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恪再没力气睁眼,仙人们也许打了起来,也许被吓走了……与他无关。外界喧嚣远去,识海中闪回无数回忆。
一百多年前,他受阮行邀约,第一次去三清川。
三清川有禁制,修为不够就需要护体法器,阮行临时找了几样,可法器级别太高、灵力太满,储物袋放不下,方恪只能用缩寸术,挂到衣侧。
那是一枚铜钟。
“送钟”谐音“送终”,在凡界大有忌讳,可阮行让方恪挑时,他一下子就选中这铜钟。
他挂着铜钟走很久,真重,尤其是在拍卖场,述归说“平因果”,方恪差点垮了腰。他知道不只是铜钟的问题,是他自己,他被述归伤了心。
冥冥中,结局早已注定——乞丐背着打狗棍,闯入皇城,不属于你的地方哪怕进去,终究会被赶出来。
真狼狈啊方恪,你又被赶出来了。
心中涌上一股酸涩,绳索勒心一样,尴尬茫然混在其中,意识尚存之际方恪安慰自己:没关系,述归不是想杀他,只是想杀每个闯入的外人。
可这次怎么也静不下心。
方恪怎么能想到,死亡来得这么快,这样轻呢?
更挫败的:闭关多年,他还是接不下述归一招。
再往后,方恪看见方不醒。
还没有泪痣的方不醒。
魔界误与述归神交时,“欲念”幻化的方不醒其实不对——方不醒青年时眼下无痣,是死前一年,他挖灵根失败、又去挖自己的脸,方恪替他治完,眼下还是留下个小疤。
今天为什么会想起呢?方恪明白,是因为他快死了。
灵力溃散,封住记忆的灵咒失效——当初方不醒死,方恪心力交猝而昏迷,醒来,他想不大起方不醒了。
大概是他晕过去前、自己施的灵咒吧。
但他又软弱,不忍世间无人记得那小子,所以留下部分记忆,细节模糊。
疤痕成小洞,吸去方恪还剩的意识。
成仙后,他看述归看太久,都忘了师弟的模样。记忆中方不醒倒在地上,方恪越想看仔细,反而越模糊。
唯一能看清的,就是方不醒胸口的窟窿。
方恪的胸口也空了,有风往里灌,发冷。他想起来,这是方不醒死时的场景。
是啊,他的师弟早死了。
今日他与他重逢。
*
魔君探出缕魔气,拎半死不活的方恪回魔殿。
方恪气息越来越弱,随之渐起的,是他唇角平静的笑。
*
阮行压下暴动最凶的魔气,长吁一口气。
百年前他与方恪下凡,不只为逃避上界,更重要的——阮行要在凡界找一处地方,即使日后堕魔,他也有后路。
他看中了凡魔交界处。
“刚才有魔修闯入、惊动了阵法?”
阵法只会被魔气触发,而后施出仙诀。玄华在行止身旁护法,眼睛睁开,眸光清冷,“不是魔修,是方恪。”
“我替你引出魔气,结果它趁虚而入……我识海受创,无力收回阵法,认出方恪时已经晚了。”
阮行沉默许久,极为缓慢问:“你杀了方恪?”
述归说:“我撤去仙诀六分攻击力,方恪不一定会死,但你我亏欠他,不能不还。”
又是为因果。又是因果。
阮行笑得几乎狰狞,刹那重回温和。
不待述归回应,他问:“你打算如何?”
“替你护法完,我便去找方恪。他身上魔气太重,与魔君同源,想必是在万魔殿。”
述归说:“他活着,实现他所求;他若死,我便去鬼界求鬼王,护他下一世百岁无忧。”
阮行笑了,魔纹在他颈间游动,险些爬上脸来,衬得他脸色有点扭曲,“‘百岁无忧’——你要他做凡人?”
“是,”述归平静无比,“方恪本不该成仙,是当年方不醒痴念不消,改他命数,执意帮他飞升。如今是时候恢复命轨。”
阮行突然问:“阵法失控……真的是意外吗?”
述归语调平淡,“非要这样说的话,一切意外,都是必然。”
百年已过,阮行魔念愈深,恶意几乎是无可避免地膨胀,种种情绪被无限放大,阮行面露嘲讽——对述归,更是对他自己。
可对方恪是何情感……他说不清。
只是知道方恪重伤时,他刚压下去的魔气又沸腾。
这滋味竟与欢愉时无比相似,蓦地,阮行被一段过往缠住了。
同样的愉悦,同样的复杂,是百年前他私自下凡,与方恪在山间对酌——方恪喝酒,他喝仙露,两人一句话不说,对坐默然,常常通宵。
魔纹游动更快,阮行忽然蜷起身,衣袖遮住自己的脸。
那年他被长明圣君强卷回上界,回去才发现,储物袋中什么都没少,包括他留给方恪的灵石。
魔念在脑海中猖獗地笑:他把你当朋友,还是当债主?
从没有彼此吐露秘密,心事深重无法不顾忌,情感复杂又扭曲,也没有肩并肩分享见闻想法,只是偶尔面对面笑,整理木屋时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手,隔床睡时他数方恪的呼吸,又故意调整和他一致……
不是挚友,不是朋友。
那些无眠的夜晚,他痛快吗?
他有痛快过,方恪有没有?
阮行怔怔说:“我要去魔界。“
述归冷然道:“想死,你就去。”
*
“原来他们真不在乎你。”魔君若有所思,“知道你为什么没死吗?”
方恪像个傀儡偶人,脑子和眼睛都是空的。自从醒来见到魔君,他就一直这样。
死过一次的人,也没什么好怕的。
长生也苦,他不求了。
有点遗憾没死。
魔君自顾自说:“之前查探你灵根,我还发现个有趣的小东西——是一道魂符,有防御的功效,替你抵了仙咒一击。”
方恪还是不说话。
魔君话题一转。“既然引不出阮行,方仙君,我用你换些三清川的东西,不过分吧?”
方恪总算说话:“没用的。你不如说行止在魔界。”
最后咒信还是寄出去了,附了方恪一截手臂,几天过去,果然石沉大海。
魔君没诚意地宽慰:“没事,手还能长的。”甚至开玩笑:“今天掉一根手指,种下去,明年结出更多手指。”
魔君不知从哪收集来灵力,帮他疗伤。“不疼不疼。”哄小孩似的,又喂灵药。
方恪面无血色,艰难牵动下嘴角,似乎是在笑,又像在嘲。魔君不在意,玩人偶似的,后面的日子待方恪格外宽容,亲自挑衣裳、搭法器,不亦乐乎。
方恪这样木然的状态,持续到几日后的夜晚——魔君送来另一个傀儡木偶,美其名曰,给他解闷。
夜半三更,方恪与偶人对视。
偶人的眼珠转了一圈。
方恪并不害怕,反倒轻悄悄起身,才走到偶人前,手腕就被抓住了。
手腕似乎被摩挲几下,方恪有点发愣。一道传音进他识海,熟悉的傲慢语调,奇怪的是,听起来又有些哽咽,轻得过分。
“……蠢货。”
秦珩骂道。
*
在方恪闭关前,秦珩其实来过五沌川一次。
方恪也是到慎刑司才知晓,他与方不醒的过往,是秦珩告知给上界的。
五沌川简直快站不下圣子,他气焰嚣张,趾高气昂,甩来十多个储物袋、成堆的符咒灵石。“看你过得像个笑话,我高兴,赏你些东西。”
方恪过得顺遂时,他从中作梗,巴不得方恪越绝望越好;可方恪落魄,同伴有意避嫌,他却来见方恪。
方恪啼笑皆非。
就像现在魔殿中,他万万没想到偶人会是秦珩,今时不同往昔,悲喜交加下,他莫名一笑,对偶人传音:
“圣子,你来抢回自己的储物袋吗?”
偶人还抓着他的手,方恪以为秦珩会生气,结果偶人一点不动,轻轻抓着他没受伤的那条手臂。片刻后,秦珩的手缓缓滑下,颤抖着,握住方恪的手掌。
那只手断过很多次,前不久,刚被魔君砍下。
吃下灵药,又长出来。
“……魔君断了你的手。”
秦珩声音发哑。
方恪没甩开他。
从秦珩的言行中,他感受到一种沉重,还有莫名的悲伤,这气氛让方恪不适,他说:“还好,这次没断我舌头。”
秦珩猛地抱住方恪,紧到快窒息,方恪听见他低低的骂声:“你、我真是…我真是,啧,我犯的什么贱啊……”
他的声音发紧。
“方恪,跟我走。”
*
三日前。
魔君的信叫三清川如临大敌,几族长老捂着心口,佩戴好法器,小心打开信,只见一条手臂,断面平整,附赠魔君缺笔少划的手书——
“方恪在我手中,要他活,仙器换。”
长老回忆半天,才想起方恪是哪位。
其实魔君想错了——他察觉自己的魔气被压制,以为述归和阮行已回上界,却没料这二人还窝在山洞里。
仙魔大战后,三清川受重创,没人敢再招惹魔尊,遑论去救方恪。
秦珩得知时,秦族刚接回一个凡人孩童。
是前圣女与农夫的孩子,那小姑娘天赋极高,远超秦珩,卜问天道,才被带回族内,于是传言疯狂蔓延——圣子的地位,怕是不稳了。
圣子大人在房中呆三日,不如外人想的落寞,他盯着断掉的手臂三日。
还有掌心纹路——秦珩被那手打过。
而后,不管不顾,用他最擅长的傀儡术,偷偷闯进魔界。
*
原来偶人也有眼泪。
秦珩抱住方恪,身上一耸一耸的,哭得无声无息。方恪察觉空气中湿意上升,呆了会,安慰了一句。
秦珩哭得更安静、更扭曲。
方恪悲凉地想:再这样下去,他都想跟秦珩抱头痛哭了。“你……”
秦珩才挤出声来,一句断成好几截。方恪拼半天,从“废物”“蠢才”中,拼出来——
“我以为你死了。”
他快发疯,可方恪这混蛋,见到他第一句就是调笑,秦珩想骂人,但不会说腌臜话。他抽泣着,眼泪噼里啪啦掉,话说得不成样。
圣子受不了自己这丑样,一手搂方恪,一手狠狠抹脸,他不再尝试说话,神情发狠,一堆法器、符箓、护身符中,一股脑贴到方恪身上。
“走。”
方恪猛地推开他。
黑暗之中,寂得只能听到方恪一人的呼吸,还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方恪伸出一根手指,示意秦珩别说话。
——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