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买回来, 吉霄上车打开车前灯,先拿出一瓶水拧开递给方知雨。
“晚饭吃了吗?”问她。
“吃了。”方知雨答,随即又后悔觉得自己应该耍点心机说“没吃”, 那样或许能和问她的人一起吃饭。
“说要回请我, 你却把饭吃了。”
可不是,“回请”这个借口分明是她自己找的,眼下却忘了。
“我还可以再吃!”连忙说。
吉霄只是拿出一个药盒来拆开, 剥出一粒给方知雨:“先吃这个。”
方知雨就着水吃药,吞完才问:“是什么?”
“布洛芬。”
方知雨奇怪:“为什么吃?”
“你不是不舒服吗,”吉霄说,“布洛芬止疼的,你不知道?”
方知雨不是不知道, 只是觉得痛经事小、忍忍就过, 最多喝杯红糖水, 哪里动用得到布洛芬。
还没来得及说明,先听吉霄评价她:“真是活得不清不楚。”
她这些年是过得云里雾里, 但这跟知不知道布洛芬可没关系。心中不赞同,便反问吉霄:
“那你知道什么是利鲁唑?”
“?什么?”
“利鲁唑, 一种药。”
吉霄答不上来, 方知雨以牙还牙:“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但我就不会说你不清不楚。”
吉霄听着女人的反驳, 取出消毒湿巾来拆开:“你说得有道理,是我讲得不对。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
这么一说, 反倒把方知雨搞得不好意思:“……道什么歉啊……”多大点事。
如果这样就要道歉,那她欠吉霄多少句“对不起”?
刚这么分着神, 就被吉霄伸手过来摁开她的安全带——
“过来。”
她才被哄住,想也不想就听顺了女人的话, 朝她那边挪动。
然而刚靠近,就见吉霄拿起湿巾。
还没被对方碰到,方知雨就本能地后逃。女人见状停手盯着她,那样子仿佛是在说:
别躲开。
不躲开的话,吉霄是要帮她擦脸吗?
方知雨不禁又紧张起来,但是随后她告诉自己,就当是电影。现在是要拍车内对手戏,她和吉霄演。背景有绵绵的细雨声,街道的汽笛声,还有车窗外的说话声——
是附近放学回家的孩子,穿着校服撑着伞,在外面叽叽喳喳路过。
没有关系,只是演戏。她能做到的。
这么想完便不再逃避,僵硬地呆在原位任女人凑近。对方先一手捏稳她的下巴,那力道可不小,像是生怕她会逃。
蓦地就想起丸子的话,说这个人是好战分子、推墙狂魔。
努力地适应骤然拉近的距离,但此刻车前灯开着。什么都被照得一览无余,让她很难平息心中的不安。
唯一庆幸的只有近在眼前的女人没跟她对视,只是盯着她脸上被泥沾到的位置,认真地帮她擦拭。
她不看她,她紧绷的弦便终于一点一点松懈。适应了亲近后,甚至能悄悄观察起她:
今晚的吉霄也很漂亮。但不同于往昔的是,因为刚从雨中来、戴过衣帽,向来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大美人此刻有几绺发丝乱着。白色的外套也因为被她抱过,沾上了泥渍,就像总是完美无缺的假面终于有了裂痕一般——
因为她。
空间太小,距离太近。女人身上清淡的香水味又开始变得清晰。同样清晰的还有她的呼吸,此刻就扑在她面颊。被她覆到脸上的湿巾是凉的,吉霄的吐息却温热。
现在,急需转移注意力。不然只怕自己的心就要化成一阵蝶,朝着这个人飞去。
多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然后如果吉霄也愿意,那么今晚即使心病爆发、呼吸失却,
她也想跟她再吻一吻。
刚念及此,一阵嬉笑就透过没关严的车窗从方知雨身后传进来。是方才那群中学生,听上去这时走得更近了些。
此刻,车里有灯。她和吉霄在明人在暗,一举一动都在聚光灯下,任由他人观览。
不知道在那些正值花季、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眼中,她们两人此刻是什么样子?其实很不分明吧?从细雨将停未停的春夜看进车里,只能看见一个戴黑帽,一个留长发,身影模糊地纠葛在一起……谁知道她不过是在给她擦泥尘?
然后,也不知是她鬼迷心窍,还是真有人这么说了。总觉得飘进来的窃窃私语里夹杂着懵懂的议论,主题是:“你们看,那两个人是不是在亲嘴巴?”
方知雨像藏着猫心思却被人抓个正着的小偷,顷刻间便举手缴械,动摇得连神情都慌张起来。
不行,她的耳根开始发烫。脸也应该红了吧?要是让吉霄看见怎么解释?
于是,当帮她把半张脸的泥污都擦干净的吉霄抽出新湿巾、转身过来准备继续另一侧的时候,就见她面前的女人用双手往下拉她那顶渔夫帽,直到把自己大半张脸都遮住才停下,只把嘴唇留在外面。
吉霄盯着女人如花朵一般的唇瓣。
“怎么了?”
“……紧张。”
趁她看不见,吉霄再凑近一点:“是紧张?还是害羞?”
她要稳住,要演戏。演一个绝不会对女性动心、又拥有很多恋爱经验,利用吉霄不过是为了治病的怪人。
想到这里,方知雨再次坚定地确认:“是紧张。”
“为什么紧张?”早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的吉霄直接问她,“因为外面那些小朋友说我们亲嘴巴?”
这人怎么回事?
去买药前明明不是这样,那时候她讲话强势气场可怕、压制得她好几次说漏真相。然而从刚才开始,她又变得不着调起来,让她想起之前跟她在一起的种种。其中某些时刻很是暧昧,她却不确定对方是无心,还是有意。
方知雨完全不是对手:“别问了,求你。”
吉霄无视她的请求,继续提问:“你一个外地人,怎么听得懂本地话的?”
方知雨被直击要害,把帽檐压得更严实:“我……听不懂啊,是你在说。”
吉霄也不追究,只是帮女人看一眼窗外。
“行了,他们走了。”
方知雨还是一动不动。完全不知道自己这姿势是遮住了脸,却把鲜红润泽的双唇露在外面,外加暴露一双雪白手腕。
在她的手腕上,又是好几处浅红色掐痕。
这是今晚等她的时候弄出来的吗?吉霄想。为什么又这样?跟她说的“焦虑症”有关系?
一边猜测,一边伸手帮方知雨擦她帽檐上的泥渍。
然而刚碰到帽子,对方就反应强烈:
“不要!”误以为她要摘帽子,方知雨捂紧自己抢白,“我戴了一整天,头发很乱!”甚至说,“我其实好几天没洗头了!”
看出她在害怕什么,吉霄启口:“我不是要拿掉帽子,只是上面有泥,我想帮你擦。不过待会儿也确实需要你往上戴一点。你的伤在颧骨那,现在全遮住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女人还是没动静。
“方知雨,我想看你的眼睛。”
这话有歧义。是说这样清理上药更方便,还是在表达一种愿望?
她想知道答案,却问不出口。只听吉霄继续说服她:“你知不知道,你额头也是脏的。”
“不用理它。”
“为什么?”
“我右边额头有些破相……会吓到你的,”方知雨说,“反正你别管它,我回家自己擦就好!”
“不会吓到我的,”吉霄柔声跟她说,“而且我不会碰你破相的地方,只会把泥擦干净。”
方知雨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在很认真地在考虑。终于,她松开手,任女人擦净帽檐,再帮她把帽子往上移动、露出双眼。
然后,她便再一次看见世界——
世界的中心,是吉霄。
见她安定下来,吉霄才继续上挪她的帽檐,直至完全露出她微微发汗的额头,再伸手帮她擦面。
泥污嘛,其实是没有的。但不这么说,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她一直掩藏的地方?
方知雨努力掩藏的不过是一条疤痕,从右边太阳穴上方延伸下来,把她的眉尾都切断。
这种程度的“破相”换作是她自己,露出来也觉得没关系。
但方知雨似乎不这么想,她好像有些心结,总是遮遮掩掩、戴着帽子,把她那双像猫一样的眼睛也挡住一半。
年会那晚,她就因为这道疤痕躲过她——
对此,吉霄可是记得很清楚。
方知雨不安地承受着女人的视线,正忐忑,就听她说:“这点伤口,还没我中学时被石头砸出来的大。”
注意力一刹那转移,方知雨好奇:“所以那时候被砸失忆了?”
“是啊。”吉霄说,“你的呢,怎么弄的?”
“……在老家采茶时摔的。”
吉霄听完让她别在意,“根本吓不到人。要不是这么近看都看不出来。”
非要担心破相,也该担心你今晚在脸颊上新摔出来那些。这么想着吉霄结束清理。转头拿出棉棒蘸碘酒,然后过来再一次捉住女人的下巴。
颧骨上的伤口刚被棉棒碰到,方知雨的眉头就牵动。
“疼要说。”看她那样子,吉霄出声。
“……不疼。”她却说。
不疼是不可能的。碘酒带来的刺疼虽不剧烈,但确实存在,并且隐隐发烧。
方知雨蓦地就想起春天的时候,那些在雨里抽芽的茶树,不知道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感觉?
“真的不疼?”刚想到这,就听吉霄问她。
“不疼。”
等药都涂好,吉霄收理袋子关灯。刚发动车,方知雨便问她:“去哪?”
“送你回家。”
听到这句,方知雨的心立刻放下一些,又惦念:“你是不是还没吃饭?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再走?这里离我家还远。”
“先送你回去。”吉霄却说,“你不是肚子不舒服吗。”
肚子其实已经没那么不舒服了,或许是止疼药起效,或许是时间过去。想告诉吉霄,却又最终没能说出口,因为自私地希望吉霄能继续因此为她担心——
最好担心到不再回酒店。
怀着心事重新拉低帽檐,之后一路无言。不知过了多久,痛感完全淡去。吉霄的车一如既往的平稳,加上车灯又关闭,在一片昏暗的视野中,方知雨彻底放松下来。
一旦松懈,奔波一整日后堆积的倦意就袭来。却不舍得睡去,因为今夜这一程终,她和吉霄就要分别。这次别后,吉霄会离开宁城,到时可再没有什么“明天见”。
且不说明天、以后,单是捱到待会儿,方知雨都觉得难受:
谁知道把她送回家后,吉霄又会去哪?
方知雨一边想,一边朝开车的人微微侧身,躲在帽檐后看她。此刻车里很暗,暗到她觉得即使这么一直看着,吉霄也不会发现。
就这样任时间过去。直到车窗外的街景越来越熟悉,目的地越来越近。
她是困了,也是真的不甘,才会终于对着她偷望的人启口:
“把我送回家后,你还是要回酒店?”
听到这一问,吉霄好像笑了一声。“这题今晚过不去了是吗?”笑完后问她。
因为她似乎笑了,就觉得她的心情应该好了许多 。好到可以跟她提要求:
“是的,”方知雨说,“不要回去。”
“方小姐,我还是没想明白,”随后就听吉霄问她,“为什么你一定要阻止我回酒店?是,你想找我帮你治病,但这又能说明什么?说到底我跟谁过夜、会导致什么后果,和你这个同事有什么关系?”
……多可恶,她都倦到混乱了,这个人依然清晰。在一片昏暗中,清晰的人向她重新审问谜题的关键——关于她的动机、她的矛盾。
太关键了,所以她不会回答。
“又在想怎么圆谎了,是吗?”
是的。但她此刻很是疲乏,心防也降低。却还要编故事,多复杂。
“真不想听你说那些无聊的谎话。”然后就听吉霄说。
方知雨放开帽檐,不再掩饰自己的凝望:“那你想听什么?”问吉霄。
“听点刺激的,”吉霄看着前方回答她,“比如你觉得很寂寞,想尝试点新鲜事……比如你想寻开心,碰巧这时遇到了我,觉得我还不错,所以想跟我玩玩……比如你不想对这段关系负责任,却又希望我只看着你一个人……之类的。”
方知雨迷迷糊糊地听着女人如梦呓一般的话语,心想真奇怪,今晚吉霄明明没喝酒,她也没喝。她们应该都很清醒。
太清醒了,以至于几十分钟前,因为她怪异到甚至有些冒犯的行径,吉霄还生气了,对她。
但是现在,剧情的走向又突然成谜,都怪演员分心。
到了这个时候,她不想也无力再伪装,觉得就算是陷阱也没关系。如果没有圈套,那么就由她来为自己造一个、跳下去。
“你说得对,”方知雨看着吉霄认真地说,“我就是希望你只看着我一个人,却又害怕对这段关系负责任;我就是想跟你玩,因为我知道你很好;我就是想寻开心,想尝试点新鲜事;我就是觉得很寂寞……因为太安静了。”
开车的人听着她好不容易表露的真心,却没有任何异动,仿佛她说什么她都不会吃惊一般。
她知道吉霄不会在意,因此敢于继续说下去:
“所以吉霄,不要回去。如果你今晚非要去那里,我会很伤心。”
吉霄听到这里,终于暼一眼后视镜。
“是吗?”她平静到近乎漠然地问她,“那你哭给我看看?就现在。”
糟糕。她偏偏哭不出来。
见她皱着眉头没了回应,吉霄说:“演技有待提高。”
“……为什么这次连分都不打?”
“因为不及格。”
说话间,又到了上次停车的路口。今晚吉霄却没有停下,只是径直往她家楼下开。
“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伞?”然后就听到她问。
“……待会到家,上去给你拿下来。”
“那算了,再说吧。”
说完这句,吉霄靠边停车,然后看向副驾,似是在等她告别。
可她却无法告别,在未得到一个承诺前。
“不走吗?”
方知雨不答话,抬眸看向吉霄。
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的眼神有多央求,只知道下一刻,女人帮她摁下安全带:
“那么要来做买卖吗?”吉霄问她,“只要你帮我实现一个愿望,我待会儿就直接回家,绝不再去酒店。”
方知雨的目光刹那明亮起来,“真的?”
“真的。”
“想要什么?”她问吉霄。话虽这么问,但她想,今天晚上,就算吉霄要她把月亮摘下来,她也会去。
但吉霄没说那些遥不可及的梦,只是温柔地让她:“过来。”
方知雨按照女人的意思再次挪向她。刚靠近,就听吉霄说出了愿望——
“别躲开。”
以为她要索求什么,结果又只是这样。方知雨拒绝不了,随即想起来这个人做业务的经验:
须藏好锋芒和目的,不能强势。要去攻心,潜移默化地。
还没把一切想得很清楚,女人就朝她的面庞伸出手,随即出乎她意料地掀起她的帽檐、拂开她的发,一击即中找到那条她想藏起来的伤疤。
然后,她不仅碰了它,还来回抚摸。
方知雨的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到抓紧衣襟。
奸商……之前明明说不会碰那里。
她心中不安,却又无法拒绝。心境矛盾着,又想起从别人那听来,说这个人在攻下心防时最有成就感。
所以她现在就在这么做吗?推倒所有防备,把残垣踩在脚下,攻入一座城、一颗心,再肆意地擭取。
刚有些适应了吉霄的抚摸,她的手就往下——
这一次,轮到今天刚摔出来的新鲜伤口。
被手指触碰到的一霎,刺疼就传开。方知雨蹙眉,吉霄却没有停手的意思。
吃疼地抬眼,就发现女人此刻终于不再只是凝视伤口,而是正看着她、观察她。
视线交织的片刻,方知雨的心漏跳半拍。
早就不止是紧张,更是害羞。还有明明想蜷缩、想躲避,却被人强硬展开来的不适。
有这样、那样的情感,却唯独没有讨厌。
这是公平的交换,是她允许的。允许吉霄肆意,允许她带着目的靠近。允许她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踩过那条线……
允许,并且喜欢。
刚想到这,吉霄就又往下,抚过她的脸颊,停在她唇角。
太近了,方知雨想。近到她觉得,吉霄可能会吻她。
手再攒紧一些,她开始期待一个尚未到来的时刻。
吉霄曾经跟她说,这就叫愿望。愿望让人升起期许,想要欢欣地走向未来。
方知雨闭上眼。
女人的手却在这时收回。
……完了,她为什么要在这种关头闭眼睛!吉霄会怎么想?会不会又跟她提一些她根本回答不了的问题?
方知雨硬着头皮、满心尴尬地睁开眼,就见女人此刻正盯着她,带着笑意地。
今天晚上,在便利店心灰意冷等待时,她为将要发生的剧本假设过很多个结局,大多都惨烈无比。没有一个像此刻这般好——
此刻,她是被时运眷顾,才让结局落在吉霄的笑容上。
所以,你看到我了吗。
如果你开心,真希望是为我。
……
被总是避开自己的猫戒备全无地注视着,吉霄倍感欣慰。
但是事情要一件一件来。要缓慢,要克制,要放长线钓大鱼——
先驯服,再粉碎。
这么想完,她出声提醒还在恍惚的猎物:
“方小姐,下次我回宁城你可别忘了回请。到时候,我们再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