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快结束时, 方知雨已经完全适应了新居。
她的行李原本就不多,搬来时又处理掉一些。但比起各自独居时,她和吉霄的生活都还是发生了不少改变:
于吉霄, 是作息的调整。以前她不早起, 住处离工作地点近。没业务时卡点上班,有业务连办公室都不去。过得自由,但也过得昼夜颠倒。现在却因为方知雨转换了生物钟。
于方知雨, 则是安排的变化。以前早上起床,为了离开憋闷的盒子间,她总是很早出门,去24小时便利店吃早餐,之后消磨一段时间再去赶地铁。一天中通勤占大头, 疲于奔波。现在家离公司近, 有了不少自由时间。
可以用厨房也让方知雨开心。在老家时经济有限, 习惯了自己做饭。来宁城后没有厨房,有时三餐都吃外卖。现在住来吉霄这里, 终于有条件重新下厨。
更满意的是吉霄这个室友。以前她做自己和妈妈的饭,在意的重点从来是如何在节省的前提下保证营养。对病患如此, 对自己亦然, 毕竟作为家里唯一的生力军,她不能生病。
跟吉霄同居后, 也开始重视起烹调的美味。因为吉霄很喜欢吃。就算是最简单的饭菜,只要做得稍微可口一点, 这个人的脸上都会因此呈现出非常生动的神情。这让方知雨很有成就感,研究食谱也更有动力。而且无论她把厨房弄得多糟, 吉霄都会在餐后把它一尘不染地还原。
互补带来的改变还有很多,比如以前她虽然上山下地, 却从没有定期锻炼的习惯,现在坐写字间,弊端就暴露出来。吉霄会带她运动,周末还去露营、爬山;更不用提那些都喜欢的事情,看电影,弹钢琴,去感兴趣的地方,吃好吃的店……
吉霄的摄影设备也全由她差遣,从合作方那里偷师回来,还能随时练手;就连工作也顺意,办公室没做完的回家还能找补,反正她们连部门都是同一个。……
至于新居的装潢,当然无可挑剔。大通间,两面开窗,每天早上起来都能看见日出。
从春入夏,方知雨见证着天亮的时间越变越早,看这个城市在一天初始时呈现不同面貌:时而隽永,沾染细雨雾蒙;时而磅礴,遍布七彩霞光……
她拍下了不少照片和视频,记录看到的风景,用过的物件,做过的菜肴……还有吉霄。
一切都适意,就是那个半透明的浴室门总是没办法习惯——
尤其是洗澡的时候。
不仅自己洗,就是吉霄洗她也会忐忑,在外面不知眼睛往哪放。常常是躲去工作台,因为正好有书柜可以隔断视线,让她冷静下来。
这夜又是如此。隔着玻璃门见里面的人开始宽衣,方知雨就转头往工作台去。到了只见台面上放着吉霄刚才在看的平板电脑,还有一张草稿纸,上面最显眼的地方写着“周年庆”三个字,旁边罗列了各种想法。
烟雨的周年庆为了配合营销,每年都在国庆长假做。离现在还有两个月,却到了需要拟定计划的时间。
身在同个部门,方知雨知道这次周年庆的主要目标除了拉动销售外,还有个重头戏:就是把已经完成的线上点单系统宣传出去,让消费者都来注册并使用。
这期间,就这个问题,她和吉霄讨论了很多。因为对从实体到虚拟的变化,她这个两年前还与世隔绝的人最有感触。
来宁城的次年,见到人在家中买咖啡时,方知雨很惊讶。因为在她的认知里,要买一杯咖啡,做的第一步是出门去店里;而现在的第一步却是打开手机,先点单。
更令她感受到观念转变的是对门店的理解。以前谈起门店,她想到的是县城里那家烟雨茶;但现在谈起门店,她想到的却不止实体,还有各式各样能添加购物车的屏幕。
“所以你对品牌部才重要啊,”吉霄听完她的感慨告诉她,“以前大家的消费场景由柜台、桌椅和服务员构成,现在却变成了手机界面,由文字和图像构成。这全是需要你输出的地方。”
一想起这些,方知雨就心潮澎湃,好像十六岁那年坐在茶田间念课文,想象着远方的春风。
时间还真是令人感慨。原本,她已经不期待未来。但是现在,作为一个在旧世界没有赶上时运、被隔绝在云雾中的人,却能被新世界需要。
这么看来,她是真的可以试着放下过去往前走。
方知雨百感交集,就看见书柜上的《冰与火之歌》。确切地说是第一卷。有三册,黑色封皮。
这是很多年前的版本,旧得有些破损了——
是她当年送给吉霄的。
刚搬进来的第一天,方知雨就注意到了这套书。因为这是她和吉霄曾有过交际的证明。不止这个,她以前分明还送过别的,甚至有署名的那种。这么说来她们连合照都有过……但在这个家里,都没见到。
听吉霄说,从老工业区搬来市中心时,她们处理掉了很多旧物。是那时扔掉的吗?具体是哪一年搬的家呢?当时就失忆了?真的没见过任何跟“时知雨”有关的东西?……
想问,又不敢问。
至于唯一剩下的这套《冰与火之歌》,记得当时是为了跟风表姐,才让爸爸订购。在家放了几个月一页都没打开过,直到吉霄来作客。
吉霄说她以前在开音像店的朋友家看过这个盗版书,很好看的,可惜只有上册,不知道后面发生什么。见吉霄喜欢,她索性送给她。等到很久之后汪润推荐,去看了改编的美剧,才惊觉这个故事精彩纷呈,可惜错过了小说。
被她轻易放弃的,吉霄还留着。书是这样,钢琴也是。若不是确定吉霄失忆,她真会抱着侥幸,想她们那些她不敢回望的曾经,是不是还有一丝半点希望可以弥补。
这侥幸初升起,是刚到白夜那阵。听常客叫吉霄“时雨”,让人写下来发现还真是她名字中那两个字。光是揣测吉霄为什么会用这花名,她都失眠了三日。结果后来进公司才知道,原来只是因为吉霄的花名叫“及时雨”——
还是丸子帮取的。
失望之余,还是忍不住假设,要是她们之间有另一种可能多么好。
想虽这么想,却根本没勇气实践,不敢去豪赌跟吉霄整理曾经,生怕踏错一步,现在的美梦就会破碎。
可是,在她看来,跟吉霄的共度的那些曾经所覆盖的远不止苦楚,还有美好。
认识时年纪小,所以她人生中有一些大事其实是有吉霄参与的。印象最深的就是初潮。
那天她很不舒服,但还是坚持去参加了补习。出门没多久就恍恍惚惚摔一跤,还被路边的灌木划破了小腿。
可即使受了伤,她也没能因此集中精力。总觉得没力气,整个人粘稠又沉重,像感冒了,但又分明不是。
无精打采到面馆,吃完要走,就被吉霄一脸急切过来拉住她。遮遮掩掩带她到角落,少女脱下自己的外套系她腰上。
“裙子上有血。”又低头到她耳边提醒。
说的是标准普通话,方知雨却完全没听懂。“什么血?”她问吉霄。
“你来那个了呀。”
见她还是茫然,吉霄凑得更近些,伸手半掩着脸跟她说:“就是……月经。”
这下轮到方知雨吃惊。但经验虽然陌生,知识她是有的。身边已经女同学陆续来过,再加上妈妈早教过她,而且表姐也说,某一天,这事情一定会发生。
因此她的心很快归于了平静。反而是吉霄得知她是第一次后,变得像油锅上的蚂蚁,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连客人也不接应,去跟吉小红说明了情况,然后焦急地拉着她进里屋。
记忆中那房间又窄又小,进门先经过公共卫生间。马桶黑得让方知雨看得脚趾抓紧。空气也混浊,有屎尿味,还有潮湿的霉馊味。
进去后到处乱糟糟的,堆满了东西,铺着黑垢。没有窗,上下铺。阴沉憋闷得像个不透光的小盒子。
即使如此,方知雨也打算遵守基本礼节。正要脱鞋,吉霄说不用,让她直接进去。拉起用以遮蔽的挂帘,吉霄找了干净毛巾放床上让她坐。她便坐下,垫着吉霄的外套。
吉霄给她冲红糖水,然后说她得找小姑要钱去买卫生巾。让她就在这等着,她很快回来。她乖乖点头,坐着一动也不动。
要离开了,少女又回来捞起袖子塞她小腹上盖好,让她千万注意保暖。这才出门。
吉霄不在,方知雨看看四周,又看看天花板。天花板有泛黄的水渍和密密麻麻的黑点,令她鸡皮疙瘩骤起,只觉更加恶心,气都出不过来。赶忙收回视线,闭眼抓紧吉霄的外套,像是握着什么护身符。
在这个肮脏不堪的空间里,唯有这外套干净。她坐在外套上,就好像和那些污物都隔绝了。因为吉霄,她可以继续忍耐。
吉霄匆忙回来,拆开一次性内裤和一片卫生巾教她怎么用。其实以前方丽春说起过,所以现在她一看就会。但吉霄还是贴好了给她。又麻利地找出干净衣裤,告诉她是她小学穿的,大小应该差不多,连衣裙得换下来。
“在这换?”她问吉霄。
“不啊,去卫生间换。”
方知雨眉头一下皱起来:“我不要,那个马桶太脏了!我没办法进去的!”
这句一出,吉霄没了辙。好久才小声:“那在这换吧。”说完脸就红了。
把垃圾桶拿给她,又把纸巾和干净衣物都放凳上,吉霄才独自朝门走,背过身去死死摁住门锁:
“快换吧,我看着门,免得我阿爷突然回来。”
方知雨在少女背后脱掉袜子,然后脱连衣裙。脱完先穿好一次性内裤,然后才赤身去研究自己衣物上沾染的血迹,总觉得非常新奇。之后套长袖衫。一想到这是吉霄小学时穿过的,就觉得更晕乎。穿好了抬起衣领来埋脸进去——
这房间这么污浊酸臭,吉霄却仍然干净隽永。她的旧衣服上有股薄荷味道,令人的心一刹那清爽。
“我刚刚看到,你袜子好像也是破的?”
刚沉浸其中,就听吉霄背着脸问她。
她对少女的背影答:“我来的时候摔了一跤,被划破了。”
“那你人划到没有?”
方知雨听到这,才低头看自己小腿,发现真破皮了,带着血丝。
一听说她受伤,吉霄急得下意识转过来,想说那得上药,就见眼前的女生一双雪白的腿赤着,只穿长袖衫一脸无邪地望着她。
连忙又调头对着门,想说什么都忘记,先催促人:“你把裤子穿上啊!”
等她穿好了,吉霄翻出一个体面的纸袋帮她装好脏衣物,她却说不要了。吉霄惊讶:
“袜子和内裤不要了,连衣裙也不要?”
“不要,”她说,“之前我把葡萄汁弄到裙子上,妈妈让我直接扔。”
“那是因为葡萄汁洗不干净,血迹能洗干净呀。”
“我总不能带着脏衣服去上课?”
“你下课过来拿就好。”
“很麻烦的!”说到这方知雨才讲出心声,“这条裙子我最不喜欢了!可是妈妈喜欢,每次非让我穿。”
达不成共识,便先放一旁。吉霄让她重新坐床上去,还是坐她外套上。之后翻出医药盒子,在她面前蹲下,轻手轻脚帮她挽起一侧裤管,露出划伤。
然而棉签刚点到伤口,小姑娘就猛地缩回腿,冲她喊:
“疼!”
吉霄既无奈又好笑:“这点疼都受不了?以后还怎么当伟人?”
被这一句激中,方知雨眉头仍蹙着,却下定决心:“那你继续。”
吉霄忍着笑意,怕她这次又躲掉,干脆一支手从后扶稳腿肚。然而还没开始,方知雨又制止她:“你一定要轻一点!”
“放心……但我再轻,碘酒刺激到总会疼的。”吉霄柔声跟她说,“要不这次你试试先做好心理准备?应该就不会那么难受。”
方知雨问她:“怎么做心理准备?”
“把注意力放到别的地方去?”吉霄说,“总而言之,别躲开。”
方知雨攥紧身下的外套,试着按吉霄说的做。然后她的注意力就全转移到帮她上药这个人身上。看着吉霄,小痛楚果然变得可以忍耐。甚至在心里偷画她轮廓。那图景很清晰,清晰到即使过了十几年到现在,闭上眼仍能看见。
比起现在,当时的她是童稚不少,居然认真考虑起她和大家看到的吉霄是不是不同的?因为吉霄居然告诉她,在她们中学没有人说过她漂亮。可是在她眼里,吉霄是最美的,桃花眼,瓜子脸。好像电视里的仙女。
这个仙女会不会只在她面前才展示这么动人的本貌?在别人眼里是另一张脸?对其他人都很糟,只对她一个人好。
是魔法吗?如果是,那她在吉霄看来是不是也不一样?不然为什么她这么普通,吉霄却总会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凝视她,就像在吉霄眼里她也变成了仙女一样。
不要看这个人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很难亲近,其实善良得不得了。就像此刻,一点小伤,她也那么担心。
可是,春天之前,她们明明还不熟悉。才结识多久,就这般关怀备至。真神奇。连表姐都不会对她这么好。
太过琢磨吉霄的事,上药结束都没察觉。
“不是刚才还叫疼吗?这会儿又傻笑?”吉霄一边收医药盒子一边问她,“在开心什么?”
她胡乱答:“开心来月经了。”
“这有什么好开心?”吉霄不理解,“你不知道这事情多麻烦。”说着又看一旁,拿搪瓷杯过来递给她,“怎么没喝这个?”
因为总觉得那杯子很脏。
吉霄无从知道,还在真诚地告诉她:“红糖水对生理期很好。你别看它像药水一样,味道其实是甜的。很好喝,你尝尝。”
方知雨这才接过搪瓷杯,冲吉霄做一个鬼脸,然后笑嘻嘻地把水一口一口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