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的花园里, 即将举行一场风格活泼的花园式晚宴。

  因为主题是欢迎梁小姐归家,风格不宜过于沉重,策划人便将宴会主题定为【仲夏夜的童话】, 主打俏皮的浪漫意境。

  此时, 花园里早已经张灯结彩。修剪规整的树冠上皆已挂满了亮莹莹的水晶灯球,和剔透的地灯交相呼应着,仿佛满天璀璨的星星点缀在夏日傍晚里, 明光铮亮,玲珑有致。

  木栈道两侧布满了娇嫩欲滴的鲜花, 尽头的餐台上也早已陈列好米其林餐厅的冷盘与甜品。

  打着小领结的侍者在宾客中穿行着, 给每一位客人送上法国勃艮第空运而来的名品藏酒。

  徐芃芃端着一杯红酒, 第N遍质问旁边的佣人:“你们家小姐怎么还不下来?”

  佣人冷汗涔涔,也不敢多言。徐芃芃觑着她的样子,眉头微皱,似乎嗅到了搞事情的前奏。

  只听前方“叮”的一声清响,端庄优雅的梁太太轻击玻璃杯, 站在花团锦簇的园区中央,微笑着欢迎前来参加派对的宾客。

  说起这场派对的主题,吴薇浅笑着道:“这些天, 大家也都听说了, 梁时来帝都了。自从被抱错以后,她离开我们回到自己的家, 吃了很多苦。我们夫妻很可怜她, 打算做一桩善事, 送她去国外生活。”

  此话一出, 宾客中顿时一阵哗然。

  所有人都很震惊,之前听到的说法明明是【失散多年的亲女】, 怎么几天功夫,又变回了抱错的女儿?抱错就抱错吧,还要给人送走,这是什么操作?

  最重要的是,梁家还能和陈家联姻吗?

  许馨兰坐在上首的圆桌边,周围围满了帝都的豪门太太们。一时间,大家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似乎想从她的脸上捕捉到蛛丝马迹。

  可惜,许女士八风不动地坐着,一派言笑晏晏。仿佛风口浪尖上的这位不是她的未来儿媳,而是什么不相干的人。

  吴薇端着大方得体的笑容,静静等待着众人的热议平息,然后才继续道:“今天的派对,就是为梁时办一场欢送宴会。”

  这时候,人群里忽然爆发出一声高喊:“你说谎!梁时明明就是梁叔叔的亲生女儿!”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看到徐芃芃那张愤怒的小脸。

  吴薇的笑容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僵硬。

  这下子可热闹了,八卦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每个人都在想,管他真相是什么,亲不亲生的其实也无所谓,重要的是——这拨居然吃到了现场瓜啊!

  已经有不少人拿出手机,开始第一手的播报。

  热议的浪潮远没有褪去,席间一片嗡嗡的交谈声。这时,粉紫色的夕阳里,崔管家出现在了花园尽头的木栈道上,身后还引着一位女子。

  女子袅袅婷婷地走来,那身形,那眉眼……赫然是梁时啊!

  在场有不少帝都的世家小姐,之前和梁时也颇为熟悉,这种情况下看到她,也都狠狠吃了一惊。

  梁时的样子实在不像个赴宴的人。

  她长发随意地披散着,没有做发型,额头上竟然还鼓着一个肿包。身上的裙子也皱巴巴的,仿佛在地上滚了几轮。上半身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看不太清,被身上披着的男士西装外套盖住。

  周身如此狼狈,面上却毫无畏怯的表情。梁时迎着众人的目光,一路走进宴会的核心区,停在了吴薇的身前。

  吴薇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几乎冻住。

  梁时微微一笑,脆声开口:“妈妈,好久不见。”

  *

  梁家的这场欢迎派对,足足被帝都的豪门圈子津津乐道了好几天。

  大家纷纷传言,当晚,梁家的那位假千金一身褴褛,众目睽睽之下,直接走到了梁太太跟前。她在吴薇惊诧的目光中,转身面对宾客,朗声开口道:“感谢今晚来参加这场派对的朋友们,我梁时不胜荣幸。”

  “非常抱歉,今天我又又被梁太太找人掳了去,所以来得迟了点。”

  梁时低头看了看自己糟糕的装扮,“刚从贼窝里逃出来,也没来得及梳洗打扮,请大家见谅。”

  底下早已鸦雀无声,众人都被这一番说辞惊得傻在当场,不能反应。

  梁时仿佛看不到宾客们震惊的脸孔,继续面带笑容道:“说来说去,都是梁家内部的恩怨。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我也不想在这里当众吐槽,怪丢人的。”

  众人:……这家丑被你扬得不少了。

  “既然是欢迎我的派对,我本人还是要到场的。但是呢,都这个点了,我就长话短说,别耽误了大家吃晚饭。”

  梁时挥挥手,招来一旁等候的律师,手里捧着的赫然是泰启的股权转让书。

  梁时拿起笔,洋洋洒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签下大名的一页亮给了在座的宾客,“大家做个见证,这份股权我领了。从今天起,我梁时就是泰启的股东之一。在座各位如果想要买房置业,可以找我打折。”

  她把文件还给律师,又想到了什么,“啊对了,下周我结婚,欢迎大家来陈家老宅捧场啊。”

  底下一位宾客抖机灵道:“没接到请帖的怎么办?”

  “这样吗?”梁时微微露出为难的神色,“请帖的事不归我管欸。”

  她扬起下颌,目光越过众人,直直看向远处的一抹树荫,似是在询问什么人:“我说了算吗?”

  众人随着她的目光齐齐回头。

  只见一株花影重重的紫藤下,陈琛抱臂站在那里,姿态闲适地围观着这场盛会。

  他只穿着衬衣,有眼尖的人立刻注意到,同色系的西装外套,此刻正披在梁小姐的肩上。

  只见这位素来清雅的陈家继承人弯了弯唇角,微一抬手,身旁的方助理立刻穿过花园的雅座,走到刚刚说话的那位宾客身前,恭敬地递上一张请帖。

  梁时满意地点了点头:“挺好,看来我说了算的!”

  她收回目光,嘴边噙着笑,眼眸里亮晶晶的。发型和衣着明明狼狈得很,人看上去却比这花园里所有的水晶灯都要光华夺目。

  “今天的菜单是我拟的,选的是我超爱的厨子,希望大家喜欢。”梁时轻打一个响指,服务生们这才端着丰盛的菜品入场。

  她站在花园的中心,遥遥举起一杯红酒,“祝在座各位都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

  初夏的晚风穿林而过,涤荡掉傍晚的喧嚣,徒留下夜的冷寂。

  灯光稀疏的花园里,梁时蹲在一块花田的边沿,轻轻摩挲着一盏亮盈盈的夜灯。

  这夜灯的款式是她亲自选的——这么些年过去,原本的灯早已经损坏,可是园丁依然会替换上同样款式的灯。

  乍一看,还以为什么都没变。

  其实早已不是当年的灯火。

  欢乐的派对结束,宾客们酒足饭饱,皆已乘兴而去。

  陈琛被梁秋声请去了前厅喝茶。后花园里,只剩下梁时,以及久久站立在她身后的吴薇。

  自从梁时骤然出现在宴会上,吴薇就知道,陈嘉涵那边失败了。

  此刻,她明明应该为猪队友的失利而懊恼,或者是亲自动手,将这个企图和自己亲生女儿争夺家产的孩子扫地出门。

  可是,当她时隔九年,再一次见到梁时的瞬间,就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她知道,自己要败了——不是输给任何人,只是输给自己罢了。

  吴薇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人。

  梁时看上去变化很大,似乎长高了一点点。五官更加明艳漂亮,已经出落成绝顶的美人。

  整个人的气质也不太一样了,不再莽撞任性,骄横恣意;变得疏朗开阔,落落大方。

  就像一位真正的名门淑媛——是她曾经天天谆谆教导、殷殷期望她成为的样子。

  吴薇忽然被一股强烈的荒谬感裹挟住,内心有片刻的黯然。

  只见梁时终于从花圃前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有件事,我一直非常好奇。”

  “什么?”吴薇的声音有些不易觉察的颤抖。

  “你是一个凡事喜欢亲力亲为的人。种花,烘焙,很多事,都不喜欢假手他人。”梁时终于转过身,面对吴薇站着,声音沉稳镇静,不辨喜怒。

  “为什么……每次对付我的时候,都要委托别人呢?”

  吴薇愣了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这种要紧事,派自己的人才更加稳妥,不是么?”

  吴薇喟然而叹:“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区别。”梁时提着裙角,jsg缓缓走近。

  木栈道上,伸展的草叶探出头,拂过她的裙摆,发出“沙沙”的声音。

  “自己的手下起码能够准确执行命令。不会为了私怨,把人擅自拐到东南亚;也不会因为嫉妒,就威胁要别人的命。”

  吴薇妆容精致的脸上升起一丝疑惑,又在梁时平静的目光里,沉寂下去。

  “有些话你可能不相信。但我的确从始至终,都不想真的伤害你。”她叹了一口气,“哪怕到现在,我还是很难对你下手。”

  “我相信。”出乎意料的,梁时回答得很干脆。

  她看着着花色缤纷的周遭,有些顾左右而言他道:“过去这些年,我时常会想起这片园子。”

  “你记不记得,当年你在这里手把手地教我种花、上肥、剪枝……我后来还运营了一个账号,分享了很多做园艺的视频,吸引到不少同好。”

  说起这个,梁时的声音里有一瞬间高兴的情绪。

  吴薇似也陷入回忆:“你小时候太顽皮,没什么耐心,难得对花草还有些兴致。”

  梁时笑了笑,那笑容有些浅,也有些远。

  “当年在机场,我曾经问你,恨不恨我。这个问题,我独自琢磨了很多年。”

  吴薇的脸上漫过一抹嘲讽:“琢磨出答案了?”

  “之前是没有。”梁时的表情带着温静的淡然,有一丝事不关己的陌生,“重新回到这里,我才想明白,你与其说是在恨我,不如说,是在恨那些年自己错付的爱。”

  吴薇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

  “当年我离开的时候,不清楚真相,以为自己就是个抱错的孩子,和梁家早已划清了界限。我拼尽全力考来帝都,想靠读书改变命运。可是你连这个机会也不愿意给我,亲手毁掉了我的前程。”

  梁时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她闭了闭眼,艰难地继续道:“你也许不知道,拜你所赐,我后来的人生……成了怎样一片荒凉的不毛之地。”

  “如今,你又来针对我。”梁时的眼睛里泛起湿意,水盈盈地看向吴薇,“就这么不甘心吗?一定要把【那个女人】的孩子踩死,才算出了这口气吗?”

  吴薇昂着脖颈,咬住剧烈颤抖的唇,一滴热泪顺着微有纹路的眼角滑落。

  “李丽莹那个蛇蝎女人,勾引我的丈夫,换了我的女儿。到头来,还想让你重回梁家,意欲架空我!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她忽然上前几步,一把抓住梁时的胳膊,“小时,我并不想针对你,我也没有办法!你为什么要回来?走得远远的不好吗?妈妈有钱,妈妈送你去美国好不好?或者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送你去。求求你,别再出现了,把一切还给昀昀,还给我们母女吧?嗯?”

  梁时的胳膊冰凉,目光毫无温度,眼眶里满满的泪水却在打转,像碎钻一般。

  “我不会走的。”她轻轻地说。

  “这些本来也不是你的!”吴薇终于忍无可忍,将优雅和矜持的面具撕得粉碎,失声咆哮道:“你只是一个私生女!一个婚外情的产物!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妄想染指梁家的钱?”

  吴薇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又重新攥住梁时的手臂,喃喃道:“你果然和那个狐狸精生母一样吗?寡廉鲜耻,贪得无厌,为了钱,什么都不顾了?”

  有眼泪顺着梁时的脸颊滑落。

  吴薇怒火中烧,脸上的线条都在狰狞地扭曲,“你以为陈琛喜欢你?他当年就对你不理不睬,如今又怎么可能真的喜欢?只是觉得新鲜罢了。男人啊,等过段时间玩腻了,厌倦了,没有了家族的支持,哪里还有你的地位?”

  “所以,我要获得家族的支持啊。”梁时迎着她喷涌的怒火,忽然笑了,“你看,我已经拿到泰启的股份了。据我所知,比你手里的还多呢。”

  她抬起手,将吴薇紧扣的手指拂开。

  那处酸酸麻麻的,依稀可见几个浅浅的指印。

  “你嫁进梁家一辈子,为了梁家劳心劳力,到头来,股权还被一个私生女压一头。说真的,我都替你感到不值。”

  梁时利索地揩掉眼角的泪水,脸上的笑容更明艳了,刚刚片刻的脆弱仿佛从不存在,“这么恨李丽莹……你还没有见过她吧?”

  她忽然凑过来,贴近吴薇的耳边,“实话告诉你,我也没见过。”

  吴薇怔了怔。

  梁时盯着她,眼神有些悲悯:“把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女人,当了一辈子的假想敌。而你连她长什么样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妈妈,你真的从始至终,都没搞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

  吴薇不禁眯了眯眼:“小时,别太猖狂。”

  “我能这么猖狂,是拜谁所赐?”梁时的眼眸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是你那位好老公,我的好爸爸啊!”

  “当年强行掳走李丽莹的人是谁?蒙骗了你又不愿悔改的人是谁?赶走了梁昀的人是谁?给我股权、哄着我嫁去陈家以巩固泰启的人是谁?”

  吴薇猛地一哆嗦,喉咙有些紧绷:“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事到如今,你竟然还在揪着我不放?”梁时微微摇头,叹了口气,“妈妈,睁开眼睛看一看吧,别再骗自己了。”

  “从一开始,你就搞错了复仇的对象!”梁时收敛了全部的笑容,恢复了淡漠的神色,“但是没关系,如果你坚持,我会奉陪到底。”

  她退后一步,与吴薇拉开些距离,“就让这个花园做个见证,从今天起,你我不再有任何关系了。”

  你对我的所有养育之情,所有的恶意与伤害,都抵消了吧。

  吴薇神色凄惶地看着她,刚想上前,却又听梁时说:“梁太太,警方的人已经在外面等很久了。今天的事,您还是配合调查得好。”

  院门口的方向响起脚步声,警方果然到了。

  对这个结果,吴薇早已经预料到。有人上前出示了逮捕令,请她配合走一趟。

  她离开前,终是忍不住回头问道:“你刚刚说,从未见过李丽莹,是什么意思?”

  梁时的眼神带着淡淡的哀伤,“李丽莹早在很多年以前就不在了,邵辉就是杀害她的凶手。他当年带着秘密找到你,只是想利用你,报复我和梁秋声而已。”

  吴薇震惊得无以复加,脚下踉跄了一步,不可置信地问:“那你当年考来帝都,不是受她指使,要重回梁家?”

  梁时咧嘴,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拜你所赐,我现在是了。”

  *

  梁时迎着月色,独自穿过静谧的花园,往别墅走去。

  陈琛站在花园的入口。

  月色在他的肩头洒下一层薄薄的银霜。

  梁时远远看到他,立刻加快了脚步,甚至开始小跑起来,终于一头扑进他的怀中,肩上披着的西装外套抖落在地。

  陈琛稳稳地抱住她。

  梁时埋在他的胸口,什么也没说。陈琛感觉到那处冰冰凉,似有泪水将衬衣洇透。

  怀里响起闷闷的嗓音:“她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陈琛轻抚着梁时的头发,将她搂得更紧,“当然。”

  所有受过的委屈,桩桩件件,当然都要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