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防毒面具再一次被套在头上,呼吸间产生的水汽让镜面雾蒙蒙的,贺春景像是无知无觉了,耳边喧哗嘈杂,统统与他无关。

  直到有人抱住了他。

  “结束了。”

  陈藩说话时鼻音浓重,完全听不出刚才搭弓射箭的凌厉样子。他一用劲儿,把贺春景从地上拔起来,抱小朋友似的端在臂弯里。

  很快,有人开始处理贺春景沾湿的袜子,将一些松软轻飘的粉末敷上来。或许五分钟,又或许十分钟,最终剪开他的袜筒,去除干净的部分,将要紧的那一块一点点一寸寸剥下来。

  “对不起。”

  陈藩抱着贺春景时,面孔刚好窝在他颈侧。但隔着镜面上一层白雾,表情让贺春景看不真切,唯有声音却透过面具布料清晰传过来。

  “……对不起。”

  贺春景说不出话,甚至无法用动作回应他,这一场对峙耗尽了他全部的能量和气力,眼下只能抓紧浮木似的抱着陈藩,拳头攥紧又松开,直把陈藩的衣领揪得皱巴巴。

  陈藩感受到细微颤抖从怀抱中传过来,于是眼眶的酸意再压制不住。他把脸深埋进贺春景肩窝,不多时发出极压抑的抽泣。

  再往后,就是贺春景摇摇晃晃坐在陈藩怀里,冷到麻木的脚被清理后上过药,又套上了不知从谁那里拿来的棉拖。

  拖鞋小了好几码,丢儿当啷挂在贺春景脚尖上,粉红色毛绒质地,正面缀了一只卡通兔头,大抵是陈鲜车上的存货。

  兔耳朵从鞋面垂下来,随着陈藩向前走的脚步一颤一颤跳跃。贺春景呆呆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逐渐感到脚掌从石雕状态复苏过来。

  教学楼的火已被灭得差不多了,烟雾淡去了,窗口零星几点还有橙色余烬。操场边上东倒西歪着几位消防战士,正用冬夜的凉风安抚自己烧得滚烫的皮肤。

  在锅炉设备间的大门彻底在视线中央模糊之前,贺春景回望了一眼。

  李端行的尸体还挂在墙上,头顶被人用黑色塑料袋蒙住,王娜穿梭在人群里,带着人和防爆组一道紧锣密鼓清理现场。

  这种感觉有点像《2012》或者《釜山行》的结尾,轰轰烈烈的灾难片滚过一地废墟血腥,又抛出一些充满希望的意象,告诉大家生活重归平静,明天又是新的开始。

  他侧脸贴着陈藩的耳朵,弄不清楚自己现在是高兴还是难过,他很想和陈藩说点什么,但又不敢说太多。

  最后他说,我们现在是回家吗。

  陈藩圈着他的手臂明显紧了紧,回答:对,我们回家。

  但两人都不记得是怎么到家的。

  警车呼啸着将他们载回来,又呼啸着离开。

  他们一路各自沉默地坐着,唯有陈藩将贺春景手掌扣得紧紧的,一直在抖,眼睛却始终看向车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下车后贺春景踩着毛拖鞋刚落地,转眼又被陈藩抱在怀里。

  进屋时吴湘被惊醒了,匆匆跑出来看两人烟熏火燎的样子,吓得不轻。

  她上了年纪,夜里乍醒过来,要捂着心口坐在沙发上歇好一阵才能缓神。陈藩朝她摇摇头,低声说没事,嘱咐她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也来得及。

  上楼时,陈藩手掌压在贺春景后背心上,忽然痛的厉害。

  他以为自己是被层层衣物掩盖之下的那些疤痕灼伤,回过神才想起,那是化学品腐蚀出的症状。

  卧室仍旧点了盏桔黄色的暗灯。冬天夜长,纵使折腾了这么一遭,窗外依然没有泛白的迹象。

  实在疲惫到了极点,又带着不方便沾水的伤,两人顾不上再洗漱了,就这么灰头土脸栽倒进被子里。

  半晌,陈藩忽然出声。

  “我……”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等贺春景给出反应,以便判断这人睡了还是醒着。

  他很快得到答案,甚至都不用把整个问题问完,贺春景就把答案送到了他的面前。

  “没有了,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其他事。”贺春景背对着他,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个。”

  屋子里静下来,但慢慢的,又响起呜呜咽咽的啜泣。

  贺春景想给他陪一段,但实在陪不动了。他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变成石头,或者木雕一类的东西,没什么生机,在绒垫上一躺就是一辈子。

  也不错,他想,然后枕着陈藩努力压抑的哽咽声睡过去。

  陈藩感觉自己把这些年来心存的苦闷和质疑都哭干了,在棉枕套上下了场滂沱大雨,烟消云散之后借着星光看疲惫爱人的背影。

  逆着光,那些起伏的线条、深晦的夹角,褶皱里藏满他不知道也不能说的秘密。

  他心中徒生出一种恐慌,这导致他在无知无觉睡去之后,做了一个极恶的梦。

  又是那条冰河。

  【作者有话说】

  陈藩:是不是想要小爱神?是不是想要厄洛斯?老子今天就tm丘比特替天行道射死你!!!

  下一章目测就到文案了!(不是做梦)下周应该就会大结局嗷嗷嗷!!!

第172章 软玻璃与麦芽糖

  “要是有一天我也走了,就要葬进这条河里。”

  陈藩向来憎恶这个梦。

  相同的,他也因早年间贺春景的一句话,恐惧这梦的源头,恐惧一条河。

  在分别的十四年里,陈藩不止一次的猜测贺春景是否像从前说过的那样,选择沉入那条贯穿他整个童年的长河。以至于这个紧密关联着“死亡”一词的猜想,成为陈藩多年无法释怀的心结;这一北国冬季的酷寒景象,也成了他梦境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