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台词包含了太多画外音,不论是对戏里的恶霸,还是对场下的戏外人群。

  谢逢歌将家徽递出的时刻,他站在舞台上居高临下,淡淡眄了眼正中那位花臂霸王。

  也不必再多有任何其余的表情了,舞台上典雅的绅士任然维持着那个温文的笑,只不过垂睨下来那一瞬,眼中全然是冷光。

  赫蒙洛夫的阴暗面竟在这不经意的瞬间,全然被演绎到难以抵达的顶峰。

  黄老鸡皮乍起,几乎是在捕捉到谢逢歌扫过杜衡的当下,就激动得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小唐在舞台上看得最清楚,在感叹谢逢歌做什么事都如此优秀之余,更加惊讶地发现,那句台词,谢逢歌分明就是对着杜衡说的。

  而杜衡显然已经听出了这句台词中,浓浓的警告意味。

  谢逢歌作为华大的风云人物,除了卓越的在校成绩和出众的容貌气质,还有一方面的讨论也极具争议——

  他好像家里背景不凡,可平时的低调作风,又不像是论坛猜测的什么豪门世家。

  一群人线上线下争论来争论去,得出一个普遍看法:谢逢歌家里大概只是有点小钱而已。

  但是小唐现在看这场面,台下黄老激动拊掌,杜衡脸色铁青,脸上的假笑面具差点就绷不住。

  很明显,杜衡咬牙切齿,被那句警告似的台词气得不轻,却迟迟压着没有发作。

  小唐暗中观察,看见杜衡原本还虚握着的手掌,死死抓紧了座椅扶手,手背上青筋鼓起几近炸裂。

  她真怕下一秒那个可怜的木头扶手“啪”一下被捏爆了……

  那估计……谢逢歌家里,难道是比娱乐圈小霸王的杜衡还要资本雄厚?

  靠……那得是什么样的家庭啊……

  小唐心惊肉跳地意识到这样恐怖的事实,目光也不由自主地重新落回舞台中央。

  舞台上全身心投入排练的演员们显然没留意这么多。

  他们只是被谢逢歌话里暗藏的冷冷威胁一下震得愣了两秒,等回过神来,又是赶紧回到戏中,继续演绎接下来的台词动作。

  “恶霸”刚说出下一句应对台词,台下杜衡站起身,因为动作迅速的撤离,木制扶手弹回撞在椅面上,发出“砰——!”一声不算小的响动。

  “恶霸”一惊,愣怔盯着杜衡的方向,只见这个娱乐圈小霸王怒气丛生,都没敢继续说他的台词。

  “老……老师……?”演恶霸的同学简直要被杜衡周身的怒气搞崩溃,只能目光求助黄老。

  但杜衡也不等黄老周旋,从舞台上收回视线,冷哼一声,径自离开了现场。

  即便黄老根本不知道台上台下三个人之前那些弯弯绕绕,但名利场混迹几十年,他也看出个七七八八。

  黄老见状,也还在装糊涂,顿在原地等杜衡出了门,这才佯装如梦初醒地回神,哈哈朝兰笙示意排练继续,自己则后脚追了出去。

  兰笙:“……”

  “OK,我们继续。”

  对刚刚那处出沉默的闹剧,年轻小副导演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但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完全脱离了以往散漫的亲和力,反倒让剩下的人不敢议论了。

  《伟大艺术家》本就比隔壁清大的话剧进度落后,现在终于找到合适的演员,正是赶进度的时候。

  索性这次排练,兰笙看谢逢歌状态也好,也就全团都发力,一直到排练傍晚,算是带着演员整场戏走了完完整整的三遍。

  遣散所有人,兰笙自己留在剧团收拾道具。

  谢逢歌也被他打发走去给演员们买饭了。

  剧场的灯光只开了靠近舞台的一半,算不得很敞亮,反而因为堆积布景道具,显得杂乱拥挤。

  但兰笙却对这里的一桌一椅都充满了别样的感情。

  每次结束排练后,他也喜欢收拾现场的狼藉,有一种给自己收拾内心的宁静感,甚至连耳机里的歌也是不必播放的。

  就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叠衣服,搬道具,抹桌椅。

  有时候,兰笙全然放空大脑,哼着小歌像只快乐小狗一样做这些事情。

  有时候,兰笙会想一些美好的东西。比如妈妈的期待。

  未来某天他真的成为一位表演很厉害的演员,演了很多家喻户晓的电视剧和电影。

  然后在世界某个城市某个人家,那家人的妈妈也指着电视里的他,对自家孩子笑说:“看这个哥哥长得真帅,我们家小宝这么好看,以后要是演电视,肯定也和这个哥哥一样好看呢 。”

  对于兰笙来说,如果能得到一位母亲这样的赞赏,那绝对是比拿了影帝还值得高兴的事情。

  想到这样的未来,兰笙就总会忍不住脸上泛起很幸福的笑意,即便是在最困顿的日子里,这样的幻想也如饴糖一样,使他觉得当下一切都尤其值得。

  日子再苦,也都在这样日复一日美妙的想法里度过去了。

  何况兰笙确实被忙碌充斥着,很少有真正觉得苦和难的时候。

  如果说有,现在他整理着谢逢歌刚刚换下来的绅士服,从口袋里摸到那枚“赫蒙洛夫”的家徽,他拿湿纸巾擦去上面故意抹上去的脏污,那枚铜制的徽章又再一次从陈旧中焕发出金属暗泽。

  现在他是真的觉得有点难办了。

  因为杜衡。兰笙暑假刚刚杀青的男四的电影还在杜衡手上压着。

  说实话,如果可以的话,兰笙一丁点也不想得罪杜衡。

  对方是娱乐圈里说一不二的大佬,当初黄老为了给他争取白袍小将这个角色,不知道和多少方面打听周旋过,光是饭局就带兰笙去了好些回。

  兰笙即便表面再怎么吊儿郎当满不在乎,但他始终清楚知道自己和上面那些资本的身份差距。

  对面是掌握权利的一方,而他是有求于他人的权利为自己谋取既得利益的另一方。

  这种关系不同于普通的招聘者和求职者之间的双向选择,而是权力尤其不均衡的另一种关系。

  用更加通俗易懂的词一以概之:潜规则。

  掌权者若想“潜规则”任何一个像兰笙这样毫无根基的求权者,都太过易如反掌了。

  兰笙现在正是处在这样的一种关系中。

  杜衡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他想要“潜规则”兰笙。

  但经过今天这一遭,他后来是否依旧保持原有的想法,兰笙也不知道了。

  今天杜衡走的时候脸色很难看,即便是捕捉情绪敏锐如兰笙,他也看不出杜衡以后是会继续保持想要“潜规则”的心思,还是“封杀”的怒气,又或者别的什么为难人的手段。

  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

  兰笙叹气,总归谢逢歌都是为了保护他,才那样阴阳杜衡,他也不怪谢逢歌,反而是感谢的。

  只是谢逢歌,兰笙一时也想不清楚,那究竟是怎样的人了。

  剧场没有窗,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灯泡,空气里散射一通,落到兰笙身上,竟然也柔和几分。

  兰笙身上还穿着杀手的衣服,胸口还有一个被赫蒙洛夫射穿的血窟窿。

  这血淋淋的东西穿在兰笙身上竟也不显得狰狞,柔和表情下,反倒像是一朵点缀在青年绅士胸前的玫瑰花。

  谢逢歌手提盒饭进来时,就是被这朵娇艳欲滴的玫瑰吸引了注意力。

  兰笙没发觉剧场进来了一个人,依旧是低着头,在认真整理着手上的衣服。

  像是有什么心事一样,桃花眼出神一样眸光凝着一处,手上整理的动作也是慢吞吞的。

  谢逢歌没见过舞台下这样迟钝的兰笙,像刚刚恢复生命的木偶人,哪怕一丁点的惊扰,都有可能导致眼前这个瓷白娃娃的破碎。

  灯光在他眼睫下覆着一层阴影,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清瘦的身材下,五官却奇妙地没有一丝棱角,所有轮廓都柔和,更衬得青年的气质安静了。

  任何热闹都不能和这一份安静媲美。

  谢逢歌放慢了步调,从剧场的这一端,通过中心铺着红色地毯的过道上,走向搭建舞台的那一段。

  等离得近了,舞台上的兰笙这才察觉到地毯上柔软的脚步声。

  青年人倏忽抬眼望向舞台下方。

  傍晚的剧场格外宁静,兰笙看见谢逢歌站在红地毯上,勾唇笑了下,桃花眸子也亮晶晶的,脱口而出莫名心安的叹:“你来了?”

  谢逢歌点头“嗯”了声,言语也是自然而然的喜悦:“还有你的战利品——”

  他左手是热乎乎香喷喷的两盒饭,右手举起李劼赌输的两杯奶茶:“财长和你打赌输了,说奶茶从今天开始请,让我带来了。”

  兰笙:“……啊?”

  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小跑到谢逢歌跟前,吸管戳开奶茶盖盖的时候,他还有些失望地嘀咕了句:“我还以为他会耍赖,然后叫我叫爸爸一个月呢。”

  谢逢歌正在给两人吃饭拼个桌子,闻言抬眼,笑道:“这么喜欢听人叫爸爸?”

  兰笙反坐椅子,他像是认真在想这个问题,奶茶屁屁放椅子背上,丝毫没有坐相,在谢逢歌刚刚拼好的桌前翘椅子出神。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也不是。”

  “我就是有时候会想,如果我做爸爸的话,我会怎么做?”

  兰笙思索着,的确是在很认真地回答谢逢歌的问题。

  谢逢歌拆筷子的动作一顿,脑中闪过他前不久才调查过的兰笙爸爸。

  就像曾经兰笙前室友说的那样,兰笙爸爸,实在算不上是个好父亲,甚至算不上一个好人。在外嫖赌,脾气暴躁,惹了一身无用债。

  只是一瞬,但比子弹还迅猛地击中谢逢歌眉心,聚了一团不虞的戾气。

  兰笙继续道:“我一开始以为我可以做得很好,但是我被很多人叫过爸爸之后,我又觉得我也当不好爸爸。称职的家长不是那么好当的。我们都是叫着玩儿,不当真。”

  青年人抬眸看向谢逢歌时,眸光清明,好像从未遭受苦难浸染,纯粹地能溢出世间所有的美好一样。

  难怪那些粉丝总说,兰笙一双桃花眼迷人醉心。

  谢逢歌眉间戾气散开,扯唇微笑,和兰笙讲话时又是一副温文模样。

  “说起来有些惭愧,和你同吃同住这么久,还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忌口的,我挑了几个家常菜,看看有没有忌口的?”

  饭盒打开,里面是糖醋排骨、蚝油牛肉、清炒四季豆和清炒山药。

  “!”兰笙眼前一亮,夹了一筷子肉大口吃掉,又是一副星星眼看着谢逢歌:“哇!好香!”

  兰笙囫囵:“我不挑的,吃饱就行。”接着又是大口吃香香饭。

  谢逢歌拿筷子的食指微动,心情郁堵捕捉到一个关键词。

  ——吃饱就行。

  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心里喜欢兰笙,想要清晰地触碰完整的兰笙。

  但这明暗交错的舞台灯光下,家常菜香气扑鼻生出几分亲切烟火气,兰笙饿猫似地嗷呜嗷呜幸福吃饭。

  谢逢歌竟生出几分难过的不忍。他不知道流浪的小猫,过去曾遭受怎样的欺负。

  遇见兰笙以前,他只在谢忱的教导下冷漠地成长。

  生意场上不乏明争暗斗的博弈,谢逢歌过去以为自己的心将逐渐长成坚固、冷硬、毫无破绽不可攻破的模样。那是颗最适合追名逐利者的生意人的心脏。

  即便为数不多的几次柔软,也因和祖母相处时流露的血脉亲情牵引。

  但兰笙似乎总能带给他许多新奇的情绪体验,那些情绪和他过去的情绪全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什么合适或者不合适,不存在于他乐于全盘接纳和感受的思维里。

  新的柔软的感受,和旧的冷漠的心脏,在每一次和兰笙的接触里来回磋磨,理性和感情也全部偏向于兰笙,这才让一颗心有了更富有生机的跳动频率。

  一颗不适合生意人的心,但确确实实是一颗当触碰到美丽感情时,会因他的开心而跟着开心,为他的苦难而生出哀伤,渴望拥抱,渴望吻的正常人类的心脏。

  兰笙胃口向来不大,吃了几口也就有了个七八分饱,心满意足放下筷子,却发现谢逢歌都没吃一口。

  青年人抱着奶茶喝掉一大口,有些疑惑:“你不吃吗?”

  他歪脑袋的样子,实在模样好看。

  谢逢歌垂睨眼睫,复杂的情绪早在瞳孔深处酝酿了风暴,他有些情难自禁地,做出一个几乎称得上是“僭越”的举动。

  ——他整个手掌托住了兰笙的下巴。

  微微抬高,让兰笙只能看见他。

  兰笙惊讶地咽下奶茶,更疑惑了:“怎、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嘛?”

  谢逢歌摇头,就着兰笙坐着他站着的优势地位,附身凑近,直至视线内只余一张微微张开的、漂亮的唇。

  这张唇他昨夜吻过,现在又想吻。

  可就在唇齿将要触碰时,谢逢歌却偏过脑袋,掌跟挪到了兰笙脖颈一侧,气息也洒在上面。

  “我只是有件事想和你探讨一下。”

  “什么……事啊?”兰笙从始至终仰着脑袋,他被谢逢歌弄得有些痒,但莫名不想把人推开。

  谢逢歌却起身,一双漆黑眼瞳望入桃花眼底:“赫蒙洛夫会爱上他亲爱的杀手先生么?”

  磁性的嗓音略带沙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