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心挣>第189章 争鸣(41)

  第一次爆炸发生时,陈争和李东池正在前往张家的庄园,那是梁岳泽最可能躲藏的地方,路上游人太多,还有人拍打车窗讨要小费,或者故意站在车前搔首弄姿,车开得十分费劲,陈争看了看时间,李东池跟陈争开玩笑,要不直接撞上去算了,反正也是一群嗑药的人渣。

  他的最后几个字被巨响淹没,炸弹就在车前十来米处爆炸,前面的一辆车当场被火球掀飞,在空中散架,断肢当空落下,而前一秒还挡在陈争面前卖弄的那个白人瘾君子被飞来的钢筋削断了脊椎,血淋淋的上半身怦然撞在前挡风玻璃上。

  “我艹!”李东池坐在副驾,反应过来后连忙拿起枪,司机猛然往斜后方一倒,想调头离开,第二次爆炸却接踵而至,整条街道变作鬼城,惊慌失措的人们乱窜,沿途的酒店餐厅玻璃爆碎,像子弹一般乱飞,烈焰随处皆是,被炸死炸伤的人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人们踩踏着他们的身体,不少根本不是被炸死,而是被同胞踩死。

  哭嚎着的人群疯狂想要挤进建筑中,多个店门口发生枪战,无法进入建筑的人冲向车辆,司机汗流浃背,“根本开不动!”

  李东池大喝道:“给我撞过去!”说完飞快上膛,推开车顶就射,“妈的,老子就不该救你们!”

  陈争拦住李东池,慌乱中联系指挥部,流弹从四面八方射来,在车身上打出深浅不一的凹坑。李东池一枪没开,差点被人狙了头,子弹打缺了他半边耳朵,给一头白发来了个鲜红的挑染。只听一声痛叫,他捂着右耳退回车中,空气里顿时暴起浓重的血腥气。

  右耳血流如注,李东池听觉暂时失灵。更多人扒住了车门、引擎盖,非得把里面的人拉出来,自己钻进去不可。司机完全没办法,忽然又一声轰然巨响,这次爆炸的居然是一辆车,炸弹就安装在车中,当几十人围住车,拉拽司机时,爆炸发生,无数断裂的肢体在火光中溅射,外围的人浑身烈火,哀叫着在地上打滚。这一炸,围着其他车的人顿时散开,李东池前方竟是让出了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

  “走!”李东池怒喝,“回游轮补装备!”

  “等一下!”陈争按住李东池。

  “等什么?”李东池现在只有一边耳朵听得见,血迹浸染他半边脸,看上去像个失控的暴徒。

  爆炸和电子干扰严重影响了通讯,陈争费力地听着卢贺鲸的话,梁岳泽在岛上设置了大量炸弹,并且在游轮抵达以前,已经离岛,但由于时间不足,他无法彻底离开,大概率就混迹在游艇上,企图利用岛上的暴乱拖住、威慑警方,借此逃离。柳至秦正在追踪,一旦锁定梁岳泽,武装直升机会立即出发。

  “那我们还待在岛上干什么?”李东池说:“金乌都跑了,肯定追金乌啊!”

  “李队长,你还有多少人在待命?”陈争问。

  路边爆炸点燃的火团比比皆是,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爆炸将在哪里、什么时候发生,恐惧的人们四处逃窜,伤者无助地哭喊,无人来救。

  “你想干什么?”李东池警惕道:“我的人多是多,但不能随便调来做杂事啊!”

  “救援不是杂事。”陈争看着窗外的惨相,尽可能平静地说:“李警官,这是你的国家,这些受困的人一部分是你国家的公民,一部分是来你国家消费的游客,你有义务保护他们。”

  李东池皱起眉,嘴唇动了下,似乎想反驳,但陈争的眼神一时让他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我们刚见面时,你说你的愿望是平息M国境内的所有战火,将盘踞在北部的犯罪分子全部赶出去,你说你希望M国的每一座城市都像蕉榴市一样和平,你要做最受欢迎的警察。”陈争说:“现在不就是你培养的那些精英派上用场的时候吗?还是说,你觉得这都用不上他们,他们应该在你成为下一个金乌时,充当你的打手?”

  “嘿!瞎说什么!”李东池吼道:“我这人志向是有点儿远大,也没你们华国警察那么……那么……”他挠了挠头,熟练的华国语此时卡壳了,“算了,不说你们,但是陈警官,你对我误会有点深,我还是想当个光辉的警察。”

  陈争点头,视线转移到他被打掉一半的耳朵上,“看得出来,要是不当警察,你现在应该和其他家缠万贯的年轻人一样,在欧洲享受生活。”说着,陈争转向窗外逃命的人群,被炸塌的楼房,“人很复杂,你有你的私心,但你愿意为你的国家流血,甚至付出生命,你怎么不是个光辉的警察。”

  李东池瞪大双眼,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忽然堵在喉头,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却知道那是滚烫的,灼烧的。

  “李队长,让你的人来尽可能救援这些平民。”陈争重新看向李东池的眼睛,“现在只有你有这个能力。”

  李东池脸涨得通红,深呼吸,转身背对陈争,在通讯中喊道:“龙哥,我的人交给你调遣,让他们全部加入救援!”

  龙富生已经派出李功盛救援平民,但李功盛的人不够,李东池的人是李东池自己养的,他无权动用,没想到向来把手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李东池居然主动把人交出来,龙富生讶然地看看一旁的卢贺鲸,片刻后声音颤抖:“好!帮大忙了!”

  李东池又道:“龙哥,有什么任务可以交给我?”

  “我让卢长官你说!”龙富生忙着组织救援,立即调派李东池的人手去了,卢贺鲸接过,“我们初步判断,‘量天尺’的重要人物在金丝岛东南海域,他们的游艇上携带有大量武器,有可能登上岛礁,我们的特勤已经乘坐游艇出发,直升机随时起飞。”

  李东池连忙说:“我去追!”

  陈争说:“我来。上次让梁岳泽跑了,这次说什么都不能再让他得逞。”

  卢贺鲸沉默了会儿,“直升机马上去接你们。”

  司机改道,朝东南方向开去,一路上仍是子弹横飞,金丝岛上最恢弘的米安兰酒店被烈火粉刷成黑色,浓烟遮盖了它本来的面目。从米安兰酒店附近的街区经过时,陈争心口没由来地一紧,下意识看向那怪物嘶吼般的火光,皱起眉。

  枪林弹雨中,车开得东倒西歪,“量天尺”撤是撤了,但岛上还有大量“量天尺”的雇佣兵,他们一边制造爆炸,一边扫射平民,对赶来的警察更是不手软,火箭弹落在车前方,气浪险些将车整个掀翻。陈争和李东池同时探出车窗,开枪还击。

  “我不懂你们怎么才能一边保护平民一边击杀犯罪分子!”李东池一边射击一边大声说:“陈警官,等这次完了教教我!”

  陈争换掉打空的弹匣,“你不是已经学会了吗。”

  李东池现在是半个聋子,听不见,扭头喊道:“啊?”

  子弹从他侧面呼啸飚过,险些打烂他的脸。

  陈争沉着点射,打退一波攻势,“专心,你不想再失去一只耳朵吧。”

  李东池还是没听见,抹了一把血,推开顶窗,一枚单兵火箭炮朝敌阵呜咽飞去。

  金丝岛的东南简直是“量天尺”的大本营,雇佣兵打扮成平民的模样,大肆制造杀戮,这里的情况比岛中心的夜市街、米安兰酒店更加严重,陈争和李东池碰巧成了深入敌阵的开路者,转过一条街区后,重机枪送来地毯般的弹雨。

  陈争一个催泪瓦斯扔过去,浓烟中司机反应迅速,强悍地一踩油门,轰了过去,李东池不要命地扫射还击,陈争在烟雾散开的一刻迅速瞄准,解决掉机枪手。

  但众人还没来得及喘息,爆炸几乎形成一堵难以逾越的高墙,四处都是乱飞的钢筋和玻璃,噼里啪啦撞在车身上,司机起初还能咬牙坚持,此时一根柱子凭空砸下,同时一枚高当量的炸弹在近处突然爆炸,司机在躲避柱子时不得不冲向炸弹,气浪顿时将车掀飞,陈争踹开车门,抱住头脸从车中甩落,落地翻滚十几圈,只听身后巨响,车在空中爆炸解体。

  陈争瞳孔一缩,好在下一秒就看到李东池提溜着司机跌跌撞撞走来,车里其他人也都紧急跳车,保下性命。

  但没了车,在这种局势下,人体简直不堪一击。陈争滚入倒塌的废墟中,暂时隐蔽,光学瞄准具中,看得到楼房里至少有十个正在射击的雇佣兵,李东池等人也各自找到了掩体。

  贸然射击的话,马上就会暴露,但敌方人多,就算不知道他们的方位,也能高强度扫射。陈争迅速做出决断,瞄准最近的机枪手,开枪后立即高速转移。

  “砰砰砰砰——”子弹狂飙,他方才栖身的废墟被顷刻打成齑粉,而他已经翻滚到另一处掩体,故技重施,干掉下一个机枪手。

  雇佣兵攻势更加猛烈,地上尘埃滔天,陈争满身灰尘,剩下的子弹只够他解决五个机枪手,但雇佣兵的数量远远不止。

  陈争默算着时间,一边开枪一边和李东池等人靠拢,在打完最后一发子弹时,直升机的轰鸣从天而降,砂石被螺旋卷起,海浪一般散开,武装直升机的机枪狂泄子弹,火舌喷涌,雇佣兵倒的倒,逃的逃,摇摇欲坠的建筑接二连三倒塌,罪恶逐渐难以遁形。

  李东池从掩体中钻出来,刚包扎的耳朵裂开了,脸上胸口全是血,看上去命不久矣,精神却极度亢奋,“艹!装备都备齐了吗?走!老子今天必须拿下金乌人头!”

  来的是两架武装直升机,陈争登上其中一架,才发现驾驶员是文悟,文悟一半腼腆一半自豪地说:“陈哥,我说过的,我什么都会一点。”

  另一架留下来缉拿雇佣兵,已经盘旋而去。陈争和李东池清点装备,无线电里突然传来卢贺鲸的声音:“确定梁岳泽的方位,东南方向,‘金色云朵’A10号,A102号,A72号游艇。”

  陈争立即回应:“明白,马上出发!”

  “还有一件事。”卢贺鲸语气稍微改变,“韩渠确认在米安兰酒店里,生死未知,鸣寒和周决的小队进去救他时,酒店发生严重爆炸,他们都在里面,联系不上。”

  直升机舱门还未关闭,迅疾的海风带着硝烟的气息爆涌而来,陈争眯起眼,暗光在眸底深敛。

  须臾,他低声说:“我知道了。”

  “喂,你去找他吧。”李东池组装好狙击枪,靠在座椅上看着陈争。

  陈争回神,“什么?”

  “啧,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模样,比我还耳背。”李东池此时大半边脑袋缠着纱布,血浸了出来,看上去又惨又滑稽,“你想去找他就去,他是你最重要的人吧?”

  陈争沉默。

  “还有那个韩渠,也是对你来说不一般的人吧?”李东池装得很轻松,“你男朋友和你好兄弟都在米安兰,有没变成烤小鸟都不一样,你现在决定跳飞机还来得及,别等会儿到了海上,跟个怨妇似的哼哼唧唧。”

  “喂——”这话连文悟都听不下去了,正出声阻止,陈争关上舱门,挑眉看着李东池,“都还没起飞,你把从直升机上下去这种简单的动作叫做跳飞机?我该说你华国语学得不怎么样,还是说你们M国警察喜欢夸大其词?”

  李东池看看舱门,又看看陈争,“你……你真不去救你的男朋友了?”

  舱内光线变暗,陈争的眼眸被海浪的阴影笼罩,他的声音很低,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和鸣寒任务不同,我能完成任务,他一定也能平安归来。”

  直升机起飞,烈火、砂石,或许还有在机枪的扫射中迸溅出来的血箭,在气流中盘旋飞舞,旋翼劈开浓烟,冲向被黑云笼罩的大海。

  李东池凝视陈争沉默的侧脸,半分钟后收回视线。

  游轮指挥部,一辆警车几乎是以赛车的速度飙了回来,李功盛亲自驾驶,医疗团队已经在岸边等待,车一停,立即将重伤昏迷的韩渠转移出来。和柳至秦一同来到M国的还有华国长期跟随军警执行任务的优秀医生,游轮里已经搭建好了临时急救室,人一到,马上展开治疗。

  卢贺鲸赶到急救室门口,只看到了韩渠一眼。他望着关闭的舱门,眼中渐渐闪烁泪光。

  他没有孩子,所以一直将陈争看做自己的孩子,那一年他在洛城最好的警察里看中了韩渠,这是个和陈争同龄的孩子,还与陈争那样要好。他在韩渠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这个孩子本来应该和陈争一样,在光明之处守护洛城,但是他却将韩渠推到了不见天光的劫难之中。

  那个笑着说“剩下的就交给我的队友”的特警队长,此时浑身布满干涸的鲜血、泥土,一寸干净的皮肤都没有,就这么从他的面前被推走。

  他拼命按捺住胸膛中奔涌的愧疚和痛楚,五官都扭曲颤抖起来。他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韩渠再次站起来,笑着叫他一声“卢局”,他不知道是不是即将失去这个于他而言和陈争同样重要的孩子。

  “韩队一定能活下来。”身边忽然传来哽咽,卢贺鲸转身,看见周决花着脸,一边抹眼泪一边将背脊挺得笔直,“卢局,你没看到,这次连老天都在帮韩队,它一定会再保佑他一次!”

  卢贺鲸哑声道:“你们是怎么找到他的?”

  周决简单说明经过,哽咽得更厉害,“我和鸟猜,韩队是混乱开始后,靠着意志爬出去的,他知道我们一定会去救他,所以他拼了命也要爬到外面去。但是园林里有坑,他掉进去了,爆炸的泥土把他埋在坑里,居然暂时保护了他,直到,直到鸟发现他!鸟,鸟就是追着血迹才找到他!”

  卢贺鲸扬起脸,全力平复心绪,当年韩渠相信洛城的同伴能够阻止那场袭击,如今在神志不清时,相信队友会去接他,哪怕他不一定还能活下去。

  他的队友没有让他失望。他们和他一样,许过的每一个承诺都会兑现。

  周决胡乱擦着脸,立正站好,“卢局,护送韩队的任务已经完成,鸣寒已经去海上支援,我也要出发了。”

  卢贺鲸在周决肩上重重拍了拍。

  M国警方的游艇向金丝岛东南方汇集,三艘“量天尺”的游艇正在加速摆脱追击,分散在沿海的游客游艇四散而逃,完全不顾警方的警告,甚至在慌乱中朝警察开枪,岛上的乱象正在海面重新上演。

  火箭弹从“量天尺”的游艇上飞出,瞄准的却不是警方的直升机和游艇。爆炸在海面掀起巨大的风浪,游客游艇被炸毁、被浪打翻,生命顷刻被浪涛吞噬,无边无际的海面飘浮着数不清游艇残骸。

  陈争乘坐的直升机冲在最前方,离逃逸的游艇越来越近,而在直升机的下方,是被染红的海水,翻滚的船只碎片。李东池大叫道:“开火!开火!这次是武装直升机,还怕他?”

  火龙从机载机枪喷出,暴雨般砸向正在发射火箭弹的游艇,“量天尺”对游客游艇的攻击暂时被压制,逃离速度却更高。

  文悟聚精会神地盯着路线,加速,直升机在空中一个俯冲,仿佛苍鹰急坠。

  游艇上的炮口转向直升机,十几道白光喷薄而出,仿佛一簇簇从海中倒悬而来的流星。直升机好似消失在了这致命的白光中,急速在火箭弹中穿梭,机身极度倾斜,陈争咬牙抓紧把手。

  李东池跌跌撞撞地冲到机枪手的位置,将人扒了下来,自己坐上去,怒吼着狂射。来自游艇的炮火停歇的一瞬,文悟再次往下冲去,李东池趁机打出四枚火箭弹。

  水花冲天而起,犹如发狂的海啸,游艇在浪涛中剧烈震颤,李东池大骂,正要接着射击,文悟突然转向,巨大的惯性将李东池甩在仪表盘上,一梭子炮火全部打向天空。

  “你疯……”李东池还没骂完,只见两枚火箭弹近在眼边嘶吼飞过,顿时住了嘴。

  “陈哥!又来两艘!”文悟额头上的汗水已经挂在了眼睫上,却分不出心去擦,“量天尺”的游艇不止起初侦查到的三艘,此时左右各出现一艘,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对直升机呈包围之势。

  陈争往后一看,海面已经被鲜血染红,数艘“量天尺”的游艇伪装成游客游艇,在直升机经过时,还保护过它们躲避炮火,而它们此时将枪口炮口对准真正的游客游艇,正在大肆狙杀。如果直升机不回去,游客游艇根本无法招架,但如果回去,不仅会陷入包围,还会放走金乌。

  这就是金乌的本意!用整座金丝岛来拖住警方,用一座岛的鲜血来威慑M国、华国,乃至全世界的警方,宣告“量天尺”的无所不能,岛上的游客如果拖不住,那还有游艇上的人,只要足够残忍,警察就不可能抓住金乌罪恶的羽翼!

  “陈哥!回不回去!”文悟焦急地问道。事实上,直升机正在被前方的炮火逐渐逼退,火箭弹将他逼到了转向的边缘,前进的路基本已被封死了,浓烟滚滚,什么都看不清楚。就连李东池此时都哑了火,“这,这要怎么追击?”

  陈争不可能为了缉凶不顾平民,这是他和众多华国警察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就算牺牲自己,也要竭尽所能保护平民。但就在他要下令返回时,忽然在瞄准具中看到了一架武装直升机。那是M国警方这次行动中最先进,火力最猛的直升机,它通体黑色,从密布的阴云中出现,机枪口的火舌仿佛云层中的闪电!

  轰隆——轰隆——

  “骤雨”降下,海面呈现细密的波纹。与此同时,至少五艘警方游艇开入血海中,在疯狂逃命的游客游艇中逆行,迎向“量天尺”的炮火。

  “不要回头。”无线电中传来卢贺鲸沉稳的声音,“海上交给我。你们的任务是缉拿金乌!”

  “卢,卢局!”文悟惊讶地喊道。

  陈争紧握狙击枪,看向那在火箭弹的白光中大幅度倾斜盘旋的武装直升机,卢贺鲸在那里!

  “文悟,继续追击!李队长,火力压制!”陈争喊道:“目标金乌!”

  直升机卷起飓风中,义无反顾地加速,李东池双眼血红,他操纵的机枪口没有分毫停歇。炮火倾盆,怒涛不绝。陈争突然变得出奇平静,游艇越来越近了,他甚至能够在瞄准具拉近的时候看到舱室中的梁岳泽。上次梁岳泽从深海逃逸,这次游艇倾覆之后,他又将如何逃生?

  无线电滋滋响起,传来的居然是梁岳泽的声音。“陈争,你不救那些人了吗?”

  陈争看着梁岳泽拿着无线电通讯仪,朝向直升机的方向,面容不清。

  “你不是说,救援平民是你的责任吗?你要放下你应尽的责任?回头看看吧,海上到处漂着他们的尸体。”

  “你怎么变得这样自私?我的人头能让你立功升衔?争争,你和我记忆里的有点不一样了。”

  陈争知道梁岳泽是在蛊惑他,让他放弃追击,他此时非常平静,全然不为所动。但身旁突然爆发一声大吼,“什么争争,你也配叫争争?这么肉麻的称呼只有那个肉麻的鸟能叫!”

  陈争:“……”

  文悟:“……”

  李东池嘴上不停,手上也没让炮火慢下来,“你们看我干什么?干金乌啊!”

  直升机在空中连续倾转,眨眼间已经到了陈争的射程内。梁岳泽不再使用无线电,三艘游艇中的其中一艘高速冲刺。

  “不好!它要跑!”李东池喊道:“真的金乌在那艘上面!”

  “不,那只是个诱饵。”陈争瞄准A10号上的舵手,“李队长,和我打个配合吧。”

  李东池茫然片刻,看到陈争打出的手势立即明白了。游艇的机动性非常强悍,总是能够躲过远程火箭弹,但狙击子弹就不一样了,它的威力虽不如火箭弹,却能够精准拿下整个游艇的大脑。舵手为了保持高机动,几乎是暴露在狙击手的视野中,但有防弹玻璃的阻碍,子弹打进去弹道会变向,难以命中目标。

  “小文弟弟,你陈哥命令咱们出发了!”李东池磨着牙,在直升机到侧倾的瞬间连射,而这次炮口瞄准的却不是游艇本身,而是驾驶舱另一侧的海面,激烈的连续爆炸震撼着防弹玻璃,巨浪更是将游艇猛烈地挤向右侧,陈争扣下扳机,子弹打碎已经不堪一击的玻璃。

  “来了!”李东池再一吼,一连串炮火再次将游艇逼高,在剧烈的晃动中,陈争二次狙击,枪声响起之时,舵手像是断线的木偶,趴在操作台上的血泊中抽搐。

  失去舵手的游艇顿时“断电”,不再有机动性,直升机的火龙终于准确地抓住了它,如同一刀从天而降的战斧,当空将艇身和海浪劈成两半!

  “我们——”李东池双手离开操作杆,正要手舞足蹈,瞳孔骤然紧缩,六枚火箭弹像一张天罗地网扑向直升机。

  文悟双手青筋暴起,还想力挽狂澜。但陈争在千钧一发之际做出判断,“跳——”

  直升机出事没有跳伞一说,但此时在海面上,不跳一定会死,跳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陈争跃出舱门的一刻,汹涌的气流几乎堵塞了他的呼吸,他在急速下坠,身体被咆哮的大海吞没的瞬间,火箭弹击中直升机,海洋上空炸开极其宏伟的烈焰!

  直升机中的弹药二次爆炸,无数碎片在黑色的浓云中随着火球被抛出,比最盛大的烟火还要震撼。

  人、游艇仿佛已经消融在海水中,变成了灰烬,卢贺鲸在直升机上目睹了这骇人的一幕,下令追击,无限的火雨与爆炸的尘埃一同降下,偷袭的“量天尺”游艇断作两半。

  陈争沉入海中,沉重的海水将他像深渊拉去,冰凉、窒息像冻土掩埋着他的身体。他在短暂的失神后猛然醒了过来,睁开双眼!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金乌落水,但还未死去,他不能再让梁岳泽逃脱!

  他用力拨开海浪,目之所至,是逐渐下沉的游艇残片,是重伤濒死的“量天尺”雇佣兵。梁岳泽呢?他不断改变方向,在幽蓝寂静的海下急切地寻找。

  忽然,他看到一个挣扎着往前游动的身影,他不会认错,那是梁岳泽!

  他们之间隔着不近的距离,又是在海下,海水阻力太大。陈争浮起,氧气灌进肺腑中,再次扎进海中,奋力追了过去。

  前方还有“量天尺”的游艇在搜救,梁岳泽只要游过去就能脱险。陈争几次上浮,拼尽全力破开激流,伸出右手,抓住了梁岳泽的右脚。

  梁岳泽惊惧转身,用力蹬踹陈争。陈争借着拽住他腿的力量,浮了过去,左手掐住他的脖子,右手狠狠击向他的面部!

  梁岳泽痛苦地吐出一串气泡,双眼充血,抽刀刺向陈争。陈争根本没躲,锋利的刀刃撕开手臂的皮肤,鲜血顿时散开,像一片粉红的薄纱。

  陈争膝盖顶向梁岳泽的咽喉,梁岳泽当即脱力,刀被海水带走。他双腿绞住陈争的身体,手指捅向陈争的双眼,海水的阻力成了他的帮手,陈争竭力向左边避开,脸上被抓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陈争踹向他的胸膛,又赶在他之前划动海水,顷刻间逼到他近前,抓住他的头发,拳头再次在静默无声的空间中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

  海水温柔地阻止着暴力,但陈争的力气却一次比一次大,梁岳泽在他手臂的禁锢中徒劳地挣扎,双腿猛烈下踩。但陈争没有松手,打到最后,血腥包围着两人,越来越浓重,像是死神的帷幕。

  梁岳泽不动了,陈争的手臂也再无力气,梁岳泽歪斜着向下沉没,带着一条鲜血绶带。陈争想要浮上去呼吸,但是手臂已经无力再推开海水。他张开嘴,吐出长串气泡,肺里的空气被挤压排空。他望着越来越远的海面,头朝下栽倒了下去,粉色的海水温柔地将他拥抱,缓缓抬起他的手,仿佛体贴地帮助他向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意识逐渐混沌,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暗淡,海水捂住了他的耳朵,他吐出最后一口气息,什么都听不到了。脑海中闪回无数明亮的片段,像是指引着他从容地离开这片深海,奔赴死亡。他已经完成任务,无愧于这身穿了十数年的警服,无愧于洛城市局刑侦队长的职责。

  但是有温暖的眼泪从他紧闭的眼中淌出,他还是舍不得,眼前浮现出熊熊燃烧的米安兰酒店,那嚎哭的大火仿佛蔓延到了海面,鸣寒还在里面,鸣寒还活着吗?连他都已经完成了任务,鸣寒一定也可以。

  高大的身影稍稍变得瘦削,少了成熟男子的稳重,多了青涩少年的余味,他看见鸣寒站在警院操场的铁丝网后面,在盛春的光芒下安静地看着他。他又看见当他接到任务,仓促离开警院时,那群呱噪的男大堵着他的车送行,鸣寒远远站在人群之外,不是他的学生,连来送他的借口都没有……

  时光再次飞快回溯,瘦高的少年越来越矮小,扎手的寸发变成柔软的妹妹头,初三了还没有一米五,小萝卜一样,望着他的时候眼中带着倔强和依赖,在他离开之后的那个夏天,在青春的生长痛里默默流泪。

  “鸣寒。”他在心里轻声述说着这个名字,胸口涌起滚烫的遗憾。

  他们明明在很久以前就相遇了,但在一起的时间却那样少,总是在为案件忙碌,唯一一次约会还是在蕉榴市并不太平的海滩上。

  他重重地向后仰去,失血和缺氧正在带走他的时间,连存在于他脑海里的鸣寒也要被抹掉了。

  “鸣寒——”他最后默念了一声,沉入漆黑静默的世界。

  “鸣寒!”周决在游艇上大喝道。

  直升机爆炸的一幕烫入所有人的眼底,四个没有降落伞的黑影从空中笔直坠下,犹如被烈日烧焦的鸦鸟。鸣寒僵立在救援游艇的夹板上,在其他人还未反应过来时,跃入大海。

  陈争听到的海没有声音,像地狱一般了无生机,鸣寒听到的海却嘈杂狂暴,激烈的心跳在海水的鼓动中被放大数倍,像罩住整个世界的钟,震耳欲聋。直升机和游艇的残片被高速卷到海面之下,继而像空中燃烧的纸钱般徐徐下沉,形成一道阻隔生死的屏障。

  鸣寒从层层叠叠的屏障中急速穿过,奔向陈争掉落的地方。海浪裹挟着硕大的木头和钢筋撞向他,视野像翻滚的录像机一般颠来倒去,但他没有一刻停下掰开海浪的手,海中的灰烬终于为他让开一条通路时,他看见了陈争最后砸向梁岳泽的那一拳。

  金乌沉向至深至寒的海底,下一刻,陈争张开双手,倒悬着摇摇欲坠。来自海面的炽烈光芒仿佛被海水冻伤,只剩下一束幽芒随着陈争一同下沉。

  鸣寒发狂地搅动海水,肺像一条浸满水的毛巾,被用力扭曲,水压大山一般压下,掠夺着他的呼吸。在陈争的手徒劳地垂下时,他终于来到陈争身边,双手轻轻托住了陈争。

  愤怒的海突然温柔了下来,在他抱紧陈争的刹那,鼓动着将他们往上推。他浑身的力气都集中在双腿,全力打水,陈争像是知道他来了,受伤的脸颊缓缓贴到他的胸口,被海水冲淡的血浸在他的作战服上,犹如粉色的亲吻。

  武装直升机卷起海浪,鸣寒抱着陈争跃出海面,破碎的浪花兜头降下,鸣寒下意识护住陈争的头脸。腥咸的海风灌入已经力竭的肺,鸣寒急促地喘气,湿漉的手捧着陈争的脸,粗糙的指尖不由得颤抖。

  陈争面白如纸,嘴唇更是没有血色,太阳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在这苍白的脸上更加鲜明刺眼。

  鸣寒的胸口贴着陈争的,陈争的心脏还在轻轻跳动,很微弱,但是每一声他都感觉得到。

  他被海水浸泡得冰冷发木的躯体因为这细微的心跳而活了过来,仿佛被注入无穷无尽的能量。他低下头,鼻尖挨着陈争的鼻尖,想要感知陈争的呼吸。

  陈争的气息轻飘飘的,比心跳还要轻,在飞溅的海沫中消弭于无,他几乎感知不到了。

  “哥。”他慌张地喊着,抱着陈争的肩膀,却不敢用力。海浪不断拍打着他们,那么冰冷,他越发感觉不到陈争的气息了。如雷的心跳声中,他忽然低下头,吻住陈争苍白的嘴唇。

  搜救游艇撞开漂浮的残片,一艘开向更远处,一艘带着巨大的轰鸣靠近。周决差一点就从游艇上跳下来,焦急地喊道:“鸟!陈哥,我们来了!”

  直升机在浓云中倾斜,随着游艇继续扑向逃逸的“量天尺”,夕阳的光芒从西天流转升起,撑开硝烟,抚平怒啸的浪潮,火红的色泽倒映在奔涌的海水中,渐渐沉淀成平静的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