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夜之前, 贝依能想到的最恐怖的画面，不过是她跟同学打赌去影院看5D版恐怖片《鬼修女》，结果她还赌赢了, 看着同学被吓得鬼哭狼嚎笑得前仰后合，她一直认为这种场面对她来说压迫程度还不及考砸了回家直面姜女士的横眉冷对。
但她忽略了一个词的威力——
身临其境。
今夜, 她成了恐怖片女主角。
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或许会感觉到时间的凝固，彷佛一切陷入虚空, 比如贝依此刻根本听不见电话另一端的人是否回答了她、答了什么, 她的耳边只有在雷声风声中痛苦挣扎的尖叫声。
或许视力也会显著增加，比如贝依紧紧盯着她膝头羽绒被面上抖动着的繁复暗纹，昏暗的夜光下，她差一点就可以记住它的形状，可是突然——
“啪”，灯光大亮。
贝依瞳孔骤缩。
“咔嚓！——”
“啊！——”
贝依剧烈地尖叫、颤抖, 手机早已不知丢去了何方，甚至被拥入一个有力怀抱的时候，都是下意识地激烈推拒反抗, 直到她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循环反复。
“我在, 我回来了，贝依，别怕……”
像是终于鬼口逃生了一般，贝依浑身紧绷的肌肉缓缓瘫软, 她开始大口地喘息, 放声地嚎哭, 像是要哭尽她二十年来所有的委屈。
当然，绝大多数的委屈都来自今晚。
惨白到失了血色的小脸被泪水湿满, 黎樗不禁抬手想要为她擦拭，却是“啪”地一声，被她下意识拍开。
大手在空中顿住，终究黯然敛起，黎樗默默紧了紧搂住女孩的手臂。
贝依的战栗终于缓缓消退，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心力一般，闭上眼沉沉倚在黎樗臂膀中。
“我要回家……”
黎樗怔然，一颗心早已沉入谷底。回家？
“我要……小铃铛……”
他一时不知是否应该松一口气，那个房子，竟还有幸被她称之为家。
“好。”他应下。
只是贝依已无暇分辨，这喑哑微颤的一个字里，藏了几分痛、几分悔。
她太累了，以至于被男人打横抱起之后，听见的说话声都像是在真空之外。
“少爷，雷雨天行车危险啊！”
“冇事。”
直到将女孩抱上她熟悉的床，小铃铛也喵喵地跳上来，贝依的眼睛依然紧紧闭着。
黎樗无声地深深叹息，回来的车上，他见到了女孩睁着眼，空洞地侧首盯着窗外。可现在，他依然没有立场，请求她睁开眼面对他——
他这个自私又自大的伪君子。
“对不起。”他无比眷恋地凝视着安然静躺的女孩。
这个明明此刻近在眼前，他却如远隔天涯般再也无法触碰的女孩。
这个生长在温暖的阳光下，自己也明媚如暖阳，却被他这个幽冷地狱爬出来的人看上，妄想将她也拉入深渊为伴的，可怜的女孩。
对不起。
黎樗缓缓俯身。
请允许我虔诚地、郑重地吻你。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男人温热的薄唇落上贝依额头的那一刻，她的泪水无法自抑地顺着眼尾流向松软的枕头。
贝依咬紧了牙关，直到脚步声渐远，房门关闭，她才睁眼搂住小铃铛，放任自己呜咽出声。
“小铃铛呜……他是故意的……”
多么临时的一趟往返巴黎、恰好放在机关位置的她最有可能去碰的那本书、本该严封保管却一个都没上锁的众多保险柜、杨叔那一脸复杂却毫不吃惊的神色……
聪明如贝依，怎么会到此刻都想不透他的故意为之？
“这就是你对我的期待吗？”贝依喃喃，可是她做不到。
“小铃铛，别舔啦！你舌头有刺，我脸很痛哎……”
房门之外，黎樗缓缓抬步离开。
只是女孩的细声呜咽，早已如一根杀人于无形的牵丝银线，紧紧勒住了他的颈，哪怕他已行至酒柜前，也依然在他耳边徘徊不去，锥心刺骨。
瓶身镶嵌了水晶宝石、价值百万美元的伏特加，如解渴的冷水般被他一瓶接着一瓶地灌下。
都说酒能消愁，为什么它不能？黎樗恼得想要一把掷开，却倏地顿住。
他怕惊醒了屋里的她。
他又狠狠饮下几大口。
黎樗从不做后悔的事，他想，他不后悔。
一瓶饮尽，再开一瓶。一口，又一口……
他有悔。
黎樗双手撑住吧台，他已做不到风轻云淡地挺直脊背。
“……女仔会逃走的。”杨叔说得没错。
他要失去她了，因为他的自大、他的独断、他的急迫，因为他生来就注定不配被爱、不配被坚定地选择。
黎樗眼眶灼热，大抵是酒精在燃烧。
他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她真的逃走再不回头，他要怎么办。
现在他知道了，他无计可施。
什么领带、手铐、脚链，他只能微笑着放她离开，然后用这些东西绑住自己，别追了。
他作茧自缚。
-
雷电风暴连同黑夜一起消逝于黎明之前，转眼天晴日朗，又是一个周一。
贝依静静地坐在电脑前盯着屏幕，宛如一个漂亮精致却无人操纵的木偶。
她今日的任务，是熟悉尽职调查的流程内容并梳理可行项目。
尽调啊……
“Due diligence。”他的声音还在耳畔。
那是他们重逢后的第一面，之后他说，“我没有女朋友。”
贝依无法忘记那一刻她的心跳，或许是她一直以来太天真，她对他的喜欢，远比她以为的早太多。
那根本，就是命中注定，一见钟情。
明明只隔了这几日，为什么却好像过去了一万年？
相互喜欢却不能在一起这样的悲剧，又为什么会落在她头上？
“噢我的天呐！Belle，你怎么哭了？”好心的同事被她吓到。
“是觉得任务太难了吗？其实不难，你看噢，只要按照这张表里的项逐一审查，没有重大风险就可以啦。”
没有重大风险……
“那如果有重大风险呢？”贝依喃喃自语。
“什么？”同事没有听清。
“没事，”贝依勉强一笑，“多谢你。”
「标的公司存在重大风险项，Keep？Or Delete？」
鼠标停在刺眼的红色按钮上，贝依眨眨眼，又是两行清泪。
她抬手抹去，看向震动的手机。
易欢欢：「明晚去看歌剧魅影吗？」
贝依敲字：「我失恋了。」
易欢欢回：「……你失恋了和去看音乐剧有什么必然联系吗？没有，就这样，订票了。」
贝依：……
此时的易欢欢还小瞧了她的伤悲，直到晚上回了公寓。
“我的天哪！”易欢欢盯着贝依红成兔子的两只眼睛，“你这回的失恋，是认真的、深刻的、再不回头的了？搞成这个样子。”
贝依面无表情地抹了把脸，哦，已经没有眼泪了。
“欢欢，我好像，真的不能跟他在一起了。”
“不是，为什么呢？你俩昨天出去玩不是还好好的吗？说好的是甜蜜浪漫的、虽夹杂曲折的、但走向美好的呢？”
“我跟他走不向美好了。”贝依生无可恋。
“我想跟他谈恋爱，他说我没想好。他把我一个人丢去他的城堡，那里面，有他家的秘密，”贝依说着，还是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那个地方真的好可怕，我知道他想让我想好，可是我想不好了欢欢……”
她抱住易欢欢的胳膊，“你今晚陪我睡好不好？我太害怕了……”
“好好好，我在呢，陪你啊。”易欢欢应着，而她也是向来无惧吐槽她们老板的。
“黎董也真是，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这么不干人事。”
往常这种时候，贝依必然要跳起来反驳她，可这会儿却也只是轻轻哼唧两声，想来真是被吓得不轻。
“不过姐妹，我还有一个问题。”易欢欢指着桌子上一束九朵的红玫瑰，“你俩都分手了，这花哪来的？”
贝依扫了一眼，不以为意道，“哦，裴璋送的。”
“什么？！裴璋？！”易欢欢惊得直接从沙发上起飞。
贝依上下看她两眼，“我也很奇怪。明明上次他表白我已经拒绝了，他今天突然给我送花。”
“然后你就收了？”易欢欢依然一脸吃了屎的表情。
“他说不收的话他只能扔掉了。”贝依一脸了然，“一般来说，如果是礼物，男生未必舍得扔掉，但如果是花，他们真的会扔掉。”
“花花是无辜的。”她总结道。
易欢欢表情复杂，“你这是被追出经验来了？”
贝依玄乎地伸出一指，“从初中开始总结出来的经验。”
“那你妈妈允许你收男生的花？”
“当然不让！”贝依得意地一哼声，“所以我都说，是我买来送给妈妈的。”
“噗，那不会翻车吗？”
“当然……翻过。”贝依垮掉小脸。
“有一次，我妈妈很开心地把花一枝枝修剪插到花瓶里，却在原来的花束底部发现了一张卡片——‘贝依，我喜欢你’……”
“哈哈哈哈——”易欢欢已然捧腹大笑。
与公寓里的欢声笑语大相径庭，LE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里，气氛凝结冷肃如同西伯利亚冰原。
威廉也不敢大声，“事情就是这样，那位实习生裴璋，给贝小姐送了一束红玫瑰。”
“噔”，是黎樗放下的钢笔碰撞桌面的声音。
威廉顿时收声，等觑到他老板面色不改又提笔写字的时候，把话说完了。
“然后贝小姐收下了，还小心地抱回了公寓。”
“铛——”德国顶级精品定制的钢笔被可怜地掷上桌面。
“出去。”
威廉头也不回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