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你道心为何?”
两万多支队伍报名,通过初筛的只有三百支。即便如此,一个个问过来,也要花好几天。
参赛者的回答会被法器放大,所有人都能听见,越到后边,显然回答越难出新,也越紧张。
——这也是考核的一部分。
方恪昨晚又没睡好,早上硬喝了几块灵石,好歹坐直了。阮行戳了戳方恪的背,
问话是按报名次序来的,方恪在比较后面。
秦珩第一晚就跑了,只剩傀儡偶人在座位上。如此熬了三天两夜,借阮行掩护,方恪偷眯了会。
睁眼,只见述归脊背挺直,仍在打坐,不知疲累般。
阮行:“不用管,他习惯了。”又递来一个瓶子,“喝了它。”
方恪喝完浑身一轻,仿佛五脏六腑被洗了一遍,问是什么,阮行回:“仙露,不过只是中品,当水喝就好。”
中品都有如此功效,最后的奖品——圣品仙露该多厉害?
“第八百六十号——你道心是何?”
“我修道,是为护佑苍生。”
“苍生之上,自有天道,何需你护?”
那人语结。
“下一个。”
一弹指的时间,便问完了。
有细碎的嬉笑声起。
方恪略一皱眉。
忽然手里的灵碟发烫——灵贴太多,二手的劣品只能泄灵力散热。
里头吵翻了天。
“之前也有人说苍生道,怎么没被否定?”
“这人是凡仙,正好碰上末齐仙君。他最不喜凡仙。”
“勿要妄言,此子若能接下仙君问话,怎会落到如此尴尬境地?”
又过了一天一夜。
方恪听到五花八门的道心,“为天地”“为除魔卫道”“为逍遥自在”……他准备的答案全被说了。
时间一点点推移,方恪手心沁出了汗。
忽然,前方传来压低的尖叫。“到衍少主了!”
衍一泽风姿亦是卓绝,怪不得能引得人群躁动。他的背直得过分,腿边放着把剑,一看便不是凡品,密密麻麻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他轻一勾唇。
“你的道是什么?”
“执手中剑,护心中人。”
“二者若取其一,你待如何?”
衍一泽毫无迟疑:“护心上人。”
秦珩已经回来了,他装作玩手里傀儡,其实也在偷看衍一泽。
知慕少艾,又别别扭扭,看来总算有了真心。方恪对秦少主的观感倒好了些。
大能声音发沉,“十年前,你曾说过‘心有剑道,不可舍’。”
无人发现,衍一泽神色有一瞬间的难看,继而他语调轻柔,“我修剑道,从来都是为护人。”
敢在大典上说出来,那他的心上人只有一个人,又是一阵喧闹。——“他的道心是秦族圣子,秦珩!”
云巅之上,大能们彼此交换了眼神,有人摇了下头,“下界带回的少主,难怪如此。”
灵碟炸开一角,碎片溅到方恪手上,他一边心疼,一边悄悄说:“阿行,你可别当众告白。”
阮行轻笑出声,“怕什么,我再送你一块灵碟就是。”
方恪跟阮行搭话是为缓解紧张,但阮行面色自若,还能谈笑风生。
他的回答很常规,“为成剑道”,但妙在言简意赅、自圆其说,面对大能层层的追问,他从容无比,到后边,还能委婉点出裁决者的言语错漏。
大能反被折服,叹道:“恨不晚生千年,与他同台论道。”
方恪搂着碎了大半的灵碟,神情绝望。阮行摸摸鼻尖,不复问话时的从容,难得带着点少年人的羞怯。
“加油。”他轻轻说。
问完阮行,下一个,便是方恪。
“你为何求道?”
万众瞩目下,方恪居然沉默了片刻。
问年轻人道心,他能理解;但他一个五百岁的老家伙,活得云里雾里,哪能想出什么高妙的道心?
方恪对仙赛已看得很开,其余三人必然能通过测验,除去他一个,其实不会影响队伍。
正要随便编个答案,百尺之上,大能厉声道——“不可伪饰道心,否则,立即逐出仙赛!”
被这样责问,方恪反而不紧张了。他觉得大能的声音像仙牛。
“最后一次机会——你为何修道?”
方恪揉了揉僵硬的肩颈,嗓音平淡,但回答比声音还平常——“为了活久些。”
*
与此同时。
三清川,帝圣殿百里外,盘踞着一座仙山,高耸入云,在大典开始的前一月,被主持竞仙赛的大能一剑削平,成了能容纳十万人的高台。
高台之外,仙童昂首,“师尊,那是什么?”
“竞仙赛启,大典举办之地。”
“为什么仙君要劈山,却不直接建一座高台?”
师尊看着只有二十岁,其实已千岁,懒懒地回:“因为这样更省事,也显得更厉害。”
“为什么要削这么多?”
师尊望向遥远的、三清川的核心,神色再不复吊儿郎当,“因为啊,从上界初始,任何人、事、物,不可高过帝圣殿。”
他神色中有敬畏:“那是天道之地。”
“天道沉眠,仙帝闭关,我族有幸,代天行权。”
帝圣殿内,高阶之上,缥缈的女声似有千钧之威,压在殿下盘坐的众族长心上。
“述族是想……逆天而行吗?!”
下一刻,某族族长身侧,出声的长老消失了。族长全身僵硬,片刻后,稽首跪拜。
今长明半跪在帝座边,俯身,替述云整理衣角,任由冰凉的手指在脸上移动。
述云说:“今年的竞仙赛,很有趣。”
今长明柔声道:“我去看看孩子们。”
*
“为了活久些。”
万年来,竞仙赛举办过一百三十余次,没有任何人听过这样的答案。
——因为太俗气,太无趣了。
方恪抬眼,触及一张张望向他的脸:生机勃勃的、漠视的、轻蔑的、无所谓的、或者感到索然无味的脸。
更多仙君只是淡淡挪开目光——他们修养在身,不理解,但也不讥讽。
是的,他们不懂。
天生仙人,怎么会对望不到头的“寿命”有执念呢?
对他们来说,百岁只算少年人,数不尽的豪情壮志、意气风发;而对凡人,百岁之年,已是高寿。
二十岁时,方恪的师傅、前掌门病逝,他继任掌门。
触碰过死的人才敬畏死,就像方恪的师娘,每次方恪玩笑“累死了”,她都很严肃:“不许说死。”
“我们这种俗人啊,修仙、求佛,都是求个慰藉。生死是凡人之苦,老提苦事,越说越苦。”
师娘在方恪三十五岁那年逝世,这之后,方恪再没提过“死”字。
直到成仙,他才有了触碰死亡的勇气。
但仙人也不说“死”,他们有了很长的寿命,就开始忽视它、不屑它。
方恪不挫败,也不悲哀,他只是更深的认识到:自己和仙人,确实不在一条道上。
老天爷,快开天梯吧。方恪想。
*
下一个是述归。
他清修几天,无一日休憩,至此终于睁开眼。方恪见那眼中闪过一道清光,恰似剑影惊鸿——述归又突破了。
所有人侧耳倾听,哪怕是述归的对手,也悄悄命仙侍拿了留音石来。
述归的语气不像先前人,慷慨激昂,或者强压紧张,非要说的话,语气跟方恪有些像。
“朝闻道,夕死可矣。”
方恪的手不自然叠在一起,还好没人关注他——述归这话,好像是跟他反着来的。
当然他知道,述归不是有意让他难堪,无论怎样,述归都不会动摇想法。
“你心中尚无道?”
大能威压前所未有的重,不少人已开始冒冷汗。
述归:“是。”
声声问询,好似逼问:“为何无道?”
“为何要有?”威压更重,述归半点不动,“我无道,不代表不求道。”
“那怎会无道心?”
“我求道,是为自然快意,不是为那一颗道心——若道心僵化不变,岂不又生束缚?”
“……”
猖狂,太猖狂了!
大能的声音戛然而止,天际的光影陡然忽明忽暗,像是仙君们不平静的争论。
直到一道很深的金光出现。
高处,有人淡淡道:“他还年轻,随他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便了断这场闹剧,压制一切异议。
“那是……”有人喃喃自语。
“金光护身,是——长明圣君!”
得见半神,这是何等的幸运!无数人兴奋、高呼,甚至有人俯身大叫,痛哭流涕。方恪对修为执念不大,不大能理解仙君们的疯狂。
就像仙君们也不理解他。
神君已离开,触及未消逝的圣光,不知为何,方恪脊背突生一股凉意。仿佛九天之上的半神曾落下一眼,化成刀,刮下他的皮肉来。
……难道是因为述归?
方恪悄悄给了述归一记眼刀,默默坐得更低些,巴不得能隐身。
他难得生出些委屈,像个幼稚的孩子。
——你平因果,也要求得父母同意啊,早知他们有意见,我就不来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