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雨紧张地看着坐她面前看平板的吉霄。
离清明放假还有两日, 明天下午,大部队会提前半日往杭州出发。所以今晚吉霄就会确定这次杭州之行跟她同去的是谁。
就在刚才,吉霄抽查完了她对产品知识和背景资料的记忆。现在正在看她的门店表现汇报。
方知雨忐忑地等待女人的回应。
虽然不能说每一问都答得天衣无缝, 但她觉得今天的表现比想象中好。在进入会议室前, 她还觉得好像背下的东西突然间全忘了。还好真正被问起的时候,那些知识又浮现在脑海,没让她努力白费。
过去的一个星期她都在门店度过。重点学习产品制作, 再就是外卖打包、辅助收银。
好在她之前打工经历复杂,做起活路来手脚麻利,加之对茶叶熟悉,所以记配方有点优势。最后两天,店长见她表现不错, 竟敢让她也接待客人、帮着点单。
话虽如此, 要兼顾门店实习的同时完成去杭州的准备, 绝对是个艰巨的任务。这一周间,她几乎拿出了中学时念书的劲, 只要没有客人,就站着在心里默默记忆。这事情回家路上也在想, 吃喝拉撒也在想, 连做梦都是哪个系列、哪种奶茶,门店卫生准则, 对客人要先说什么、后说什么……
其实入职培训里涉及过这些,但当时就是拿着手册, 听人事把上面的文字过了一遍。这和真正做起来是两码事。就像热情讲礼貌,几个字看着多简单, 但忙起来心情烦躁还要保持服务意识,就真正是门考验——
她觉得, 门店上的大家赚的都是辛苦钱。
“在门店累吗?”刚想到这,就听吉霄问她。
“累。”她坦承。说起来在老家她地里山间遍野跑,但写字间坐久了再去门店,还是感觉到了辛劳。更别提要记的还那么多。
“那你怎么没调休?”吉霄问她,“这两天可以休息的。”
“可是你要抽查。”
“可以视频进行,”吉霄说,“对着稿读还是真理解,我反正一看就知道。”
但她不想视频,她想来公司。这样还能趁午休去研发部再熟悉下产品,也能再记记之前从丸子那里要来的培训资料。
方知雨没有说这些,只关心:“所以我的门店考核结果怎么样?”小心翼翼,“及格了吗?”
“岂止及格,”吉霄说,“店长甚至来跟我争人,希望你留店。”
方知雨听到这,一直紧绷的神情才松弛,禁不住露出笑意。
“刚才问答你表现也不错,”吉霄继续肯定她,“看得出来是真的用了心。一个礼拜做成这样,以后可不能再说自己学东西慢。”
听到这样的认可,方知雨难免欣喜,直言:“因为我是真的很期待能去杭州。”
“期待”。这样的词从方知雨嘴里说出来可真新奇。却又令吉霄心情复杂:“我能问问你为什么那么期待吗,方小姐?”
吉霄这个人向来公私分明。在公司里,她几乎不会叫她“方小姐”或者“方知雨”,而是称花名。偶尔那么称呼,那也多半是休息时刻,又或者谈公事谈到情绪激动。
总而言之,“方小姐”出现,说明她想聊私事,但现在离下班还早,又是在面谈。
直觉就在这时敏感地泛滥,让她瞬间察觉到吉霄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大约就是,你之所以那么积极地申请去杭州,就是因为能跟我一起吧?
她不否认自己喜欢跟吉霄一起,但这跟她申请这次机会的缘由无关。她甚至发现自己讨厌被吉霄这么认为,因为这样就抹去了她对这份工作刚刚燃起来的期许,还有过去一周间所有的认真跟努力。
“因为我喜欢茶,所以我想去看杭州的茶田,去喝最正宗的西湖龙井。”方知雨倾尽认真地答,“西湖龙井作为名茶之首和我种下的到底有什么区别,不去看、不去尝我是不会知道的。烟雨未来不是想做跟龙井有关的产品吗?你说过,品牌部这次去的目的之一就是做前期记录。而我,很希望自己能成为这个做记录的人,带着我对茶、对烟雨的理解。所以我申请了,所以我期待。”
说到这,方知雨难以自控地直言:“及时雨,或许我在工作外有些私事做得不够成熟、令你感觉到不快了……但杭州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公事公办地考虑。”
吉霄完全没想到能从方知雨嘴里听到这些。“我不是那个意思,方……蓝猫。”她有点难堪,但又很快装回冷静,“我这边没其他问题了。你去忙吧……人选定了我今晚发群里。”
方知雨离开后,吉霄才长舒一口气。
什么情况,居然要从职场新人的口中听到对她的提醒,要她公事公办。她的私心有那么明显吗?不是吧。
方知雨这个人,难道会读心?
其实这次该谁去杭州,她是有偏向的:
加上后来突然跟她提出意愿的洛希一起,候选者一共四名。她们中间,她确实觉得方知雨是最适合的。这次需要的是一个去体验并做好记录的工具人,方知雨说不定会带来相当的惊喜;更不用说她懂茶——光是这一点,就让她和制茶人天然地站到了一起。
但是,吉霄的私心却在畏葸。
四天三晚要跟方知雨独处。会发生什么?她能保证这段关系仍在她的控制中吗?
有公事在身,就实在不想分心处理私人关系。那么别和方知雨同个房间吧。可那样不更奇怪?同部门的上司下属不住在一起,别人会怎么想?
怕去了失控、影响公事,更担心自己做这个决定根本上还是因为从内心而言,她想跟方知雨一起去。选择方知雨,真的客观吗?
私情是大忌。所以她才早想好职场关系一定要清楚。搞事业都肝疼,她一个身心俱疲的打工人,在八小时以外不想跟这帮人有任何联系,更别说恋情。看到同事的脸想到的只有目标,计划,利益关系。
可是现在,同事是方知雨。
刚在烦恼,马良就进来。听说她在会议室,马良来跟她确定新系列的平面设计。期间说到什么又提到方知雨,说当时有个构思需要考虑茶叶的生长环境,所以询问了蓝猫。对茶叶,蓝猫是真的懂。
跟马良聊完新系列,吉霄顺便跟她提到人事调动。让她做好成为设计组小组长的准备,清明后回来会正式通知。
小姑娘听到这个很高兴,碰巧饭点快到了,便跟吉霄闲聊起来。说着说着谈及去杭州的事,说蓝猫对此好像特别渴望,今天还撞到她去研发部问产品配方。
喜欢什么,想要什么,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完成什么,之前明明是她自己在方知雨面前大讲特讲,说以后只想听她说这些。现在别人有上进心、有渴望了,她却因为私心犹豫不决、背叛专业。
“及时雨,你知道蓝猫之前是做什么的吧?”刚想到这,就听马良问她。
吉霄回过神:“嗯,她简历上有写。”
“对哦,你看过我们的简历。”
吉霄奇怪:“怎么了吗?”
“没什么,”马良说,“我还怕你不知道蓝猫以前就是种茶的,也制茶。其实去杭州,她对口。”
吉霄听完,只淡淡地答:“我知道。”随后奇怪,“可是你为什么帮她说这些?”
“因为蓝猫之前一直在行政部做杂务,对产品和那些门店细则她肯定没有其他同事那么熟悉,一个星期要背完对她来说很困难,到时候出来的结果肯定比不过别人。但就这次的任务而言,她分明就有一个很大的优势,那就是懂茶,我却没听她跟你提过。而且……唉。”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吉霄问,“你直说。”
“之前她在行政部,文件一开始做得不太好,或许令你们西部区的同事不那么满意……但是后来她都学好了……”
明白了。这是怕她因为前同事们的负面反馈,看不到方知雨的好。
“放心,我不会把跟这次工作无关的意见考虑进去的。”她跟马良说,随即再次直指问题的核心,“可是你好像还是没回答我,为什么帮蓝猫说话?就因为你们关系好?”
“因为我觉得她确实适合!而且……”话都到这了,马良实话实说,“其实就连我自己,以前也对蓝猫有过偏见。”
“为什么有偏见?”吉霄不禁问。
“她刚进公司的时候不声不响,反应好像也总慢人一拍……怎么说呢,跟现在感觉就像是两个人一样,”马良回忆,“后来因为一个项目,她被派来协助我。刚开始配合的时候我很不耐烦,中间一次让她一个人去工厂找材料。后来忙事情忘了这一茬。她居然一个人在市郊等到晚上……那天还下大雨……”
一听就是方知雨会做的事。这一点既吸引她,又叫她恐惧。
“差不多是那之后,我开始重新认识她,发现她做事情其实很靠谱。而且后来她越变越厉害,手脚也比以前麻利了,办公室打印机坏了都不用找师傅,找她!”
吉霄听到这,藏住心事,说马良:
“人选的事我会好好考虑。看到同事的优点是好事,以后继续保持。但是公是公私是私,如果觉得对蓝猫有愧,就哪天约她敞开谈谈。该道歉道歉。”
马良听得不好意思地直点头。吉霄却在说完后觉得自己挺可笑的:
可不是,她也该把公和私理清楚。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午餐后,她上了闹钟在休息室想打一刻钟的盹,结果刚闭上眼睛,私心又来烦扰她。
私心让她回想起上个礼拜六。那天一整天,她都和方知雨连着语音。时长718分钟,在凌晨被系统终止。
方知雨第二天还专门发信息来解释,说不是她挂断的。她知道,但也假装不知道,假装自己没有听着她吃饭,行走,坐车,四处游荡……
假装没听到中途方知雨问她,还在吗。称呼是“及时雨”,好像方知雨做这一切其实与私心无关,与工作有关,为了换取信任,证明自己的站队不是谭野那边。
假装没听到她回家,开两道门。后来去走廊上问别人是不是洗完了,别人答是的。那么我马上来。嗯,你去拿衣服吧,我帮你看着位置,等你来了我再走。
然后方知雨把她的手机留在屋里,听上去是去洗澡了。
跟人合租,环境应该普通了。不像她,一个人住,放得下钢琴,还放得下浴缸。
既然方知雨在洗澡,她也打算洗了。还打算泡个澡。
就是这时她突发奇想,把手机和音响连上,放大声音。这样她在浴室里也能听见。
可是刚脱掉衣服拧开花洒,浴室外就传来了奇怪的声音。隐隐地,吉霄好像总听到有人声。但又不太确定,因为被花洒声掩盖了大半。
在疑问中加快速度。等花洒一停,吉霄就听清楚了:
好像确实是有女人在呻*吟。
?
什么情况。
不明所以,就是心乱到连澡也不想泡了。头发都没吹就跑到音响跟前确认,结果遭遇一重暴击:
她听到了粗重的男声。
这是做什么?
还好男声出现便是结束。那边终于不吵了,但吉霄已经既反胃又动怒:
是现场?还是在看小电影?忘了自己还在跟她连线吗?还是说故意的?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是直女?
让她不许挂电话,就是为了给她听这个?
怒气上冲,便在那么久以来第一次摁下静音,直接对着手机骂人:
“你有病是吧?方知雨?!”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空气。
“方知雨?!你声音露出来了!!”
还是无人应答。
她又喊了几声,那边仍然没有人。
到此,她才在尴尬中恢复了一点理智,试着重新分析听到的一切:
前情是,方知雨去洗澡,而且她关门了。如果那个男欢女爱的声音是从浴室传出来的,那应该有花洒声才对,可是没有,说明不是;
如果是方知雨在房间里看小电影,听到她骂人了,她也不可能没一点回应,说明也不是。
那么……声源难道是她隔壁?
她住哪啊?桥洞下吗?隔音差成这样,她能忍?
而且看这样子,绝不是今晚才有。对这种例行折磨,方知雨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像樽佛一样。
又想起她对行乐是有惊恐的。所以这声音或许会令她觉得相当困扰。不搬家吗?不害怕吗?
她究竟是害怕上床,还是只是害怕床?不在床上呢?
说起来那晚也是,她们亲热的开头是很惬意的,直到躺上床,方知雨才开始不适。目光恐惧,呼吸急促。
焦虑症源于恐惧,治疗方式有好几种。其中一种是让患者一步一步接受,了解她的恐惧并不真实,只是认知错误。那件她害怕的事情,即使做了也不会死。
刚想到这,放大了声量的音响里就清楚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吉霄连忙重新摁下静音。
然后,她终于再一次听到方知雨朝她奔来的足音,以及那一句庆幸:
“哇,还连着!”
她方才还乌烟瘴气的心情瞬间好转。好到可以倒杯红酒。
那之后,她便吹干了头发。穿着睡裙悠闲地坐到客厅里,抱了毯子过来,一边喝酒,一边听方小姐给她播电影,《重庆森林》。
电影太熟悉了,所以她全程走神。想了很多,也不可避免地想方知雨。她手上有浅红色掐痕,脸也是破的,额头上的伤口倒是长好了,摸上去的触感和她的脸颊不同。
方知雨的触感是顺滑、柔软的。即使很靠近,她的身上也闻不到任何香水味。但是是有清香,或许是她的洗发水或沐浴露,还有衣物的味道……
她种茶,也很像茶。茶树开花的时候纯白洁净,要很凑近才能闻到淡香。而且茶性易染,就是说茶是一种十分敏感的气味载体,所以才能吸收一方山水云雾,株树不同,味道也不同。
这也是为什么采茶人不能用香水、护肤品,不要染指甲油,沐浴最好从简。采下后保存也要小心,这样才能保证茶纯正的本味。
而她呢,想破坏那种纯白。
接下来的想象越来越糟糕。想知道方知雨此刻是什么样的。才洗了澡,短发湿着吗。她在想入非非,电话那头的人却天真得很,大晚上地传来舞步声,还五音不全地哼歌。之后一个人也笑出声……
疯子。
可她也一样,是疯了才会保持通话,并且由衷地想看方知雨在她面前跳这支舞。再笨手笨脚,也比小猫可爱得多。但方知雨自己好像不喜欢可爱,她说,为什么一定要可爱?当时面都不吃了,表情还很生气。多么生动鲜活,一点也不无欲无求。
吉霄一边想一边躺下来。看着手机,就像看到某某在她身旁。想与她靠近点,又觉得那样很危险。
但是,她想,如果是做梦。
梦不会有问题,道德上的,法律上的。梦不用分公私,更不介意人的真实想法。
如果想法会暴露,那么她是个低级动物。七情六欲,自私自利,有时候悄悄把别人当傻子。第一次和大学室友一起聚众看美剧,到某个激情片段,她看的是女人。如果想法自动暴露,那她那一刻就原地爆炸了。
所以,感谢世界给她这层人肉皮囊。这样,游戏还能继续——
因为方知雨不会明白她。
吉霄朝着仿佛躺在她身旁的幻象伸手。
别躲开,方知雨。如果你知道我想对你做什么,仍能不躲开就好了。
要是行星撞地球,会有好事发生吗?
后来,她在梦里有些失控。梦里的方知雨充满同情地把满身汗湿的她抱在怀里,抚摸她的头,甚至亲吻她,就像她是她刚从野外救回的小动物。梦里的方知雨稳定,可靠,永远不会背朝她。
可是现实不是那样的。现实中人会背叛。所以轻浮的快乐和深邃的幸福,她只需要前者就好。后者要赌博、要代价,要对另一个人彻底袒露自己。还不如躲回壳里,躲进梦中: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反正是梦,怎么开心怎么来。
梦到意识极其模糊,还看着手机。客厅里回荡着背景音,是电影里的女人在酒馆外徘徊。最终还是没有胆量走进去,跟心爱的人见面。就那么逃走了。
可是,她知道结局。结局是警察等在原地,终于等来了鼓起勇气的人。然后他笑着拿出一张笔迹被雨水淋花的纸,问她机票有没有过期,还能登机吗?
到此,《梦中人》响起。
电影结束了,吉霄的意识也在这时彻底告别现实世界。
然而,在意识沉入梦境的前一秒钟,她分明听到音响里传来女人的声音。
“晚安,……吉霄。”
电话另一头,方知雨喊着她的名字,温柔地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