花园小区吃过饭, 就知道在宁城生活多年的方丽春早学会了本地菜。还跟吉小红学过辣肉面,但又总是说,怎么同样的配方, 她在家里做就是差点味道。
果然,方知雨答:“是以前跟我妈妈……”说到这赫然反应过来什么,明显慌了神,磕磕绊绊找补:“……我是说,是以前跟网上学的……”
吉霄在旁听着, 随后她想, 要不备忘录再添个系列。专门收集那些方知雨小心翼翼说过的谎。标签名就叫——
“实在不擅长”。
幸好来做客的夫妇沉溺于美味, 根本没在意她回答什么。眼见方知雨明显松一口气,觉得实在有趣, 吉霄干脆侧过头直接盯着她。
生怕露出马脚,方知雨凑近小声问:“看什么?”
吉霄抿着笑:“看你可爱。”
方知雨听得忐忑。女人越开怀, 她就越琢磨不透:
这个人刚才是听到了?还是没有?
之后一路开小差, 听人聊天都听得囫囵。直到听小叶说,他跟吉霄的缘分开始于一本书。
说初识那日, 是吉霄被人领着去他们办公室参观。也想跟团队负责人见见面,但那日他和大叶碰巧都外出。他先回去, 然后就见这人在那一边读小说,一边等。
“办公室书架上那么多书, 她却偏偏选了我带去的那本。所以聊完项目我就问她了,为什么想看这个。她说因为同个作者的另一个故事她读过, 很喜欢。”
“我当时就来了兴趣啊,问她读过的那个是什么。她一回答,果然就是我喜欢的那个!当时就像找到了革命同志,立即跟她讨论起那故事的结局。”
“所以是什么故事?”何风不禁问。
“《醉步男》。”小叶答。
方知雨想起什么,问吉霄:“就是你前不久刚买的那本书?”
“对对对!”小叶帮着答,“我就是刚才在你们书架上看到,才知道这故事今年出版了。以前没有单行本的,我跟吉霄都是中学时代在科幻杂志上看到。你想想,原本连网上的讨论都不好找,更别提现实里。居然被我碰到一个同好者,所以当时我激动啊。”
“那个故事的结局有什么特别吗?”何风问。
“怎么形容呢……就是给人当头棒喝的感觉?”小叶说,“到现在我都还记忆犹新!它是以五组问答收尾的。我就说其中一个——它问,‘为什么人可以安定地生活?’答:‘因为波函数可以坍缩。’”
方知雨瞪圆眼睛,很是好奇:“什么是波函数?”
听到她发问,吉霄这才企口,先描述波粒二象性;又讲推及宏观层面、更容易理解的薛定谔的猫;最后说上帝掷骰子——
如果把波函数想成是在摇动的骰子,那么波函数坍缩所对应的就是骰子落地。
方知雨听得津津有味,菜都忘记夹。等她一个文科生艰难地把概念理解了三五分,却更加不明白了:
“这跟‘安定地生活’有什么关系?”
见方知雨感兴趣,小叶瞬间开心:“看吧,你也会想找人讨论,对吧?”说着兴致勃勃地补充,“同样有意思的问答,还有其他四个呢!所以那天我跟吉霄先聊结局,又聊人生,最后聊事业……当时我就在想,要是能把这人挖来跟我们干该多好?所以后来才让她女朋友牵线……”
听到“女朋友”三个字,吉霄脸一黑。何风忙在桌底狠踹自己老公一脚。小叶这才反应过来:
“不对不对,是前女友……”连忙跟方知雨解释,“那个,她前女友当时在我们团队……不过后来吉霄加进来的时候,那人早离开了,也分手了!”
方知雨都没说什么,吉霄先恶狠狠瞪小叶,目光如刀。
“诶呀那都好多年前的事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小叶见眼色行事,又把小说拿出来转移方知雨的注意力,“其实《醉步男》里还有个想法特别有意思,是关于时间的。它说人能进行时间旅行,或许并不是因为具备了某种能力,而是因为失去了某种能力。”
方知雨果然又被吸引过去:“失去了什么能力?”
“‘认知时间’的能力,”到此吉霄又开口,温柔地跟身旁人解释,“你以前不是说,觉得人生是走向坟墓的过程吗?这种说法能成立的前提是:我们都能感知并且认可时间的存在。而且在我们的认知里,时间是单向流动、不可逆转的。”
“那么想象这样一个世界。”吉霄说,“在那里,时间不再是单向的,因与果也没有关联,一切都变得失序。上一秒你还是在啼哭的婴孩,下一秒你就垂垂老矣,紧接着你变成青春少女……”
“当时间轴、因果律都没有意义的时候,生与死也没有了意义。这就是《醉步男》里设定的‘波函数发散’的世界,或者说,真实的世界。它是复杂多变、超越人理解的。”
“而‘波函数坍缩’,就是骰子落地后分支出的一条简单线路,即我们现在所感知到的眼前的现实。在这里,时间单向流动,因果律存在。我们能够认知时间,所以人生才变成了从生到死的简单过程。在这里,人生会被时间规制,并且按照因果联系一以贯之,不会突然跳转。这就是所谓的‘可以安定地生活’。”
方知雨认真地听着,想象着。随即她告诉吉霄:
“我好像体会过那样的感觉……就是你刚才说的复杂多变的那个世界。”
这下轮到吉霄奇怪:“你体会过?”
方知雨点头:“如果时间不再是单向的,那么对人而言,人生一定就像被打散的扑克牌那样,一个画面之后是另一个画面,它们互不相关,没有前因,也没有后果。好像什么都是初见,又好像什么都是重逢……”说着补充,“就像电影剪辑!”
“道理是这个道理,”吉霄说,“但你说你体会过……在现实中么?要通过做什么才能体会?做梦?”
方知雨一怔。好久才答:“对啊……做梦。”
何风却忙着给两人夹菜:“你们啊,能不能先吃饭?”
之后的话题便不再那么天马行空,聊日常生活。说之前跟方知雨去逛了美术展,还是个油画大师,但他的作品她们看不懂,唯独喜欢其中一幅画江流与女人的;说国庆两人去西南旅行,途径蒙顶山,但没上去,等明年春茶开采,若有时时间可以两家人约着一道去;……
说之前找到动画片主题曲的琴谱,试着练习了四手联弹。虽然才练了没多久,但待会儿弹给你们听听。
于是吃完饭,到客厅继续休息。何风看着两个人在钢琴前坐下,开始弹奏。
曲子一出来何风就知道,是《哈尔的移动城堡》。这电影吉霄从高中时就喜欢,她记得。
一边欣慰地听,一边又琢磨起吃饭时吉霄跟方知雨的对谈,连同之前诸多怪异一并想起来:
春天那时候,某天,吉霄打电话来问过她一个问题:
她问,如果一个人失忆,会连自己曾经认识的人也忘得一干二净吗?
这问题她们很久前就研究过,因为高一那阵,她听说吉霄被人砸了头,失忆了。对此何风很是好奇,追着吉霄刨根问底:
人真的会失忆吗?忘了什么?是当时的事,还是把之前的事也一并忘了?真像小说里写的那样,连人都忘记?
吉霄虽然嫌她吵闹,但该答的还是都回答。她说忘记人,那是没有的,只是忘了怎么受的伤,还有之前初中发生的一些事。
后来何风学了心理,越发觉得老友这段经历经不起推敲。又问过她几次,她的答案每次都不重样。渐渐地在何风心里,这事成了笑谈。
但春天那时,吉霄却来跟她咨询失忆的事,问得格外认真。搞得她都起疑,也不知她又想做什么。
更离奇的是过了两日,她就收到久不联络的知雨的信息。曾经的病人小心翼翼跟她打招呼,然后问她,真的会有人因为失忆,彻底忘记另一个人吗?
又说她觉得自己失忆算严重的,但才几个月,记忆都找回来了。重要的人更是一个都没忘记。如果一个人脑外伤不严重,还是十几年前伤的,真会不记得吗?就因为心理原因?
何风当时就奇怪:怎么最近大家都这么闲?一个二个都当侦探,分析周围人到底有没有失忆?
但她还是好好答了:在心理学上是有可能的,比如人格解离。那样的状况十几年找不回记忆、又或者是彻底忘记一个人,都很正常。
本来还想补充,解离是儿童期发病,且临床上极少见。但又觉得没必要专业至此。刚想到这,知雨的信息又来——
“太好了。”女人说。发完又觉不妥,撤回了信息,最后只说:“谢谢你,何医生。”……
知道了这二人关系后再回想,其中分明有蹊跷。而且就她的观察,对于知雨因为车祸失忆的事,吉霄知晓得似乎并不清楚。
就拿刚才吃饭来说,关于《醉步男》,知雨所说的那些体会,在她这个给她治疗过的医生听来,分明是失忆带给她的感受。吉霄却没反应过来,还问别人,是不是做梦?
另外,听到吉霄提起“人生是走向坟墓的过程”,何风又想起另一件事:
当时,除了焦虑症,知雨还被评估出有轻度抑郁。她自身并未察觉,以前也没有过病史。到最后何风都不确定这是她曾经的经历所致,还是脑外伤后遗症。
来复诊时,这方面问题已经好转,但对这件事,吉霄又知道多少?
可是,这些内情不能由她告诉吉霄,即使她们是多年好友。
想到这,何风忽地记起知雨当时恐惧分明是肉*体亲密?而吉霄之前说,她在跟人尝试“治疗”。之前知雨来复诊,又说基本克服了这方面的问题。
结果固然是好的,但不知自己这老友以治疗为名,都跟别人做过些什么?……
何风头疼地看着正配合恋人弹琴的吉霄。
果然,行规就是行规。跟熟人相关的单子还真是接不得。
*
夜晚,小叶和何风离开,吉霄下去送客。
方知雨不在,小叶才问她,他们要离开烟雨的事有告诉蓝猫吗?吉霄说告诉了。
“那她的意思呢?”小叶问,“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她没表态,”吉霄说,随后奇怪,“你们两兄弟还真打算把她也带走?”
“当然了!”小叶说,“从六月份那个火出圈的毕业视频起,大叶就在关注她。说她心思活络,以后发展线上阵地必是一员大将。现在又是你女朋友,不比谁都好劝?”
“那可不一定,”吉霄说,“她喜欢茶。”
“茶跟奶茶又不是一回事,”小叶说,“何况有你,快对你女朋友使点美人计、吹点枕边风!”
这积极态度叫吉霄奇怪:“你以前不是最防备她?现在就不怕她是老谭的人?”
“你不知道,”小叶说,“老谭见大叶最近一直接触做线上系统的人,约他到会所喝酒,跟他抛橄榄枝来着。说工作之余要是对线上感兴趣,别忘记叫上他一起玩,他也有些朋友。此一时非彼一时。再说了,只要不在烟雨这个小蛋糕上争抢,老谭跟我们原本就没有利益冲突。”
吉霄一句作结:“反正我说什么都是其次,要看方知雨的心意。”
到地下停车场,小叶去开车,只剩何风对着老友。见她似乎还在为工作烦心,何风绕开话题:
“刚刚那首琴曲是哈尔里的吧?”
吉霄的脸色这才开朗:“是啊。”
“叫什么来着?记得是人生什么……”
“《人生的旋转木马》。”
何风拍手:“对!”
同一首曲子,记得乐云也很喜欢。想起女人,何风启唇,想问我都来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请乐云来。
但话都到嘴边,终究没问。
对她而言,两人都是至交。高二分科后在文科班两年,以及之后去美国的大学时代,她跟王乐云呆在一起的时间还更多一些。她所认识的王乐云与人友善、低调内敛。她人长得美,但不知为何总是缺点灵气,像个精致却空洞的木偶,又像一只时刻被什么震慑着的惊弓之鸟。而且吉霄跟她似乎不投缘——
王乐云待吉霄很好,吉霄却一直疏远。
何风早过了都是至交、就必须相互交好的幼稚时期,知道有些人即使相伴多年也不见得交心,全凭缘分。
但她确实可怜王乐云。高中那时,她跟母亲的关系就不好,总想从她身旁逃离。因此才早早嫁人,哪想到遇人不淑,婚姻美满都是人前风光,实则暗中忍耐丈夫家暴许多年。
总觉得定居新加坡后,王乐云不仅没有自由,反而比以前显得更加疲惫,人也瘦削。脸塌下来,即使用最高级的化妆品掩盖,近看时也流露出她们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初老之态,跟她在社交平台上所展示的光鲜一面完全相反。
至于她本家,情况也复杂,现在的父亲是继父。一年前母亲入院,听说病是气出来的。继父跟他那边的孩子不怎么照顾,王乐云才因此在宁城呆了数月。那期间出来聊天,听她谈及家事,总觉得她压力过载。劝她干脆离婚回国,她又不愿放弃在新加坡的一切,更不想回来面对母亲。
出于专业,何风劝王乐云去看心理医生。对方倒好,说早看过了,药一直吃着。……
她自己虽为医者,最亲近的两个朋友却一个都没顾好。
想到这,何风看向吉霄,真诚问她:“话说,我还有下次吗?”
“下次什么?”吉霄不明白。
“下次来你家玩。”
吉霄莞尔:“那要看……”
“知道了知道了,”何风打断她,“要看方知雨的心意,是吧!”
见她笑得发自内心,至少能确定她此刻是真的幸福。所以最终也只是推她一把:
“可恶的家伙!”
说话间,小叶的车开来。
“走了!”最后,何风对老友说。
送走客人,吉霄上楼。好像这日没干什么,都尤其疲惫,更别提从清早就起来就做各种准备的方知雨。
进门没听到动静,寻了片刻,果然被她发现人在工作台旁睡着。还系着围裙,看样子是打算连洗碗都包下的,因为——“寿星不进厨房。”
那为什么来工作台这边?
顺着方知雨坐的方向看过去,吉霄一眼就发现书的秩序明显出问题。拿出其中位置不对的一本,就看到一个礼物袋。
再看方知雨手边那本《醉步男》,基本能推断出她动线:
首先,打算洗碗。又突然想到应该趁吉霄不在,去把礼物藏起来;
来过来藏书架上,就看到那本小说。吃饭那阵的确被勾起兴趣,便想先看一会儿。
吉霄把书放回原位,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又轻手轻脚给睡着的人盖上外套,才摸到厨房去收拾残局。
方知雨的生日礼物,很多年前她也收过一次。当年爆火的偶像剧由王心凌主演,出了张原声CD,里面就有那首《黄昏晓》。一看就知道方知雨是为这首歌才买下这张CD,但方知雨根本不知道,她是为了谁,才说自己也喜欢上王心凌。
那年春天真的很美好,但是夏天到来,她们就开始疏远。
在十三年后温馨的、有方知雨陪伴的冬日里,吉霄独自陷入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