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明烛顿时惊恐万状,面如土色。沈扶满含怒意地阔步走进来,劈手夺过他手中的药碗,狠狠地将其掷在了地上。但闻“啪”的一声脆响,药碗碎裂开来,瓷片四溅,地上顿时一片狼藉。此时,沈扶已经怒不可遏。

  段明烛吓坏了,屋外的近卫闻声赶来,守在门口,刀剑已然出鞘,然而看着屋里的一切,却不知该如何是好。韩卓给他们使了一个眼色,近卫们互相对视一眼,收刀回鞘,无声退了出去。

  “先生!”段明烛赶紧从床上下来,只穿了中衣和净袜站在地上,一时不知所措。

  “对……对不起先生……”看着沈扶冰冷的面容上仿佛能刮下一层霜来,段明烛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害怕,说话都有些说不利落,他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是什么?”沈扶一指地上的碎瓷片,冷声问道,“陛下说说看,这是什么?”

  沈扶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明明在一刻钟之前,他还因自己误会了段明烛而万分自责,怀着愧疚之心来养心殿探望他,却不想,无意间竟然听到了这么一番对话。

  段明烛在他面前的时候,虽然偶尔会故意撒个娇,提几个无理要求,但总体上来说,他还是乖巧听话的。但是,不在他面前的时候呢?

  沈扶差点忘了,他的这个学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是武将出身,是十二万燕梧铁骑的统帅;他是从不受宠的庶出皇子,成长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他有谋略有城府、曾经日日与栾党尔虞我诈、虚与委蛇,以一己之力打败门生遍野的栾鸿和栾太后,他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他对别人心狠,对自己更狠。

  沈扶没有想到,他竟然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达到他的目的。他的那些手段与心机,竟然会用在自己的身上。

  沈扶从来没有这般失望过。即便当年燕梧铁骑踏入皇城,玄羽卫大肆捉拿清流,年轻帝王踏着一条血路走进奉天殿接受朝臣跪拜,那个时候他都不至于这么失望。

  可是这一次,他真是太失望了。

  段明烛看着他的神色,显然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跑过去抓住他的手腕,仓皇失措地道:“我不是故意的……先生对不起!日后我不会了……先生……”

  沈扶敛目看了一眼抓在自己腕上的手,强行挣脱了他的钳制。

  “臣当陛下已经长大了,该知晓孰是孰非,却不曾想……”他冷声道,“敢问陛下可还记得孝贤皇后临终之言?可还清楚自己是何身份!”

  段明烛张了张口,一时无言。他不知该如何解释,说起话来仿佛也不利落了。

  “不是……不是这样的……那个药我真的打算喝最后一次了!先生相信我!”他不顾一切地又抓住沈扶的手腕,祈求道,“求先生信我……求你……求你了……”

  “看来陛下并不清楚,那便由臣来告知陛下。”沈扶定定看着他。“陛下是皇帝,身居九五之位,乃万乘之尊。陛下龙体安康,关乎的是晟朝国运,社稷生民。晟朝这万里河山,皆系于陛下一人之身。”

  段明烛听着他的话,面露愧疚,不由自主地咬了咬唇,微微低下头。

  “但是陛下竟然如此不自爱。臣敢问,陛下到底还记不记得孝贤皇后临终前是如何交代的,陛下的眼里可还有天下百姓,大晟江山?!”

  段明烛实在无地自容,被他训斥得眼眶一热,唇上已经被他咬出了深深的牙印。

  “陛下请抬起头来看着臣,回答臣!”沈扶厉声呵斥道。

  段明烛再也忍不住,哽咽了一声:“先生……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沈扶:“以后再也不会如此了,先生原谅我一次,就这一次……我……我只是想让先生心疼一下,愿意留下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听到这话,沈扶自嘲般一笑:“是臣误了陛下。”

  段明烛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留下他,他不惜用苦肉计的方式来让他留下。

  沈扶就知道,从动情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都完了。

  去年在神武大街的夜市上,段明烛问他要了两文钱,买了一个兔子糖人送给他,从那个时候开始,一切就都完了。

  虽然两个人表面仍旧是师生与君臣,可是情丝已经如同荒草一般四处蔓延,席卷全身,缠得他喘不过气来。终于,这份天地不容的情意一朝被揭露,早已为时已晚。

  这份情意,本来就不该存在。

  沈扶抬起头,微阖双眸,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臣不调任了。”

  “……你说什么?”段明烛喃喃道。

  “臣自请调任,陛下不允,且不惜伤害身体,那臣便不调任了。臣回府后会写一封奏疏,自请致仕、离京,此生永不为官。臣告退。”

  段明烛霎时惊恐万状,面无人色,他突然间上前两只手死死地抓住沈扶的手腕,不断哽咽:“不要!先生!我知道错了先生……先生不能就这么走了……求你……求你了先生……”

  沈扶腕上被他攥得生疼,皱了皱眉:“放手!”

  “我不要!先生不能走!”段明烛恳求道。“先生!我求你了!先生别走!别走……”

  沈扶用力想挣脱他的钳制,哪知段明烛死活不撒手,他一时气急,扬起另一只手想打他耳光,然而他的手都举起来了,段明烛纵然惊恐,却不躲不闪,就这样等着他的惩罚。

  然而,沈扶纵然动怒,却仍存三分理智,尚且知道面前之人是皇帝,他又岂能行犯上之举。

  段明烛见状,赶忙转身四处看了看,仿佛在寻找什么,最后他瞧见桌上压宣纸用的镇尺,不管不顾地将其一把抄起,强行塞到了沈扶的手心里。

  段明烛哽咽道:“先生,你打吧,都是我的错,先生想怎么罚都可以。”

  说着,段明烛将颤抖着的两手伸平,举到他面前,一如小时候他没有完成课业之时,沈扶罚他戒尺那般。

  沈扶也没有留情,镇尺高扬,狠狠地落下,痛得段明烛头皮发麻。

  “……”

  他已经十年没挨过沈扶的戒尺了,只一下就将他带回到过去的光阴岁月中。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过去沈扶会收着些力,不忍真打痛了他,而这一次,镇尺落得速度极快,丝毫不留间隙。

  段明烛手心被打出一道红痕,来不及咬牙忍下,第二道就接连落下,痛意不断叠加,偏偏段明烛咬着唇,不敢躲闪,就这般任他打。

  沈扶在盛怒之下,镇尺落得毫无章法,甚至有几下还落偏了,打在了段明烛修长的指骨上,十指连心,段明烛几乎痛得弯下腰去,掌心实在难以再伸平,五指蜷起,胳膊都在打颤。

  “先生等等……”

  段明烛想先缓一会儿再继续,可是沈扶却仍然没有停下。段明烛疼得脑海中一片空白,额角微微沁出了汗。

  过了好一会儿,镇尺方才暂且停了下来。段明烛这才稍作喘息,他悄悄抬眸看着沈扶,不知他还要不要继续责罚。缓过片刻,段明烛只能忍着疼痛,再次举起不断颤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