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回到苍盐海后,我觉得自己就像只被囚禁在归封宫里的鸟,还是一只糊里糊涂的鸟。

  从前在人间没觉得失去的记忆有多重要,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

  可如今知道,我失去的那些记忆与巽风有关,而他所认识的我,并不只是现在的我。我就总会去想,那些我忘记的记忆里,我于巽风究竟是什么。

  我想找回我的记忆,做一个完整的自己。等到那时,我还会那么希望巽风喜欢我吗?我不确定。

  “夕让,对不起。”故江给我解释了他是如何带我去人间,最后把我搞丢害得我记忆全失的全过程。

  听起来也怪不了他,许是以前的我太过贪玩吧。

  我也渐渐的熟悉了夕让这个名字,知道了许多以前的事情。只不过对此一点记忆也无,实在没有什么别的感觉,只能挥挥小叶子告诉他:“没关系的,我不是安安全全的回来了吗。”

  近日来这里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巽风常常不回归封宫,而我只能埋头修炼。因为这里所有人都在盼着我早日修成人形。

  一日我正在凝神纳气,却听见书房里传来巽风有些失控的声音,我抖抖叶子变出别人看不见的灵体,绕到走廊上去偷看。

  巽风气急败坏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大战在即,若再不解封十万将士,此战之后,便再无苍盐海。唯今之计,兄尊必须在苍盐海与他的月主中做个选择。”

  故江垂首站在一旁,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如今尊上与月主婚期在即,殿下若此时带着承影剑进宫,恐伤殿下与尊上的兄弟情谊。”

  “如今苍盐海已到生死存亡的关头,她是苍盐海的月主,又对我兄尊情根深种,一定会愿意自戕,救我苍盐海子民于水火。”

  我隔着门听见他们似乎是在聊战事,我并不知道内情如何,却控制不住开始觉得心口发疼难受得紧,只好先回霜盐花中。

  几日来都是故江在给我浇水,他翻着我的叶子告诉我:“这株霜盐花快撑不了多久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根部,已经黑掉一半了。前几日的时候还只坏了一点点,夜里总会很疼,没想才过几天,就已经坏了那么多了。

  “可我还是没修炼出人形怎么办?”

  故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窗外。远山雾霭重重,像是即将会有一场雷雨。

  “大战在即,巽风殿下忙于备战,怕是无暇分心。我将你暂时封印三天,以延缓霜盐花枯死。”

  “三天之后若我们活着回来是最好,若不能,夕让,你便离开这株霜盐花,你是阿依山灵脉之灵,失去宿主虽会消散,但过不了几万年就能在别的地方聚集重生。”

  说罢,故江便向我挥手作别。

  我朝着他离去的背影大喊:“故江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们回来!”生离死别,原来不论在哪里都需要经历。

  故将转口无声向我说了一句:“保重。”便消失在了门口。

  封印渐渐起了作用,我渐渐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却被一阵极度不适地晕眩感折磨醒。

  口中有血的味道,我努力睁开眼睛,眼前却只有大团大团奇异的光圈,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为何,隐约觉得我身边有人,而且他正准备离开。

  我强忍着不适感试探着朝那方向喊了一句:“巽风!”

  那人没理会我,连停顿也没有,直接消失了。

  等我缓过劲来,发现自己根系的周围有干涸的血迹。

  有人给我喂了血,虽然不知究竟是何用意,但隐约觉得那人应该就是巽风。

  (三十六)

  窗外雷声阵阵,云层中却似有不少光束亮起,应该是那场大战开始了,心中实在惴惴不安。此刻的归封宫内空无一人,我欲强行聚灵试图冲破封印。

  腐败的根茎在封印解除后越发疼痛,可我害怕若还不变成人形,若巽风死在了战场上,像老莫一样突然就没了,而我却无法见他最后一面。

  周身的灵力还并不能完全控制,它们在我身体里乱窜。我能感觉道自己离化形只差最后一步了。

  外头电闪雷鸣声更胜,体内的灵气却突然开始倒流至头颅,头痛欲裂,入骨之疼。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故江一将我抱起来的时候,我便醒了。也不知道此时已是几天后了。

  我抓住他的衣袖,急忙问他:“巽风殿下,在哪儿?”

  故江朝我笑了笑:“不必担心,巽风殿下没有受伤。眼下在寂月宫为尊上侍疾,待尊上恢复,应该就会回来了。”他将我放到了一张床上,还替我盖好了被子。

  “夕让,你刚刚才化为人形,又被混沌瘴气所伤,先好好休息吧。”

  巽风没事就好,脑袋确实昏昏沉沉的,于是我点了点头,闭上了眼。

  做花的时候是没有梦的,现在却有种很清楚自己身处梦境却不能逃脱的感觉。

  身前出现了一座石桥,石桥的那边是有一个小院子。

  有一个浑厚而有力的声音自我脑海深处想起,他说:“你来了。”

  我走过石桥,去到了对岸。

  这明明看起来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农家小院,被竹篱笆围了一圈。但在院子门上挂着一个牌匾,上书:天道恢恢。笔力劲挺,绝非普通农户所写。

  我不敢贸然进去,于是站在门外,轻叩了两下门。

  门应声而开,但门内却空无一人。

  我俯身朝门内一拜:“不知哪位前辈入我梦来,所谓何事?”

  刚才那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又响起:“吾乃天道,你应吾意愿所生,如今修得人形,受吾庇佑。从此以后,既是吾于世之双眼,亦是三界与吾之系带。”

  传说中可问天道的预世者,竟是这个意思。无论他是不是真的天道,我都是不敢造次的。

  于是我跪在门前,朝着里面一拜,“夕让,知晓了。”

  “回去吧。”

  我自梦中惊醒时,身侧一位侍女正在给我燃香。

  见我醒来,连忙为我端来一杯水,“预世者,您醒啦。”

  她看我的眼神,过于热切,我心下虽觉得奇怪,可我喉咙确实干涩,接过水杯,仰头一口饮尽。

  “姑娘叫我夕让就可以了。”我掀开被子起身,走到窗前,此时已是晚上。

  窗前摆着一面铜镜。铜镜中映出我的脸,我的瞳孔呈现诡异的浅金色,要不是我能视物,我都以为我瞎了。这恐怕是什么预世者的特殊体征。

  侍女见我愣着,出声询问道:“夕让大人,巽风殿下吩咐,您醒来就让您过去书房一趟,您现在要过去吗?”

  我也不纠结她到底叫我什么了。点了点头,转身去找巽风了。

  明明才十几日未见的模样,我竟然觉得巽风变了不少。见边上的故江跪着,我也打算跟着跪下。腿还没弯下去,就被巽风出声制止,“如今你已是预世者,不必向我下跪,往后还有许多要劳烦大人的地方。”

  “夕让乃是受巽风殿下庇佑方才能修得人形,殿下的恩德夕让一日也不敢忘。”我恭恭敬敬地回着,怎么突然说话这么客气了,难道想来个先礼后兵?

  “眼下兄尊离开了苍盐海,由我暂代月尊之位,苍盐海与水云天止战,族中百废待兴,望大人助我一臂之力。”

  我真的有些受不了跟他互相打官腔了,走到他面前,歪着头去看他的脸,“你以前骂我的时候可没这么客气,现在究竟怎么了?”

  故江和巽风都无比震惊地看着我。

  故江更是缓缓起身,走到我面前,指着我问道:“不是说天道授金瞳后,都会性情大变吗?你怎的还是这么,这么不知礼数!”

  我用手挡开他的手指头,“我去了天道院见过天道了。但他啥也没有告诉我,就让我出来了。”

  故江闻言痛心疾首道:“一定是你平时不勤加修炼,被天道嫌弃了。”

  我一巴掌打在他背上,“胡说八道什么。不还是给我授了金瞳。”

  转眼见巽风皱着眉,又追着去问他:“还有,干嘛偷偷给我喂血?你的血究竟有什么用?”

  巽风脸色大变,背过身,疾言厉色道:“费那么大劲找到你,怕你死了而已。”

  我还想再问,他却转身走了,“故江去给预世者安排好住处,我同北幽王还有要事相商。”

  我一脸茫然地转头看向故江,“怎么回事?”

  故江靠近我,又四下看了看确定巽风已经走没影了。凑过来跟我说,“归封宫建于大妖尸骨之上,对于月族而言是修炼的宝地,可对于还未修成人形的小灵小怪而言,待久了就会迷失心智。而殿下的血,可以镇压大妖残魂。”

  说罢他又神神秘秘地朝我笑道,“要不是之前你就喝过殿下的血,哪有这么容易把你从诺大的云梦泽中找到阿。想必殿下是担心你,因为霜盐花的腐败,对大妖残魂的抵抗力变的更差,所以才在战前偷偷回来找了你一趟欸。”

  我闻言却只觉如鲠在喉。他如此待我,就不怕我会多想吗?

  我还在想巽风对我就仅仅只是想利用我预世者的能力这么简单吗?却突然被故江捧住了的脸,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我的眼睛,赞叹道:“没想到我故江有一天也能有和一位预世者结为朋友。”

  我挣扎着摆脱他的桎梏,并以眼神警告他不要动手动脚,疑惑地问:“这好不容易修炼成人,虽如愿成了预世者,可灵力也并没有大增,怎么你们反倒变得这么尊敬我了?”

  “你现在可是天道使者,此世间最接近天道的人,天道自太一之始便存在,约束三界众生于规则之内,传闻中天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所以天道使者又叫预世者。”

  我似懂非懂的摸了摸下巴,“那就是以后可以去算命了哦?”

  “看命线只是预世者的能力之一,预世者可问天道占卜吉凶,代降天罚。传说得到预世者的赐福,则可以一世富贵,无病无灾呢!”

  “你确定我有这能力?”

  “嗯!”

  “那我祝你,平平安安,幸福顺遂。”

  “谢预世者赐福!”

  我忍不住假笑,这不就神棍吗?

  故江忽然抬头问我:“话说你答应我那挂姻缘你还记得吗?”

  我摇了摇头。别说我不记得了,就算我记得我也不会看命线阿。

  他一拍大腿,“我才想起来,你掉忘川给全忘了阿。不过你想找回之前的记忆吗?”

  “据说五百年生的浮月花粉能凝聚忘川中消散的记忆。昨日归封宫里新来了个小妖侍。正好是修练了五百年的浮月花灵。只要服下其花粉,去忘川里走一趟,兴许就能恢复记忆了。要不带上她,我们去忘川试试?”

  听到可以恢复记忆我自然是高兴的,但故江坑过我一次,我害怕他又是在出什么馊主意,于是多问了一嘴。“这忘川中,别是有什么大妖吧?”

  “那是自然,不过都是些没有灵识只有蛮力的畜生罢了,届时我会为你做好万全准备,一定不会出事的。”他自信地拍了拍胸脯保证道。

  我寻思着这故江好歹是苍盐海二把手的得力干将,这点能力应该是有的吧,于是欣然前往。

  “夕让,这便是那位浮月花妖,藏星。”故江领着个面遮黑纱的姑娘走了过来,这是归封宫侍女的打扮。

  我转过身去,刚想问她借点浮月花粉,就听见她惊喜道:“你是夕让?你是预世者?”

  “你认识我阿?”我这话是问这位名叫藏星的姑娘的,但我却一直在给故江使眼色。毕竟只有故江才了解我之前认识些什么人。

  故江朝我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之前在月落山谷遇见您,还以为你跟我一样只是普通的花妖呢,没想到您竟是寄生花中的预世者。”眼看着藏星变得越来越亮的眼神,我大惊失色,预师者怕是比人间的得道高僧还受人敬仰。

  “是这样的藏星姑娘,我呢十几日前掉忘川里了,之前的记忆都没了。眼下正想找你借点浮月花粉去忘川寻找记忆。”

  藏星摘下面纱,状似苦恼地挠挠头,“我的花粉虽然是可以帮您找回记忆,可若是吃下会放大人内心深处的欲望,可能会控制不了自己,您还要在危机四伏的川中去寻找记忆,那多危险阿。”

  我的欲望不就是找回记忆吗,这还不好控制吗,所以我不以为意。

  藏星见我俩态度坚决,又劝道:“做花的时候,一动不动的,也不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没什么好记住的。要不我们还是别去忘川涉险了吧。”

  眼见着故江因藏星的话,有被策反的倾向,我忙瞎扯:“冥冥之中,天道在指引我,要去找回自己的记忆。”

  藏星和故江闻言,连忙双手合十朝我作揖,异口同声道:“既然是天道的指示,我们马上出发吧。”

  天道就是这么个令人无条件信服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