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走廊上阳光灿烂, 寂静无声。

  梁昀站在阴凉的楼梯间内,视线随着Lucas移动,看着他去外面匆忙拿了些纸巾过来, “抱歉, 只有这个了。”

  梁昀无所谓地接过,囫囵擦了擦脸上快要风干的眼泪。

  Lucas瞧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没有掩饰自己的讶异, “你竟然这么快就猜到了。”

  “李丽莹的事情,几乎是我从小到大的阴影。”梁昀靠在墙上, 表情有些自嘲。

  “她虽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但从小到大, 所有人都在说,我妈把我扔给外婆不要了。在那种闭塞的小镇上,我没少因为这件事情被人非议。个中委屈,梁时远没有我感触得深。”

  说到这个,她忽然问道:“你见过梁时了?”

  Lucas点了点头, 眉宇间有些温柔的惆怅。

  “见过一面。她……长得和妈妈很像。”

  “为什么不和她相认?”梁昀好奇地问。

  Lucas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向窗外。

  就在梁昀以为这个问题不会再有答案的时候,却听他冷不丁开口道:“刚才的秘密, 我只讲了一半, 你愿意听完另一半吗?”

  *

  Lucas出生在墨尔本一个亚裔中产家庭。

  父亲陆铭祖籍台湾,很早就随着家人迁居澳洲。在读研究所期间, 因为论文总是被卡, 一气之下, 跑去郊外的农场打短工, 靠干农活放松被科研折磨的大脑。

  就在那里认识了同样打工的李丽莹。

  李丽莹年纪不大,长得漂亮, 为人却很低调沉默,充满了神秘感,几乎瞬间就俘获了这个理工男的心。他当即展开了狂热的追求,不久便抱得美人归。

  婚后第二年,李丽莹生下了儿子,却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

  在Lucas从小到大的印象里,妈妈一直在看医生。

  不仅如此,她还随着父亲,成了一名虔诚的基督徒,每天都要在窗前祷告很久。

  除此之外,她真的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母亲。

  作为一名全职太太,李丽莹几乎是全社区的楷模。

  她做得一手地道的中国菜,西餐也驾轻就熟。擅长艺术,插花、剪纸、缝纫,连刺绣都能学一学便轻松上手。Lucas记得,从小到大,家里到处都摆着妈妈亲手制作的布艺。

  她把全家人照顾得无微不至,操持着社区里大大小小的事物,从未缺席过Lucas学校的任何一项亲子活动。

  空余的时间,还会带着儿子出门做义工。

  她做了很多力所能及的善事,出钱出力帮助各种有困难的人,整个社区都传扬着陆太太的善举。

  Lucas和所有幸福的小朋友一样,无忧无虑地成长着。直到有一天,他放学回家,却再没有等到妈妈回来。

  李丽莹死了。

  尸体在海边被人发现。警方结合她长久以来的心理治疗纪录,判定是自杀。

  这个结论震惊了所有jsg人。

  对于警方的调查结果,Lucas和父亲都难以接受。

  他的妈妈虽然一直有情绪上的问题,但非常爱她的家人,就算是自杀,也绝对不会选择他最喜欢的那片海滩去死——难道是为了给儿子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吗?

  Lucas开始偷偷调查妈妈的死因。

  他翻看她的日记,打探她所有的社会关系,去心理诊所偷看她的诊疗记录,到她的教堂走访……

  他用收集到的细枝末节,逐渐拼凑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属于她的过去。

  ——原来,李丽莹之所以患有严重的心理问题,是因为她过去的一段人生经历。

  她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却亲手放弃了她。

  李丽莹在日记里记录了自己人生的至暗时刻。

  逃离医院前的那个深夜,她默默地盯着眼前熟睡的婴孩,鬼使神差的,收回了伸向亲生女儿的手;转而抱起了另一个孩子。

  她在日记里写道: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吗?

  你的身边,大概没有吧。

  否则,为什么你的恶行还没有受到惩罚?

  我的力量太微弱了,拼尽了全力,也只得到一个苟且逃离的机会。

  又哪来的力气去毁掉你呢?

  于是,我做了一个绝望的决定。

  我带走了你的女儿,留下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就是你恶行的罪证。她会被你养在身边,在阳光下平安长大。直到有一天,像炸弹一样,将你冠冕堂皇的假面炸成粉末,让世人看清你丑恶的嘴脸。

  就由我代替神,审判你吧。】

  *

  “她的目的达到了。”梁昀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的确是颗炸弹,把我们全部炸上了天。”

  Lucas单手撑在窗棂上,遥望着疗养院后方那片植被苍翠的山丘,叹了口气。

  “她在后来的日记里,承认自己当年太过年轻,因为一时意气做出了这种荒唐又自私的举动,非常自责。”

  他转头看向梁昀,目光里流露出哀婉的歉意:“所以,一直到她离世,都没能逃离心魔。”

  梁昀沉默了片刻,犹豫地问道:“她是……怎么离开的?”

  “所有人都说她是自杀,可是我不相信。”

  Lucas的脸上带着决然的凛冽,“我复盘了妈妈生前的行动轨迹,发现她那段时间一直在和一个男人见面。”

  “那个男人……是邵辉?”梁昀的声音有些发紧。

  Lucas点了点头。

  “我查到这个人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早已经离开了澳洲。在租车公司的记录上,他留的是一个马来西亚的地址。我试图联系那个地址,一直都没有人。后来我查到,在这个地址的隔壁,有一家民宿。”

  “于是我就联系上了民宿的老板,出钱请他帮我盯梢。后来,终于有一天,老板联系我,说邵辉回来了。”

  梁昀猜测道:“你去了马来西亚?”

  “嗯。”Lucas点了点头,“那时候,我恰好跟着学校的棒球队去新加坡参加比赛。便趁着休息日,偷偷溜了过去。那是一个海岛,游客很多。我就住在他家隔壁的民宿里,一直观察着屋子里的动静。”

  “后来呢?”

  Lucas的眼神逐渐飘远,声音却是紧绷的:“后来……我终于见到了那个追踪了好几年的男人。可是,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女孩。”

  *

  热带的海岛上潮湿黏腻,蚊蝇丛生。往常还算风凉的夜晚,如今竟然憋闷得厉害,没有一丝风。

  一个少年蹲在民宿的屋顶上,白皙的脸庞被白日的紫外线烤得通红,头发给汗水打得透湿,一缕缕的粘在脸颊边。

  而他仿若未觉,拿起棒球帽扣在头上,端着当地出售的游客望远镜,紧盯着隔壁的屋子。

  白天的时候,屋子里只有一个女孩。

  大多数时间窗帘紧闭,他看不清女孩的脸,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

  夜色中,邵辉提着打包的烧烤,出现在了小路的尽头。

  Lucas克制住手上的颤栗,在望远镜里第一次看清楚了这张脸——黝黑,消瘦,比资料上的照片沧桑很多。

  随着一阵叽哩哐啷开锁的声音,邵辉打开门,走了进去。

  Lucas立即起身,将望远镜往背包里一塞,顺着锈迹斑斑的旋梯爬下了屋顶。

  如一只潜伏的猎豹,沿着墙角,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唯一的那扇窗户。

  白天的时候,屋子里的女孩开了窗,一直都没有关。

  他刚刚蹲下,客厅里便传来一阵丁零当啷的响声,接着响起家具碰撞的摩擦声。

  骂骂咧咧的声音在房子里响起,一阵喧嚣后,邵辉似乎坐回了沙发上,看着球赛渐渐入睡。

  Lucas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蹲在窗下,屏声敛气。心脏因为紧张和兴奋而剧烈地跳动。

  他抬起头,望着灰淡的夜空里那枚银亮的皓月。

  这里的月光和澳洲的一样,莹白又皎洁,似流水一般洒在人世间。

  温柔得如同李丽莹每晚哄他入梦的软语清甜。

  想到妈妈,Lucas的心中一阵酸涩。

  他默默祈祷——妈妈,求你保佑我,查清真相吧。

  一切又回归了寂静。

  漆黑的夜色中,Lucas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四肢,犹豫着要不要等天亮再来继续。

  却忽然听到室内一阵酒瓶翻倒的碰撞声。

  紧接着,微弱的灯光亮起,那个女孩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而邵辉,却匍匐在地上抽搐着,看上去很是痛苦。

  周围非常安静,Lucas可以清晰地听到墙上钟表的声音——滴答,滴答。

  就在女孩试图夺路而逃的时候,邵辉却忽然蓄力,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毫不犹豫地将人拉至身前。

  “你以为,给我下点药就能逃脱了?”邵辉的声音打着颤,随着满地的酒精味道飘出窗来。

  Lucas皱了皱眉。

  “蠢丫头,你就算走出这间屋子,也走不出这个岛!敢动这种心思,哼,我现在就可以宰了你……”

  邵辉喘着粗气,脸上因着疼痛和恨意而现出癫狂之色,“就像我杀掉李丽莹那个贱人一样!”

  此话一出,他身下的女孩,和窗外的Lucas,同时呆住了。

  *

  “你竟然……杀了她?”

  梁时低哑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邵辉已经掐上了她的脖子,丧心病狂地笑道:“谁能想到,我只是轻轻一推,她就咻——的,掉了下去!”

  他脸色涨红,眼神里忽然流露出痛苦的哀伤,“我是那么爱她……那么爱……可是她呢?先跟着中国的富豪跑了,又去给澳洲人当阔太太,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只有我这个傻子,辛辛苦苦等了她那么多年!”

  他手上猛地发力,梁时瞬间感到绝望的窒息。

  “背叛的人,必须受到惩罚!”

  邵辉忽然俯下身,紧贴着梁时的侧脸。

  “听人说,你在中国已经订了婚,还有一个小男友?”

  他伏在梁时的耳边,露出魔鬼一样瘆人的笑容:“你猜,如果你也消失不见了,他会不会到处找你?一直找,一直找,直到有一天,把自己变成下一个我?”

  想到那一幕,邵辉目眦欲裂,爆发出疯狂的、恶毒的笑声。

  梁时痛苦地拍打着擒住自己的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瞪视着对方:“他不会……就算我死了……他也永远不会是你……你……根本不配和他相比!”

  邵辉的狂笑忽然停滞,随即被巨大的愤怒湮没。手上一个使力,掐得梁时的脖子咯咯直响。

  梁时感到肺里的氧气已经耗尽,即将坠入死亡的深渊。她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满心的不甘,还有对这个世界无限的留恋。

  在即将崩溃的前一秒,梁时的眼前忽然闪过陈琛的脸,心里还是有些遗憾。

  同时,又庆幸地想,幸亏陈琛不喜欢她,不会为了她的死而伤心难过。

  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

  就在梁时的意识即将沉入黑暗之时,突然,有什么东西带着劲风从窗户的方向猛地飞来!

  泪眼模糊中,梁时看到一颗白色的棒球,以强劲十足的力道,正中邵辉的眉心,将他直直地击打出去。

  在这全力一击之下,邵辉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彻底告罄,身体像崩塌的山石,“哐当”一声栽倒在地,终于不动了。

  而那颗救她了一命的棒球,在敲碎了邵辉的脑壳之后,竟然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反弹到了天花板上,卡进了锈迹斑斑的风扇灯箱里,消失不见了。

  梁时躺在地板上,大口呼吸着jsg,抚着自己的脖子,艰难地仰起头。

  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少年在窗外一闪而过。

  失去意识前的瞬间,梁时冲着少年的背影,露出一个虚弱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