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霄迈出电梯到大堂, 却没找到人。又打了通电话,才见那边的角落里,在盆栽旁蹲着的家伙站起来看向她。
方知雨今天淋了雨, 白裤子沾了泥, 连脸和帽檐上都有。这副情状让吉霄把首要问题后移,先问她:
“怎么满身泥?”
“……刚才摔了一跤。”
再看她那样子,面无血色。
“你怎么会在这?”
“我……偶然经过。”
“偶然经过你进什么酒店?”
“因为我看到了……你的车。”
放屁。
“所以呢, 你跟着我的车进了酒店,然后非要把我叫下来的原因是什么?重要的事又是什么?”
方知雨还没来得及写台词,根本答不出话。
吉霄看着眼前皱巴巴、湿漉漉的人。
“没事我走了。”
“及时雨!”方知雨终于出声,“你可不可以不要上去?”
“为什么?”
“那晚你请我吃饭了,我想现在回请你!”
这理由找得可荒唐:“我早回复过你了呀, 都跟你说了礼拜六晚上我有约?”
“但你明天就离开宁城了。”
“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是不回来。”
“等你回来太晚了……”方知雨却说, “我想今晚就请你。”
吉霄努力耐着性子:“你到底有什么急事?不用非吃饭, 在这跟我说也一样。”
方知雨很着急,却一个理由也找不出来。
然后, 她看见平时总是一脸笑意的吉霄神情冷却了。
“不说话?行,我就当你耍我。我楼上事情比较急, 恕不奉陪。”
看着吉霄转身, 方知雨想果然,事情没那么容易。
她真笨, 怎么能一点对策也没有?实在不行哭出来也好啊?她却挤不出眼泪。
等等。下雪那个夜晚,她分明成功留住过吉霄。当时是怎么做的?
对了, 凭借一点戏剧性。
方知雨朝着女人的背影奔去,追上后一步上前, 从后紧紧抱住她——
"不要去,求你!”
这个拥抱, 加上她的祈求,令得酒店来往的人都瞩目。
吉霄却仍然没回应。
还不能一锤定音吗?方知雨想。但她已经黔驴技穷了。
而且吉霄一定很生气。是啊,这情况换谁能不生气?是她越线了。但是事出有因,她不得不如此。
可即便这样,什么卖惨发疯装无辜……她也一样都做不来。连演都演不了。
别无他法,只能恳切地将女人抱得再紧一些。
终于,她听到吉霄叹了一声,然后拉起她的手:
“你跟我来。”
方知雨被吉霄带到地下停车场,拖着她上车去。
“去哪里?”等车开出停车场,她才小心地问。
“药房。”吉霄不看她,“脸摔烂了你自己没感觉?”
方知雨却不关心那个,只问女人:“去了之后呢,你还会回来吗?”
再不答话。
方知雨尝试曲线救国:“要不你先打电话跟楼上的人说一声?不然她会一直等。”最好是让她现在就回家。
“你有空关心别人,不如先清楚点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开车的人没好气,“偶然经过?你当我是小学生?!”
方知雨低垂着头,无计可施,只能坦白从宽——
坦白一半。
“……礼拜四,下班的时候你在女厕讲电话……我当时碰巧在隔间,听到你说你今晚会来寰宇酒店,跟一个女人……”
吉霄直接打断她:“你知道你这叫什么?这叫偷听,外加跟踪!我可以告你你知道吗?!”
“……对不起。”
吉霄想听的不是这个:“别光道歉,从现在起你跟我说实话,不然我们不去药房,去派出所。”
方知雨攒紧手指。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我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
“……只是今天。”
还在胡扯。
吉霄压着火,想今晚无论如何也要从方知雨嘴里挖出些真相。吓她没用?那试试别的。
一边考虑一边看后视镜,却见方知雨苦着眉头。那神情像是十分歉疚,却又似乎不只如此。
这么想来,从刚才起她就捂着小腹。
“你今晚除了摔一跤,还有什么情况?”不禁问她,“肚子疼?”
“……我来例假了。”
来例假还淋雨?“方知雨,你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对这不是问题的问题,她倒是蛮诚实:“想破坏你的约会……”
“你凭什么?!”
方知雨疼得难受,还是认真回答:“你知不知道你约的人结婚了,是有夫之妇?”
吉霄抓住重点,直接反问她:“我约了谁、对方结没结婚,你怎么知道的?”
“……”
见对方又逃避问题,吉霄激将她:“而且结婚了又怎么样?结婚了就不能反悔?婚姻这种制度放现在已经很落后,说不定几百年,不,几十年后,这东西就不存在了!”
方知雨的雷区被踩中,果然立刻张开嘴:“但你不能否认它现在还存在啊!而且你不知道对方家里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会无意间伤害到谁……负罪感很可怕的!等你某天察觉到它,你一定会后悔!你会觉得自己好像背上一个永远卸不下来的十字架……可是你现在明明还有机会绕开,这世界那么多女人,你换一个就好了啊!”
逃避的时候一言不发,说教起来却滔滔不绝。方知雨这个人好像永远都会把事情搞得很沉重,真的很会招人讨厌。
但是,她多讨厌她,还是想把她拆解清楚。想找出她的动机、解释她的矛盾。
所以,明知会火上浇油,她还是问方知雨:
“我要是非她不可呢?”
“哪有什么非谁不可……”对方眼看着急了,居然恨铁不成钢地开导起她来,“你的座右铭不是及时行乐吗?那就去行乐啊,为什么非要去做一定会后悔的事?开心点不好吗?”
吉霄不说话。但她开始回想自己什么时候在公司里宣告过什么座右铭。没有吧。只在白夜里这么打过广告,以求避开那些沉重到招人讨厌的家伙——
比如眼前这位。
方知雨见她沉默,以为她是真放不下:“你就不能换个其他人?”
吉霄回过神。
“可以啊,换你怎么样?”
方知雨一怔。但是随后她答:“好啊……只要你开心。”
吉霄被这答案激得窝火:“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你说的某些话会给人错误的信号!”
方知雨心中明白了,但她还是跟吉霄确定:“什么信号。”
“告诉我现在,立刻跟你去开房也可以的信号!”吉霄说,“但是年会那时,拒绝我的人明明是你不是吗?”
方知雨这下是真不明白:“我什么时候拒绝你了?”
“你说你是性冷淡!”
“可我就是性冷淡啊……”这么说的时候女人卑微地盯着自己攒紧的双手,声如蚊蚋——
“性冷淡……就不能跟你去开房吗?”
吉霄听得心乱如麻。碰巧这时旁边有人试图超车。吉霄一生气跟对方飙起车来,一边开一边对着空气大骂假想敌。跟平时风度翩翩、总是用笑容游刃有余解决问题的形象差之甚远。
方知雨想起她来宁城后才学到的新词。
“别这样,”她直接说吉霄,“路怒症不好。”
“不好又怎么样?”吉霄迁怒,“我这人就是没素质,从小就这样!管你什么事?!”
“我不是说素质……”方知雨跟她认真,“我是说你不该跟人飙车,出车祸怎么办?”
“你到底凭什么总是对我的事指手画脚?你是谁啊?!”
无论用词、声量还是语气,都在表达怒火。然而方知雨听完却平淡地答她:
“是你同事。”
吉霄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更加烦躁:“是我同事就可以骗人?还性冷淡?性冷淡能给人当情妇?!”
方知雨听得茫然:“什么情妇,谁给谁?”
“你给谭野!”把小叶的一通嘱咐全部抛到九天外,吉霄跟方知雨摊牌:
“大你那么多的已婚男你都可以,真伟大啊,方小姐?”
“我没有过!”方知雨立刻否认,“我跟谭野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从没当过任何人的情妇!”
“是吗?”吉霄却当她又在说谎,“那天在总部,堂堂谭先生帮你收茶杯,你真当我瞎?”
“我是跟他私下里认识,但介入别人婚姻这种事我永远不会做!”说着想到什么,跟她强调,“这辈子不会,下辈子也不可能!”
吉霄听到这,虽然仍有疑虑,但她不得不承认,今晚堵在她胸口的闷气已然消退大半。
毕竟,她自己在听到方知雨说她为男人跳楼时,也一样觉得荒谬至极。当时她就是这么反驳的,说这辈子不会,下辈子也不可能。
多少察觉出此事另有隐情,却还是要跟方知雨再确认一次:“真的没有?”
“没有!”在她面前向来怯懦如小动物般的女人竟然跟她生气了,“做那种事会被天打雷劈!”
“……这么极端吗?”
“是啊!”方知雨的声量比平时大了好几号,“所以吉霄,你千万别做那种事!别回酒店!别跟有夫之妇过夜!”
听到对方竟然直呼她姓名,吉霄多少感受到,她是真的动怒了。
“你又知道我今晚去见谁?”问她。
“王乐云,不是吗?”方知雨直接说,“我从谭野那里知道的,他还说你现在面临升职,在这种关头去找王乐云很不妥!如果被陆羽派来查你的人发现,事情会很棘手!”
听到这,吉霄才理解了为什么方知雨今晚不惜一切都要来阻止她:因为王乐云。
但还是不够,她还想知道更多。想知道方知雨能为她做到哪一步,为什么。
“所以你知道王乐云跟我有生意要谈?
“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搅局,我今晚会损失多少?”
方知雨被问得愣住,半晌才答:“我赔。”
“你怎么赔,”吉霄说她,“你一个月多少工资?而且你好像忘了你连命都换给我了,拿什么赔?”
听她这么说,方知雨果然上钩。想来想去,跟她真诚地提议:“我可以帮你。”
“帮我?怎么帮。”
“所有我得到的信息,无论是从行政部还是谭野那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只要你愿意相信我。”
吉霄不做声。方知雨继续:
“我跟谭野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但我确实是从他那里得到机会进的烟雨。所以在工作上,我定时跟他汇报,大概半月一次。”
“工作汇报选在连锁酒店?就你跟他两个人?”
方知雨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随后又用她那不怎么灵光的脑瓜得出结论:
“你也跟踪我?”
吉霄听得气极反笑。“为什么用‘也’字?”问她。
惊觉自己露出破绽,方知雨再不答话。
但这一次,吉霄没再问。
继续问下去,这个人只怕又会编各种谎言来应付她。比起强求虚假信息,她已经想到更好的方法去获取真相,顺便验证方知雨是不是真的如她自己所说那样值得相信——
当然,那是后话。
驯服这个事,切忌操之过急。尤其是对方知雨这种人,更需要放长线、钓大鱼,要慢慢来。
话虽如此,想要高枕无忧,又好像还差点什么。比如一笔买卖,一个约定,一种可以把她套得更牢的羁绊。这个头不能由她来起,那样太强势。需要想办法让小鹿自己提,让她自愿造好圈套、踏入陷阱。
想到这里,吉霄问方知雨:“我说你,该不会喜欢我?”
只要动心,关系就结束。跟你说不想继续那一天,她的果断和冷漠也是真的。
方知雨藏起真心、骗过自己,竖起坚固的防备,报出这道题的正答:
“怎么可能……我是直的。”
“那么你一个不喜欢我的直女,为什么对我兴趣那么浓厚?”吉霄继续问她,“难不成你也喝醉酒坠楼,把头摔坏了?”
“……差不多吧。”
这敷衍的答案可不是她想听的。揣摩着下一问该如何进攻,就听女人启口:
“年会那天晚上,你吻了我……”
“然后呢?”吉霄装得不在意,“这事情我们上次不是讨论过了吗?还没翻篇?”
“不是没翻篇……”方知雨低声,“我只是想说,那样的事情我原本没办法……你也知道,我性冷淡。”
吉霄一边听,一边回想起那晚的败兴现场。方知雨躺在床上,神色动情到足以令她升起错觉。氛围良好、感觉甜蜜,她却在那种情形下对她说,她性冷淡。说完还逃跑了,从床上。
要说她当时心里一点不难受,那不可能。
“你……真的没感觉?”不禁问方知雨。
“没有,”女人回答她,“我有焦虑症。”
“什么症?”
“焦虑症,一种心理疾病。”方知雨告诉她,“是因为对某件事过分恐惧而引起的。”
“你对什么事过分恐惧?”吉霄问,“上床?”
“是的……”方知雨坦承,“其实,亲吻也不行。”
吉霄斜乜一眼镜中人。
感觉到她的质疑,方知雨说:“是真的!之前被人亲,我还发了病,当时还叫了120。但是那天晚上跟你在一起却没事,所以……”
吉霄把她的话接下去:“所以你才想跟我开房,再试一次?”
“……对,”方知雨顺势说,“说不定,你能帮我治好这个问题呢……”
“治好了,你好去找男人?”
方知雨多想答不是,当然不是。但她知道不能那么答。要是在这推翻前面的谎言,她好不容易才在吉霄面前积累起来的一丁点信任又要作废了吧。而且要是暴露性向,她做的一切就会变得更没法解释。
把她的无言当成默认,吉霄冷漠地跟她说:
“方小姐,要治病你该找医生,而不是来打扰我这个普通人的生活,并且试图把我当工具,”说完又补充,“还有,对我说谎没问题,但求你别太离谱。”
方知雨听得低落。
什么“治好这个问题”,她是脑袋短路乱接话,才找出这么失礼的借口。
她是对吉霄说了很多谎,但有焦虑症是真的。然而眼下,她还能拿出什么来跟吉霄证明她的诚心、要别人相信她?
刚在郁结,就见女人把车停进道旁的停车位。
熄火后,吉霄解安全带。“我去买药。”
这么说完,她把自己的衣帽掀起来戴上,下车进入细雨。
关门前,吉霄看一眼坐在副驾那如猫一般、不知何时又会转头不见的人,最终还是加上了那句——
“等我,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