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先闻到消毒水味道。干净到过于清洁, 令人想到医院。
说“醒来”其实不全然对。她的意识好像醒来很久了,游弋在大脑某处,却在“自己”之外。“自己”像个被无端腾空的房间, 沉入混沌, 令她宛若胎儿回归母体。羊水中的生命,要说多理解这个世界,那是没有的。
但是, 闻到消毒水味道那一刻,出游许久的意识突然回归。空房子被捞起来,点亮灯。但人还在房门前。
她茫然地睁开眼,坐起来。
床边有一个长发女人。照她看来,女人是美丽的。对于她, 这个美丽的女人甚是关切:
“醒了吗?今天感觉如何?……还是不想说话吗?”
“还是”?就像她昨也对问过这话一样。
可是昨天, 她明明不在这。属于她的意识是今天才回到这具躯壳的。
见她沉默, 女人叹一声。“那么试试摇头或者点头来回应我?怎么样,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记起来?
然后她就发现了, 她的大脑确实一片空白。名为“自己”的房间里空空如也,曾经满载的一切都消失。内容不存在的房间, 还算房间吗?
至少不是曾经那个。
此刻, 世界于她崭新鲜活。她用婴儿般纯白的目光好奇地看着女人,问她:
“你是谁?”
听她有了回应, 女人很惊喜,但随即又因为她这问题露出复杂神色。那神色让她觉得, 她们之间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
她看看女人无名指上的婚戒,猜测一番她的年纪, 缓慢又含糊地问她:“你是,姐姐?”
但是接着, 更紧要、更致命的问题来了:
“……我,是谁?”
这想法一出现,头便剧烈地疼痛起来。疼痛提醒她伤口存在,让她的神情瞬间扭曲。女人也立刻焦急:“很疼吗?我去叫医生来!……”
……
意识回归的第一日,照了镜子。镜中人头部做了手术,脸乌青鼓胀。头发为了方便护理剪得奇形怪状,伤口缝合处秃着,好像一条多足的怪虫,从额角直爬入她脑际。
她做什么,镜中的怪人也跟着做。女人告诉她,那就是她自己。
她却只觉陌生,无论是对这具充满破绽、与正常人完全不同的丑陋躯壳,还是眼下这个干净到令人作呕的环境,甚至是这间被她大脑定义为“自己”的空房间……
都不是她熟悉的。
她像一只孤雏,却连遗弃她的是谁都不知道。
可是除了不安、狂躁和疼痛之外,她还有另一种体会:
对于眼前陌生的一切,她都心存好奇。好像白昼初临时的朝露。这个庞大、精细又繁杂的世界倒映在露水中,也倒映进她眼眸。
找回自我几日后,医生说她可以接受高压氧治疗。然而一进去,她只觉焦灼难耐。身体中好像有只满身火焰的野兽,令她躁狂地拔掉面罩,喊叫,呼救,歇斯底里……
无奈之下,医生护士同她一起进入舱内,陪着她、安抚她,还对她使用镇静药物。
第三次治疗,已经可以自己戴面罩。途中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温柔女声。她一听到就落泪了,但其实并不觉得开心或伤心。
“你出生在雨天……本来想就叫‘时雨'。家乡茶,有感情。后来又想茶虽然好,但性寒凉,入口苦。又不想你这样。倒是你爸爸灵光一现,想起胎教时给你播的那些唐诗……然后就起了现在这名字——”
时知雨。
原来如此,空房间的主人,她自己,名叫“时知雨”。
第五次治疗,想起在田野间奔跑。外婆说妈妈回来了,她来接你去宁城。她便开心跑过小桥。
方丽春站在黄昏中,看她奔去,笑着蹲下朝她张开双手。
第七次治疗,想起时玄。高高瘦瘦,抓个皮包,发蜡搨得锃亮,还爱在耳背后夹烟。后来发达了,也发福了,待她却没变化。各式节假日一定送上最新鲜物事:电脑,雪地靴,Ipod……有求必应,不求也应。还爱把她扛肩上,小时候去游乐园,大一点去演唱会。看不到?那爸爸驮着。
第九次治疗,住进花园小区。窗外是什么江,门牌多少,她都想起来。但推门进去客厅长什么样,又不清楚。卧室是有印象的,一排书架,上面全是她的心爱宝物,还有一张放大的全家福,白色雕花相框。……
生活幸福,家庭美满。那么为什么没有人来探望她?妈妈呢?爸爸呢?好友呢?为什么她受伤了也无人在意、无人念想?
在病床边的只有那个看上去总在担心她的女人。然而她并不是她的姐姐。
后来,女人红着眼圈对她说:
“对不起……是我没开好车,才导致你变成这样。”
真残酷。唯一的羁绊以最血淋淋的方式割裂。
时空停滞在十几年前,好多事还不记得。医生却说她可以出院了。
“你现在说话和做事都不利索,记不起来是正常的。等脑积水慢慢吸收吧,一个半月后再来复诊。”医生说,“你已经很幸运,脑骨折缓和了冲击力,保护了大脑,才不至于不可逆转。”
又说鬼门关闯过,康复期更需注意。这期间可能出现各类后遗症,头疼头晕,视力降低,健忘嗜睡……都是可能发生的。天气不好骨折的地方还会疼。最怕是癫痫,幸好目前还没有。但也难讲,有人手术后两三年才发作。如果出现癫痫,一定第一时间回来治疗。
回家疗养期间,注意避免雨打风吹受雪水,茶酒咖啡都别喝,能不出门别出门,别做剧烈运动。非要出门戴帽子,把头保护好。现在它还很脆弱,一点小伤害也不能承受的。对了,伤口会感觉刺疼,或者发痒,但你千万忍住,别用手碰它。
……
从医院离开后,梅姐把她接回了她的家——因为她无家可归。这期间,根据她提供的姓名和门牌,托人去老工业区问过,根本没找到人。
梅姐说,别着急。慢慢回忆,术后一切康复她会负责。直到她有能力工作,回归正常生活。
对了,梅姐就是撞到她的女人。全名,江玲梅。
梅姐告诉她车祸发生在上个月14号,现在是5月。她想了一阵才迟缓地得出,那天是4月14日。光看数字都不吉利。
梅姐家住市中心,面积很大,育有一儿一女。不出去工作,在家教育小孩,万事有阿姨打理。因此跟她相处的时间最多。
休养了一周,发现她们有两个共同爱好:
茶和钢琴。
茶暂时不能喝,钢琴能弹。她熟悉的是古典,梅姐却喜欢爵士。只是她双手不协调,曲子弹得很艰难。
弹琴难,记东西更不容易。梅姐带她去商场,买了日程本。封面她很喜欢,是一棵大树,令人想到春天。即使年限过期也挑中这本。
她开始试着记录,但头脑像锈掉的机器。房间打捞起来了,她却仍像在羊水中,望向世界如雾里看花、镜中窥月,什么都辨识得不太清晰。
也见到了梅姐的丈夫谭野。男人比梅姐年长,看着很干练。和梅姐的温润细腻不同,他言语间总有股消耗不尽的热情。对她也很关心,见面总会问她身体好些没。
听梅姐说他手握一家投资公司,因此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然而这并不影响他跟一对儿女的感情,用梅姐的话说,谭野过分溺爱。孩子们想要什么就买什么,想要一个直接买一套。
她看着这对夫妇,总觉得似曾相识:
真像方丽春和时玄。
除了谭野外,来这个家的还有很多其他人。似乎都是梅姐的朋友,又似乎都不是。来了之后,他们在客厅里闲聊,尝梅姐泡的茶。
客厅跟她所住的客房一墙之隔,中间阳台连通,用几株巨大植物隔开。她只认得其中一种是天堂鸟,因为她家在花园小区住一楼,也曾养过。
阿姨把阳台上的盆栽都照顾得很好,春末夏初,花开正茂。只要有人来,她便不能在这个家自由穿梭,也不能出去弹钢琴,就关在自己住的客房里。那个时候,最喜欢做的就是在这阳台上看花。如果客厅那边的阳台门碰巧也一并打开,她还能听到人们的交谈声。虽然说话的内容在她这个还在康复中的人听来云里雾里,却丝毫不影响她感觉惬意。
如此,有一天,来了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女人,一个声音很好听的女人。她在这边看花,女人从那边推开阳台落地门迈步走出来。
在同一个阳台上,跨两步就能走向对方。但是那个午后,她们之间隔着高耸的植物。
女人是出来抽烟的。在绿叶的缝隙中,关于对方,她能看清的只有一支手。指节修长、保养得当,看上去很适合弹钢琴。
烟雾自女人的指间腾起,她从旁偷望着,突然心想如果她们的手彼此贴住,对方的手型一定大她一个号。
刚在心中觉得好笑,就听梅姐说,一直觉得她家面馆的紫藤开得很美,想剪一枝回来试着栽种,又怕养不活。
然后,女人启唇。
在听到她声音的瞬间,那种在氧气舱里经历过的心情又来了:
既不是开心,也不是伤心。但确实有什么直冲她心口,令她几乎落下泪来。
那看不见面目的女人用令她心震的嗓音,回答江玲梅说,养得活的。还说她家的紫藤原本也是以前搬家后扦插。
“但是如果只养一年半载,连第二年春天都等不到就丢弃,那确实不行。”又听她说,“光是等它开花,都要时间。”
再平常不过的语句,连她这样身心生锈的人都能轻易听明白。但她就是觉得那话中颇有深意。好像在遗憾一株花,怨念一个人。问她为什么连一个春天都不肯等。
她一面琢磨,一面隔着一丛一丛天堂鸟看站在另一边的人。然而无论看多久,怎么换角度,都只能看到她长发在耳际。
跟庞大、精细又繁杂的世界相比,这个被绿叶遮去容颜的女人一点也不清晰。却又是最清晰的,随着声音一笔一划,直拓进她心里,令她突然无端地相信:
此刻的一切所见都会指向永远。
就这样,时间过去。时间。后来抽烟的女人又说了些什么,都听得囫囵。最近总是这样,动作,听觉,言语和所有感受,总是跟不上时间。周遭的一切都在快进,只有她缓慢,且不被任何人察觉。
刚想到这,女人的身形就挪动。似乎是隔着植物发现了她,她侧头朝向这边。
浮肿还没消尽,露出的伤疤怪诞丑陋,头发还也没长出来……
现在的她看上去就像个怪物。
在看到对方的双眼之前,她先慌张畏葸地转身,就地蹲到植物下躲避注视。
千钧一发,幸得梅姐在客厅里喊:
“吉霄!”
因为这一声呼喊,正好奇地欠身、并且已然把天堂鸟拨到一旁的女人这才止住动作。多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放手退后一步,随即才回头:“什么?”
“没什么……”叫停她的江玲梅也极不自然,好难得才找到话题过渡:
“对了,其实今天除了杨喜的事,我还有一件私事想问问你。”
“什么私事?”
“听说你以前失过忆……是真的吗?”
隔着天堂鸟,名为吉霄的女人在离她两步之遥的地方答:
“是啊。”
这么说完,她灭掉烟头。重新走回客厅,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