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心挣>第132章 无依(16)

  人群分开,陈争看到慌张冲进来的易磊。这大冬天,易磊只穿了件灰不溜秋的夹克,衣裤上有很多灰,但若是只看长相,这人五官出众,尤其是眼睛炯炯有神。如果稍加打扮,那就是很受欢迎的大叔。

  “你们……”易磊不像其他村民一样舞刀弄棍,他来到易母前面,“你们真是警察?”

  陈争问:“啊,警察,来找祝依了解点事。”

  易磊跑得脸颊通红,听到祝依,眼中顿时流露出难过,“小依她,她已经走了。”

  “呸!”易母突然道:“你还叫她叫得那么亲切!她干了什么事你忘了?给你丢那么大的脸,害得你一辈子抬不起头,你还念着她!”

  “妈!你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人都没了!”易磊说完又对村民道:“大家先回去吧,算我求求你们了!”

  有热闹谁不想看,村民们互相推搡着,磨蹭了半天才退出易家院子。陈争看得出来,易磊这人有点窝囊,村民们走,不是因为他左右央求,而是屋里戳着四个警察,其中一人腰间还别着枪。

  劝走村民后,易磊又让阿琼带着易母、孩子去里间。孩子哄不住,一直在哭,易母也不断抱怨,阿琼虽然没说什么,但眼里全是不满。陈争看着易磊做这一切,觉得他很疲惫,好像精神气儿都被这一家子给耗尽了。

  终于安顿好母亲妻儿,易磊长叹一声,抹了把脸,“陈警官,你有什么话就问吧。小依的事,也就我最清楚了。”

  他的口音比易母轻一些,即便没有文悟,陈争也能和他交流。

  “你口音没其他人重。”陈争随意说了句。

  易磊愣了愣,叹气,“小依每天都纠正我,她要是安安分分的……哎!”

  安分这个词从易磊口中说出来,莫名让陈争感到不适,这样的村子,要求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安分,想也知道,不大可能是什么好事。

  陈争问:“不安分?祝依怎么就不安分了?”

  易磊低着头,很消沉,文悟站在门口,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突然说:“她出轨了?”

  易磊仿佛受到刺激,整个人跟触电似的弹了下,“她,她……”

  陈争再次问:“她是怎么死的?她家里人呢?”

  尴尬和自卑在易磊脸上展现得淋漓尽致,他紧紧捏着拳头,自言自语道:“其实最不该怪她的就是我,她本来就不属于我们这种地方,都是为了我,她才勉强自己留下来。”

  那年,七个意气风发的实习生来到落后的圆树村,寻找需要法律援助的人。他们设想得很好,越是贫穷的地方,法律就越是派得上用场,一定有年轻人不履行赡养老人的义务,一定有学龄儿童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力,一定有女人被家暴,一定有女孩被父母卖给老男人,一定有务工的村民讨要工资无门……

  然而他们在圆树乡转了一圈又一圈,没有一个人需要他们的援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开始在村民中挑拨离间,非要让女人承认被丈夫打,让孩子承认没学上。

  村民很不欢迎他们,但易磊却和祝依聊得很投缘。祝依不像其他人那样充满攻击性,她来到村子以后,只是安静地观察,从不主动挑起纷争。

  易磊父亲走得早,多年来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他学历虽然很低,但喜欢读书,每次去镇上,都会买回一堆便宜的二手书。因为早年生过病,他身体不大好,所以没出去打工,靠给村民修电器、管道为生。出山货的时候,他也会跟大家一起去收集山货,拿到镇里去卖。

  二十多岁时,他在山里受伤,失去生育能力。这件事成了他的心病,也是他的耻辱。很长一段时间里,村民对他“不行”议论纷纷,他也因此讨不到老婆。后来他干脆断了念想。

  他在院子里清洗晾晒山货时,祝依来做法律科普。因为隐疾,他其实很不愿意和女人相处。但祝依轻言细语,学识渊博,说起专业的问题来闪闪发光。他不由得被祝依吸引。

  其实当年他也是有机会继续念书的,只是家里没有这个条件,身边也没人继续念。他这么多年来在书籍中寻找慰藉,逃避现实,也是想要弥补没能靠读书走出大山的遗憾。

  祝依的到来就像给他乏善可陈的人生浇来一束光,他像个渴望知识的学生一般仰望着祝依,对她的每次出现满怀期待。

  可那时他不曾奢想过祝依会成为他的妻子,他从未表达过喜爱,他知道自己不配。

  让他倍感意外的是,祝依居然对他有好感。他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他何德何能?

  实习生们即将去下一个村子,祝依却说想要多待几天,借住在他家里。他像个窘迫的孩子,将一屋子的旧书展示给祝依看。祝依羡慕地说,她小时候特别想有个房子,装满书,她想躲在这装满书的房间里不出来。

  他冲动地告诉她:“那我们就都待在这里,不出去!”

  说完他就羞愧得无地自容,他已经三十好几了,又没有生育能力,还是个贫穷的农村人,他凭什么让祝依留下来呢?祝依今后会成为大律师,大放异彩,赚很多的钱,遇到真正配她的人。

  祝依却笑着说:“好。”

  他不敢相信祝依对他也是有好感的,祝依说,他很不自信,但他足够好,农村条件有限,他读了那么多书已经很不容易了。和他谈古论今,她感到很高兴,不管是学校里的同学,还是现在实习的伙伴,大家都是竞争关系,她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畅所欲言的感觉了,而且他倾听的样子很认真,她感到被尊重。

  他终于忍不住捅破了窗户纸,向祝依倾述爱意,并且发誓自己会努力打拼,争取和她一起到外面去。她却说,自己并不留恋外面的生活,如果能够安安稳稳地在圆树乡过一辈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祝依的决定遭到实习生们的一致反对,他们不理解,说祝依简直是疯了,这么一个要啥没啥的老男人值得她放弃人生?

  祝依平静地说:“我没有放弃人生,我正是在追逐想要的人生。我从小就没人疼,现在有人疼我了,这不好吗?”

  祝依跟易磊说过,她是孤儿,一生下来母亲就过世了,她和父亲生活了几年,那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幸福的时间段。父亲虽然穷,但对她很好,竭尽全力想要给她像样的生活。

  可好景不长,父亲因为过度操劳病逝,她被送到福利院,因为成绩优秀,各种奖学金、助学金帮助她走到现在。她装作开朗快乐,可其实很孤独。

  “磊哥,遇到你之后,我才有了被疼爱的感觉。”她说:“你偶尔会让我想到我的父亲。”

  易磊心中苦涩,原来祝依对他的情谊并不纯粹。但他仍然很满足。

  祝依下定决心留下,实习生们失望离开。他们在家中办了酒席,村民们纷纷前来道贺。易磊记得一位高挑的律师来找过祝依,质问她为什么要嫁给一个农村人,他生怕对方将祝依带走,祝依却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

  乡间的生活乏味但也幸福,祝依和他一同进山采山货,闲下来两个人就一起看书。奇妙的是,他的“病”竟然好了,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孩。祝依生下男孩时,他感动得跪在地上磕头,感谢老天让他易家有了后。

  祝依坐月子时很辛苦,他和母亲轮流照顾。但或许是终于厌烦了村里的生活,祝依对他渐渐冷淡下来,流露出了想要回到城市的想法。

  他很痛苦,但也理解祝依。他们并没有扯证,不扯证还是他当初坚持的,因为他的自卑让他不敢相信祝依会永远爱他,没有婚姻的束缚,祝依就是自由的。这是他给祝依留的后路。

  他本想着,等祝依身体好一点,就亲自送祝依回去,现在孩子太小了,他和母亲都希望祝依能够多陪陪孩子。

  可祝依的爱来得快去得更快,一旦对他没了爱意,就只剩下恨,恨他花言巧语勾引她,恨自己为了这可笑的爱情放弃前途。明明是两个人一起做的决定,如今在祝依的眼中,错的全成了他!

  他不想祝依如此难受,将一切责难都承受下来,母亲看得流泪。

  他万万没想到,祝依竟然背着他,和镇上的年轻男人厮混在一起。他质问祝依,祝依对他冷嘲热讽,将他从头贬低到脚。他实在无法忍受,打了祝依一耳光。

  从此,祝依更是处处和他对着干,时常住在镇里,和多个男人勾搭。

  他宁可祝依回到城里,从此再不和他相见,也不想祝依这般糟蹋自己。但祝依是怎么说的?

  “你以为我不想?但我还回得去吗?我已经不可能再当律师了!你毁了我易磊!你怎么这么自私?你都快入土了,为什么还要来勾引我?”

  他被骂得狗血淋头,回到家中后颓废不已。一段时间后,他再次得知祝依的消息,这个曾经灵动美好的女人,居然患上了“脏病”。

  他将祝依接了回来,悉心照料。但祝依的心劲已经没了,身体被病魔侵蚀,一天不如一天,拒绝治疗,最终死在病榻上。

  祝依咽气的时候,他听见她说:“爸爸,对不起……”

  屋里沉默似有声,易磊紧握的双拳正在颤抖,他咬着牙,“我对不起她,是我毁了他,当年我应该坚决地把她推回她的那帮朋友里,她根本不属于这里。”

  里屋的易母冲出来,哭着捶打他,“你还要帮她说话!她害得你还不够惨吗?”

  阿琼也抱着孩子走了出来,孩子已经被哄好,举着一个玩具小狗。陈争看向他们,阿琼眼中无神,像是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

  陈争朝阿琼抬了抬下巴,问易磊,“你们结婚了吗?”

  易磊点头,“这个结了。”说着,从老旧的抽屉里翻出结婚证,说阿琼是熟人介绍的,老实,孝顺,他也渐渐老了,需要找个人来照顾自己和母亲,阿琼家里有两个弟弟,急着把她嫁出来,双方都很满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陈争注意到阿琼抿着唇,将头发别到耳后,看不出什么悲喜,仿佛这话平平常常。

  但这话陈争听来,却像之前易磊说感谢老天让易家有后一样不舒服,这根本不是正常的话,人被变成了工具,工具还要感恩戴德。

  “祝依的后事是怎么办的?”陈争问:“只有你们吗?她的朋友来没来送她最后一程?”

  易磊再次将易母安抚好,和陈争来到院子里,指着村外的山头说:“小依就埋在那里,是我们易家的老坟,她没有去处,我最后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让她入土为安了。”

  祝依没有娘家人,原本还有一群朋友同学,但她嫁给易磊的决定没人理解,渐渐地,她也不和他们来往了,起初是觉得他们看不起易磊,后来她是感到难堪,朋友们都飞黄腾达了,她却成了一介农妇。易磊亲眼看到祝依删掉了朋友们的联系方式,仿佛只要看不到他们的成功,她就不必自惭形秽。

  所以祝依患病、病逝,都没有以前的朋友知道。易磊心里也清楚,她不愿意他们看到她现在的样子。祝依还清醒的时候,交待易磊,以后将她烧了,骨灰就撒在土里。

  但易磊到底没舍得,按照村里的习俗,热热闹闹地搞了三天白事,祝依活着的时候孤单,走的时候全村都来跟她告别。下葬时,易磊放了一上午的鞭炮,等人们都散去,他在坟头打开一瓶酒,独自坐到深夜。

  “我到现在还忘不了她。”易磊红着眼说:“我想治好她的病,一辈子陪着她,但她受不了我,就这么走了。”

  疲惫的男人情真意切,仿佛难得的痴情种,但陈争的目光却越来越冷淡。

  这其中有问题。

  即便没有“微末山庄”上的事,祝依的死也很蹊跷。进一步说,祝依和易磊的爱情本身就没有什么说服力。在何美的描述中,祝依是七位实习生中最优秀的一人。

  何为优秀?那一定不单是成绩,还有思想、心性,这样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生,怎么会轻易想要留在如此闭塞的地方?她的同伴都看得到这里保留着严重的封建糟粕,媳妇做牛做马,她看不到吗?

  陈争冷静下来,又问:“祝依有留下什么东西吗?”

  易磊点点头,“她的照片我都留着,还有她用过的发夹、化妆品。”

  陈争说:“带我去看看。”

  两人再次进屋,这次去的是易磊和阿琼的房间,家具非常陈旧,空气中飘浮着若有若无的臭味。他们进去时,阿琼也走了过来,站在门口看着。易磊转过身,像赶狗一样挥手,她瘪了瘪嘴,退后几步。

  易磊在床头柜里拿出一个薄薄的相册,里面全是祝依的照片。易磊接着拿出一个铁盒,找了找,大概是发现少了东西,冲门外喝道:“你个死婆娘,是不是你拿了?”

  陈争看到,里面是些不值钱的发夹头花,刚才他注意到阿琼别了个蓝色的夹子。

  阿琼不吭声,易磊似乎想出去教训她,但碍于警察在,便算了,说:“这些都是小依的,我想她的时候就看看。阿琼不懂事,经常偷着戴。”

  陈争说:“你把祝依的遗物放在这里,阿琼不说什么?”

  “她能说什么?”易磊说:“她一个女人家,轮不到她说三道四。”

  陈争来这趟的目的是找到祝依,她已经死了这件事在警方的意料之外,调查方向需要做相应调整,陈争只得暂且离开。部分村民还围在易家的院子外,见警察出来,全都缩起脖子,眼神并不友好。

  陈争回头看了一眼,阿琼正垫着脚,朝他们张望。

  “陈哥,我们现在回去?”文悟问。

  陈争说:“不急,今天不回去了,就在镇里找个地方将就一下。现在还有时间,去一趟易磊说的那座山。”

  文悟迟疑片刻,陈争说:“怎么?”

  文悟摇头,“陈哥,你今晚真要住在镇里?”

  陈争稀奇,“为什么不能住?”

  文悟又摇头,“不是不能住,镇里条件很差。”

  陈争笑了,“我是什么必须住五星级酒店的人吗?”

  文悟不知在想什么,陈争说:“别听你们鸟哥瞎说,我也是刑警,干刑警的吃不得苦哪儿行。”

  “我知道了。”文悟踩下油门,向村外的坟山开去。

  像圆树乡这样的小村庄,私人坟墓还是不少,不过人死了都是火化之后埋盒骨灰进去,不再像以前那样直接埋棺材。

  坟山上走一段就看得到坟头,按家族分布。文悟找起坟来比陈争熟练,不久喊道:“陈哥,你看这是不是易家的坟?”

  陈争走过去,看到连着的一片墓,主人都姓易,其中一块的立碑者写着:子易磊,看来埋在此处的是易磊的父亲。

  市局的刑警也走过来,四人一起找了会儿,并未看到祝依的坟。

  文悟说:“易磊在撒谎?”

  陈争说:“他撒谎的可能不止这一件事。”

  文悟问:“祝依的死也有问题?”

  陈争此时无法下结论,但如果祝依并非病死,那么都应等人在说到实习经历时对她避而不谈,再加上董京、朱小笛失踪,无人说得清18号下午到底干了什么,这些线索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乡村天黑得早,一行人赶到戈子镇,住在派出所的招待所里。陈争打算明天一早跟民警打听圆树乡的情况,今晚先和市里沟通一下线索。

  居南警方此时正在为舒俊烦恼,此人刚从市局回去,就在网上长篇大论,说不信任警察,公开征集线索,如果有人能查清真相,会得到他的天价酬劳。

  因为舒俊,无数道目光汇集到居南市,市局以前没有处理过如此棘手的状况,连黎志都有点为难。

  “不用管他。”鸣寒有经验,“现在让他不说话不现实,他其实不是完全没有分寸,至少没有将霍家的问题挑出来。等等看吧,或许他能给我们提供线索。”

  陈争打给鸣寒,鸣寒得知祝依已死,也是很诧异,“难道他们全都离开律所,其实和祝依有关?”

  “我觉得顾强那个案子说不定也有问题。”陈争说:“但我暂时还理不清董京朱小笛失踪和其中的关系。对了,你去打听下给廖怀孟做辩护的援助律师是哪位,她的子女都不管她的死活,援助律师能做到这个份上很少见。”

  鸣寒记下来,“我明天就去查。”

  接着,鸣寒告诉陈争湖韵茶厂的未成年失踪案,陈争紧紧按着眉心,“周霞他们完全没有提到来‘微末山庄’上跨年是互助小组的集体活动,他们不愿意让我们知道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

  鸣寒忽然说:“失踪案一直没有侦破,顾强案有疑点,再加上祝依死亡,这些都算是你们研究所的‘业务’,要不要让那个小孩儿来出个差?”

  “谁?”陈争说完才反应过来,“你说许川?”

  鸣寒说:“他不是想让研究所真正起到作用吗?问问他总没错。”

  此时,许川还真正在看顾强案。研究所近来不太忙,而霍烨维案已经全省皆知,他便将居南市近年来的案子找出来查阅,身旁传来同事小谢的声音:“这是祝依?”

  小谢全名谢舞铭,二十九岁,是许川的前辈,做事一丝不苟,脸上少有笑容。

  许川起初很怕她,当初赵水荷的案子刚送来时,许川在会上发言不当,被她讽刺过,有阵子许川见到她就绕着走。但自从他跟陈争表达了想要让研究所真正发挥作用,谢舞铭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的——并非语言上的支持,而是实际行动。

  久而久之,许川已经不怕她了,有任何想法都会找她商量,这次的顾强案也是一起看。

  谢舞铭看到的是一张多人照片,上面有顾强,祝依似乎是偶然入镜。许川翻遍全文也没有找到祝依的名字。

  “姐,你认识她?”许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