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今日是便是三月十五了。

  转眼我已经在采薇镇生活了一个月了。

  虽然失去了此前的记忆,可我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很开心。

  小镇上的人我快都认完了,老莫待我如亲生女儿,月娘亦是我无话不谈的好友。

  现下还多了一个心悦之人。

  今日我与巽风约在了柳眉戏院门口。

  几日前我在杏川边上寻到了一块儿石头,虽不是什么玉石但看起来剔透。便让老莫给我画了个花样,拿给工匠做了个兔子望月的小摆件。反正今日成与不成,都想给他留作个纪念。

  他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广绣长袍,手上还拿着一把附庸风雅的折扇。公子如玉,一步一扇行至我跟前。

  我急忙低头不敢再看,害怕从此,便再无他人能入我眼。

  “愣着干嘛,进去呀。”他先我一步走进戏院。

  老板很是客气,给我留了两个最好的位置。

  开场锣鼓乍响。我敛了敛心思,将目光回到台上。

  被人捧的话本子果然不一样,我那话本中的主角宋杏儿竟然是由柳眉戏院台柱子茹娘出演。

  她一出场,便已赢了全场雷鸣似的掌声和喝彩。

  演到故事的小高潮:杏儿不信夫君为自己寻药途中已经身死,于是拖着病体也要千里寻夫。

  台上的茹娘踉踉跄跄,而座下的观众中亦有小声啜泣之声。

  我转头看向巽风,见巽风直视着台上,微微皱着眉,好像看不懂剧情一样。

  于是忍不住小声问他:“为何要皱眉啊?”

  巽风先是将脸转向我,最后才把眼神从台上撤下来,“人生无常,死了便是死了,就算找到也不能活过来,舟车劳顿,这杏娘恐怕也会死在途中,既然如此又为何一定要去找。”

  说完这话,他又将视线重新投注到了台上。我看着他异常专注的侧脸,鬼使神差地凑上去轻轻在他耳边说:“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此举甚为孟浪,巽风震惊地转过头来看我,从耳廓到双颊慢慢泛起粉色。我见此,明白气氛正好,打算就现在就向他表明心迹。

  “巽风,我。”才方一张口,我却感觉脑子里像突然炸开了许多道白光,头痛欲裂,一时之间双耳失聪,一头就栽倒在了地上。

  等我再有意识的时候,正躺在家中的木床上。我的身体没办法动了,手指头也抬不起来,甚至眼睛也睁不开。

  巽风和老莫立在我床头讲话。

  我听见老莫说,说他一生孤苦,幸而在这一辈子的尾巴上遇见我和巽风,说让他无论如何要救救我。

  我感觉老莫那双枯槁的手,摩擦着我的脸颊,我想跟他说我没事,但我根本张不开嘴。

  巽风是如何回应他的,我已经听不清了。我的身体仿佛不属于我了,意识越来越不清楚。我可能要死了,死于某种突发的疾病,死在我还没能向巽风表白心迹的这个晚上。

  (三十三)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是被什么东西苦醒的。

  我咳嗽了两声,迷迷糊糊地问道:“什么东西那么苦啊?”

  有些眼熟的男人放下手中的水壶,惊喜道:“夕让你醒了啊!”

  我顿时睁开了双眼,夕让?

  眼前的男子体型巨大,一只手便将我托在手心,莫非是我死后来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渐渐的我才发现不对劲,我没有身体,我转动着脑袋往下看,看见了一个花盆。我这是变成了一颗花草?

  最离谱的异志话本都不敢这么写的好吗?

  紧接着,我被这男子抱着一路小跑到了一个黑色为主,风格奇异的大殿上,那男子朝着主座大喊:“殿下,夕让醒了。”

  我看向那张背光的座位上,站起来一个男子,身披宽大的黑色披风,双肩上却有奇怪的肩甲,走近了我才看清那人的脸,失声道:“巽风!”

  端着我那男子,急忙把我背到身后去,“殿下,夕让此前的记忆怕是已经消散在忘川中了,只记得您在凡间的名字,没有要冒犯殿下的意思。”

  此时巽风像变了个人似的。

  像个高高在上的君王,或者说从这人对他的称呼可以看出他就是个王。

  他拧着眉毛看着我,“出去,本王有话要问她。”

  “是。”

  端着我的男子只好将我轻轻放下,转身走了。

  巽风靠近我,将我从地上拿起。

  “你这废物怕是又忘了怎么修炼了。”

  “好端端的骂我做甚,这是哪儿啊,老莫呢?”

  巽风将他宽大的衣袍往我头上一挥,我突然有了身体,还到了一个陌生的新地方。

  我诧异地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和脸,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我是死了还是活着,或者说半死不活?

  巽风又是怎么回事,这里简直诡异得不似人间。

  见我在原地想得出神,巽风开口道:“想不通就别想了,记住你不是人。”

  我下意识回到:“你才不是人。”

  “本王说话,你给我闭嘴!”巽风生气了,他总是生气,别以为生气就能骂人!

  “你才闭嘴,就算是当朝天子,你也不能骂人啊!”

  巽风被我呛得没了脾气,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我也累了跑过去与他并排坐着。

  “你失忆了,本王不跟你计较,若你胆敢再顶一句嘴,本王便让你灰飞烟灭你信不信?”

  巽风板起脸来那表情,还是很瘆人的,成功地吓到我了。

  我抿住下唇,小声自言自语:“凶什么凶。老莫都没凶过我。”

  他没理会我,自顾自说道:“你若现在乖点,我还能带你回采薇镇看看。”

  听见采薇镇我立马精神了,“你说。”

  “想不起来就算了,以后记得勤加修炼,早日修成人形。”

  听不懂但为了回家,我不能再惹他了,于是我乖乖的点了点头。

  (三十四)

  巽风带着我穿过了一条很长的河,终于到了岸上,我转头一看,才发现这条河居然就是杏川。

  正疑惑着,巽风突然将我连花带盆放到了地上。

  “天道所限,我最多只能将你变作人形一天,有什么事情你最好一次性讲完,明白吗?”

  我大抵是真的死了。往后就只能待在巽风身边当一株花了,他这是让我回来告别的。

  算了,还活着就行,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我应他一声,“哦,知道了。”

  “苍盐海一日人间一年,你昏睡了十多天,现在已经是十年后了。”

  我刚变成人,还没站稳,就被他一番话吓得摔到了地上。

  我明明记得自己昨天还在跟巽风看戏,前天还在跟老莫一起赏月喝酒,怎么就十年后了?

  巽风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我甩开他的手,一路狂奔回冬儿巷。

  冬儿巷明明就在这个方向,可中间却出现好多我没见过的岔路,我没见过的房屋。

  双眼开始控制不住越来越模糊,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孙府的大门已经换了颜色,连门上的牌匾也换成了赵府。

  我忽觉双腿一软,直直往地上跪去,朝着孙府声嘶力竭地喊道:“老莫!”

  没有人再应我了。

  我现在才真的相信,如今已是十年后了,老莫那老头,怕是已经入土很久了。

  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往留月客栈走。

  留月客栈还在,这里还是老样子。

  我一走进去,一个年轻又陌生的小伙计就迎了上来,狐疑地看了一眼涕泗横流的我,询问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巽风递过来一方素帕,我接过来抹了抹脸,才正色道:“我想找一下月娘。”

  月娘的老位置上,坐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姑娘。她听见我说话,走过来问我:“你找我娘干什么啊?”

  我蹲下身,拉起她的小手,仔仔细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放开。

  长得不像棺材铺家的牛老二就行,那小子总喜欢缠着月娘,人又穷又没本事。

  “我与月娘是旧相识,途径此处来拜访一下她。”

  小姑娘倒也没有多问,蹦蹦跳跳地去喊她娘亲去了。

  二十八岁的月娘穿上了她从前最讨厌的深色衣裙,步履间也不似从前那样轻快了。

  我几步上前,像从前一样扑进她怀里。

  她却只是轻轻推了推我,疑惑道:“这位姑娘你认识我吗?”

  十年而已,她竟将我忘了个精光。也是,我们不过也才相处了一月而已。

  我牵起她的双手,将她的手放到自己脸颊边,哽咽道:“月娘,我是阿杏,冬儿巷孙府老莫家的阿杏阿。”

  提起老莫她终于神色有了些变化,将我一把拥入怀中,拍着我的背,哭喊道:“阿杏,你果然没有死。”

  我将头放在她的肩膀上,像从前一样去贴她的脸,“我回来了,回来看你了。”

  她掐着我的脸,还像从前一样凶巴巴地问:“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是这般年轻的样子?”

  我赶紧求饶,“我遇到仙人救了我。睡醒了就直接三十年后了。”

  她狐疑地看着我脸,“世间竟然真有神仙?”

  突然,她拉着我走进了她的储物间,“老莫放了一样东西在我这里,说等你回来让我给你。”

  说罢,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锦盒,我一眼便认出,这是老莫放画用的盒子。

  我已经猜到是什么了,并不急着打开,只是突然心下一痛。问道:“老莫,他走了多久了,现在葬于何处?”

  “你出事之后,第二年他就走了。当时有一位自称他好友的富绅,替他办的后事,选的是采薇镇风水最好的宝地,把他的收藏品也一并与他葬在一起了。我陪你一起去看看他吧。”

  我与月娘一道往老莫的坟冢走,巽风一路都一言不发地跟在我们身后,我也无心去管他。

  老莫的坟地选在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墓碑上刻着老莫的生卒日期,还有他的名字——莫止,以及一行小字女阿杏敬立。

  我上前给老莫嗑了三个响头。他生前视我为亲女,他死后,我却没能亲手为他立碑。

  暮色已至,巽风示意我该走了。

  月娘牵着我往她家走,走着走着,她的话越来越少,直到我突然松开她转过身背对她,像一个擦肩而过与她并不同行的路人。

  她如梦初醒般轻呼:“糟了,我的缝的鞋垫子落在客栈柜台上了。”

  然后背对着我,急匆匆地往留月客栈走了。

  我知道,巽风已经消除了她关于我所有的记忆。她不会记得我今天来过,也不会再记得冬儿巷孙府老莫家的阿杏了。

  乘舟渡江回巽风居所的路上,我又变成了一株花。

  忽然许多以前觉得困惑的事情都串联在了一起。

  我明白自己可能本来就是巽风的一株花,我就是他口中的夕让,是那朵他画在杏树下的白花。是他将我的话本重金捧上了戏台,也是他帮我替老莫送了终立了碑。原来他问我喜不喜欢人间。是因为我和他真的不属于人间。

  我望着一眼看不见边的江水,默念着:“巽风,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