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心挣>第94章 虫翳(20)

  陈争在鸣寒小腿上踢了一脚,鸣寒连忙跳起来,“嗷——关系好就是用来踢的吗?”

  陈争说:“刚才干嘛去了?”

  鸣寒正色道,“看了一圈老师的名单,发现历束星和平依依班上有个学生研究生毕业后回来当老师了,你等下去见见她。”

  陈争问:“你闲着你怎么不去?”

  “我本来就是南溪中学的学生。”鸣寒点了点自己太阳穴,“我会有很重的先入为主意识,所以这次的调查,我只能当个辅助。”

  陈争明白,调侃道:“定位还挺清晰。”

  鸣寒说的这位老师姓全,教外语,这时刚上完上午的课,陈争说明来意,拿出在行政处开的许可证,全老师脸色白了白,“那个案子,不是当年就破了吗?我记得来了很多警察,我们,我们停课了很久。”

  陈争点头,简单解释,全老师还是很紧张,低着头说:“当时你们不是说薛老师是凶手吗?大家义愤填膺的,要求学校给个说法。老师敢这么杀害学生,谁以后还敢把自家的孩子送来。我不知道我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就是所有人都被愤怒冲晕了头脑,觉得薛老师居然是凶手,简直太可恨了,必须枪毙,马上枪毙!可是后来,过了很多年,特别是我读研以后,和老同学聊到这件事,我们都觉得,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薛老师那种人,怎么会害学生呢?”

  陈争听懂了,“被愤怒情绪裹挟时,人没有余力做出自己的判断,时间让一切冷却,才会开始质疑。”

  全老师认真点头,“就是这样。我现在也是老师了,更加觉得薛老师是个好老师。说起来,薛老师还给我补习过。”

  往前数十来年,老师课后给少部分学生有偿补习是常事,但龚校长口中的薛晨文第一不缺钱,第二对学生一视同仁,似乎不该这么做。陈争问:“是收钱去家里补习?”

  全老师愣了下,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知道你说的那种,但薛老师从来没收过我们钱,反而还要自己掏钱。”

  “自己掏钱?”

  “是的,请我们去麦当劳肯德基什么的。”

  全老师说,她入读的那会儿,南溪中学已经以和五中等重点中学竞争为目标了,比较拉分的科目,比如数学英语,还有理科那三门都很受重视,语文一时难以提高,再努力能提升的也就几分,所以学校和学生都不怎么在意语文。

  薛晨文看在眼里,一次月考之后,他笑着倡议大家好好学语文,语文的价值不仅体现在分数上,在将来也会有大用处,还说如果有人愿意补一补语文,可以来找他。响应者寥寥,只有几个对语文感兴趣的学生问,怎么补呢,多少钱?薛晨文说,他不收钱,只要肯来,他就肯教。

  全老师喜欢语文,课后找到薛晨文,问自己能不能参加。薛晨文表达了欢迎。那之后,她有时间就会去补课。

  薛晨文选择的补课地点不是在学校也不是在家里,而是南溪中学附近的快餐店,先请大家喝水,讲得差不多了就饱餐一顿。

  出事之后,学校一度有薛晨文是个“恋童癖”的传闻,说他早就盯上了历束星和平依依,他们不从,他才恼羞成怒将他们害死。请学生吃快餐就成了证据,“哪个老师一天到晚带学生出去玩?”

  全老师说,自己当时被吓得半死,没有给薛晨文说过一句话,其他补习的学生也什么都没有说。后来想起来,很自责,他们这些参加补习的学生最清楚,薛晨文是真的给他们补习,没有对他们做过什么。

  陈争将全老师和龚校长的话放在一起,他们从内心深处都认可薛晨文,不理解他后来的行为,即便薛晨文认罪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们也下意识地为他辩解,回忆他的好。

  “你和历束星、平依依是同班同学,又在薛晨文那里补过课。”陈争问:“补课期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比如历束星平依依突然出现?或者薛晨文提到他们?”

  全老师神情不安,“我……我和历束星不熟,和平依依关系还可以。但我印象中,他们没有跟着薛老师补过课,薛老师也没有单独提过他们。”

  陈争点头,“那说说平依依吧,我看当时的调查报告,她的家庭情况在你们班比较普通?”

  全老师叹了口气,“这几年我们学校已经不算什么富人中学了,但当时确实是。我们班的同学基本都是交钱进来的,有像历束星那种住别墅的,也有像我和平依依这样家里一般,父母要么虚荣,要么望子成龙,打肿脸充胖子送进来的。不瞒你说,我当时很自卑,同学都那么有钱,而我想的是怎么获得助学金。我不敢跟他们说话,吃饭也是一个人,所以才会和条件差不多的平依依关系好。”

  陈争耐心地听着全老师说普通家庭孩子在富人中学里的心酸和无助。平依依家里比她还差一些,父母都是普通职员,平依依能进南溪中学,主要是因为有绘画的特长。平依依性格开朗,说话做事大大咧咧的,和班上娇生贵养的女生玩不到一块去,倒是经常和男生打篮球。

  全老师起初和平依依没有交集,但平依依主动找到她,说想和她做朋友。她虽然内向,但有女生和她搭话,她还是很高兴。两人逐渐熟络起来,她有时会给平依依补习外语和语文,其他科目她也不擅长,无能为力。

  平依依的成绩即便在他们这样的平行班也是倒数,每次考试之后,平依依都很痛苦,顶着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向她诉苦。

  “又不是我想来读南溪,他们自己花了那么多钱送我来,问过我的意见吗?是我想花他们的钱吗?我们家就这条件,穷怪我?穷就不要生孩子,就不要盼着我有出息好吗?他们自己就没出息!”

  平依依说的是自己的父母,她小时候正是各种兴趣班大行其道的年代,她那自身就很普通的父母将希望放在她身上,希望她将来赚大钱,每个月紧巴巴地挤出工资,送她去兴趣班。

  她别的都不行,但在画画上确实有天赋,超过了南溪中学的特长分数线。父母喜出望外,那是南溪中学,文化课搞上去的话,再加上艺考加分,将来上重本也不是不可能。

  平依依的噩梦就这么开始了,她不像父母那样有追求,她喜欢画画,但画画已经成了束缚她的枷锁。她找要好的同学问题,是不想辜负父母的“投资”,她主观上也想将成绩提上去。可是不行,她迎来的只有一次次打击,还有父母的指责,甚至是耳光和泪水。

  这些事平依依都和全老师说过,而全老师那时也不过是个成绩中等的懦弱女孩,除了倾听,别的什么都做不到。

  陈争记得,警方调查平依依的人际关系时,全老师并不是被重点盘问的学生,“后来你们怎么疏远了?按你刚才说的,平依依和历束星不在同一个阶级,他们怎么玩到一起去的?”

  全老师目光黯然,陈争看出几分自责的意思。

  “因为我帮不了她,我自己就是个负面情绪制造者,如果我是她,我也想和更开朗的人做朋友。”

  在全老师的回忆里,平依依是个做事比较果断的女孩,也很有功利心。比如平依依找她做朋友,是因为她们条件差不多,而且她能够帮助平依依的功课。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当平依依发现她的“价值”有限,便将目光转向了其他人。

  平依依在女生中的人缘一直不是很好,这可能是因为她的性格和穿着。学校规定学生必须穿校服,但对特招生却很宽容,大概是觉得搞艺术和体育的应该更有创造力。平依依穿的虽然不是奇装异服,但也让一些女生心生不快。

  她是怎么和历束星走近的,全老师不知道,但当了老师之后,接触到各种各样的学生,全老师有一些自己的猜测。

  陈争说:“你的意思是,他们在谈恋爱?但他们的年龄太小了。”

  全老师摇摇头,“孩子们都早熟,不然为什么小学就有校花校草的评选?不过他们应该不是谈恋爱,而是那种介于同学和谈恋爱之间的关系。历束星家里有钱也有门路,平依依知道自己可以依靠他,争取更多的东西。”

  全老师记得,从初一下学期开始,平依依就和历束星绑定在一起了,平依依下午不参加班上的自习,会在学校提供的画室画画,历束星这个没有特长的普通学生也动不动离开教室。

  陈争问:“他是去找平依依?”

  “我最早也是这么以为,但他其实是去踢球,他很喜欢踢球,但水平一般。”全老师说,南溪中学的体育特长生和艺术特长生虽然不在一个赛道上,但享受的福利是一样的,以前还有一个很奇葩的规定,初中的体尖和艺尖如果想直升本校高中部,考核也是放在一起,也就是说,跳舞的可能和打篮球的竞争。现在这一规定已经调整了,彻底将体尖和艺尖的考核分开。

  那时历束星可能受到平依依的影响,又或者只是觉得踢球帅,容易吸引女生,所以想进校队,拿体尖指标,不过被刷下来了。

  听到这里,陈争眼前闪过娄小果。娄小果和平依依、历束星都不在一个班级,没有交集,但娄小果跑步似乎很厉害,可以划到体尖的范畴。

  全老师继续说,平依依遇害之前,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她不清楚那几个月里平依依和历束星发生了什么。当时整个校园都很混乱,她印象深刻的是历家和平家的人都来学校闹,要学校给个说法。

  平依依的父母是她见惯的普通人,失去精心培养的独生女,情绪崩溃,丑态百出。而历家的人则矜持许多,即便悲伤不已,也端着姿态。各种闲话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历束星家里根本没有因为他的死而悲伤,他们是有钱人,家里不止历束星一个孩子。有人说历家在分家,历束星没了,其他子子孙孙能分到的更多。

  陈争听得皱起眉,当年的调查,警方并非没有怀疑过历束星和平依依的家人,但因为两家之间并无关系,疑点更多聚集在学校,不久薛晨文又认罪,所以对家庭的调查点到为止。

  看来家庭也是一个需要重点调查的地方。

  全老师停下来,像是想不起更多的东西了。陈争看看时间,打算暂时就到这里。全老师起身送他,忽然说:“之前你问我薛老师补课时有没发生过什么,我刚想起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你想听的。”

  陈争立即道:“你说。”

  全老师说,有一次补完课,其他学生吃过汉堡薯条后就回去了,而她约了朋友一起去买明星卡片,就没有立即离开。全老师见她老实坐着看书,停下收拾的动作,笑道:“还在用功啊?”

  她解释自己在等人,以为薛晨文知道后就会离开,但薛晨文笑道:“我也等人,介意我和你一起等吗?”

  她很喜欢薛老师,高兴道:“当然不介意,我还有几个问题……”

  那天她一直待到了朋友来,她收好书包,和薛晨文挥手道别,走到门口时,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往里走去,他下意识回头看,见到男人停在薛晨文桌边。

  陈争问:“你还记得他是谁,长什么样吗?”

  全老师摇头,“记不起来了,我一直没当回事,觉得那可能就是薛老师的朋友?要不是你今天这么问我,我应该也想不起这件事。”

  陈争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站了会儿,午休时间,很多学生都不在教室。

  他脑海里铺开一张由线索组成的网,一些当年因为客观原因被忽视的东西被沾到了这张网上,薛晨文的家庭关系,放弃洛城选择南山市,身边始终没有女朋友,给学生补习之后等待的那个年轻人,还有平依依与历束星各自的家庭,平依依父母对她畸形的期待。

  如果不是两个学生的死社会影响太大,一线刑警肩上压着巨大的担子,再加上薛晨文很快认罪,以上疑点都会成为重点。陈争不得不考虑,薛晨文要是并非真凶,也在其中扮演了非常恶劣的角色。

  龚校长和全老师至今仍想不通他为什么会作案,潜意识里为他伸冤,但也许真正的他和他们影响中的南辕北辙。

  一群学生抱着足球冲进教学楼,在走廊里打“撞墙”配合。球高速朝陈争射来,陈争后退一步,将球稳稳停在脚下。重点高中的学生相对来说还是更讲礼貌,连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踢着你吧?麻烦把球还给我们!”

  陈争将球颠了两下,踢回给男生,男生很上道地吹捧:“哥,脚法可以啊!”

  陈争本来想叮嘱两句,别在走廊上踢球,容易伤人,但看这帮男生个个很有分寸的样子,便住了口。大人说得多了,惹人烦。

  男生们运球跑开,陈争点开鸣寒发来的教职工表格,视线快速往下扫,找到了负责体育特长生工作的尤老师。

  娄小果算不算体尖,现在还不能下结论,十几年过去,当年带体尖的老师还在不在南溪中学也不好说。陈争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来到操场,一群搞田径的学生正趁午休练习跨栏,一位头发花白的男老师不断吹着哨子,大声训斥学生,十分严厉的样子。

  陈争看了会儿,中午的训练不长,没多久学生们就散了,从他身边经过,热气扑面而来,让人有种这不是冬天的错觉。他走向整理器材的老师,“尤老师。”

  尤老师直起身子,凶神恶煞,“你是?”

  陈争说明来意,尤老师摇着头说:“要是有下辈子,那两个孩子现在也该上中学了。”

  陈争问:“你负责体尖工作多久了?”

  “这就太久了,有二十年了吧?”尤老师忍不住炫耀,“我带出来不少加分上了名校的学生呢!还有在国际上拿奖的!”

  陈争又问:“我听说历束星也想过搞体育,你有没有印象?”

  尤老师一听,皱起眉思索了片刻,“是有这么一回事,还请家里来走过关系,被我给挡回去了。”

  “嗯?”

  “你们很多人看不起体尖,总觉得搞体育的四肢发达,文化课不行,但我告诉你们,这是偏见!搞体育也得有天赋,也得聪明,历束星他当时想进足球队,但他真没那个本事,脚上玩得花,但没速度没体力,平时踢着玩玩还行,当体尖?那是浪费大家的时间,浪费名额!”

  陈争问:“那他被拒绝之后是什么反应?他家里还找过你吗?”

  “没,他家有钱,他又吃不得苦,何必搞体育呢。你看刚才那些学生,我嘴上虽然骂他们,但我知道他们都是吃得了苦的……”说着,尤老师愣了下,后知后觉地问:“不是,陈警官,难道那个案子和历束星没当上体尖有关?”

  陈争见尤老师脸都白了,忙说:“你别多想,我只是随便打听打听。另外我还想打听个人,娄小果。”

  尤老师闻言松了口气,“娄小果……有点印象,我想想。”

  陈争提醒道:“他和历束星同年级,但不在一个班,据说跑得特别快。”

  “果子?”尤老师脱口而出,“那个像女孩的飞毛腿?”

  尤老师给娄小果贴了两个标签,一是像女孩,二是天赋高。陈争问高到什么程度,尤老师惋惜地说,要是娄小果一直在他手上训练的话,能参加大赛也说不定。比较难得的是,娄小果并不是以体尖的身份被特招进来,而是在进来之后被体育老师发现天赋的。

  娄小果的家境放在南溪中学不算太好,没父亲,母亲是在学校附近开网吧的,他自己起初对天赋不以为意,并不想参加体尖训练。尤老师和娄小果班上的体育老师、班主任一起劝说他,还找了他的母亲,给他介绍当体尖的好处,他母亲被丰厚的福利所吸引,他最后也同意了。

  娄小果身板不够强,那个年纪的男生又在“抽条”,他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尤老师还自掏腰包,给他补充营养。不过他虽然没什么干劲,但真训练起来,还是相当吃苦。尤老师对他很有信心,觉得他这水平直升高中部没有任何问题,之后加强训练,身体素质提上去,肯定被名校抢着要。

  但出乎尤老师意料的是,上初三后,娄小果频繁缺席训练,问就是家里有事。尤老师骂也骂了,劝也劝了,还家访过,没用。娄小果的母亲也满脸难色,说孩子觉得辛苦,实在是不想练了,就随他去吧。

  尤老师到底不是家长,实在没办法,只得放弃娄小果。后来,本该稳上南溪中学高中部的娄小果中考失败,去了别的学校,尤老师气得捶胸顿足,但多年过去,也淡忘了。

  “只是觉得辛苦吗?”陈争问:“训练一直都很辛苦,为什么坚持到初三才不想练啊?”

  “我也搞不懂!”尤老师气愤道:“算了,可能突然叛逆了吧。十四五岁的孩子,一天想一出是一出的。”

  下午第一堂课的铃声响起,上体育课的学生们来到操场,尤老师没空和陈争聊了,说了句:“我觉得他也可能受到那个案子的影响,变得消沉了吧。当时很多学生都被吓出了心理阴影,哎别说学生了,就是我们当老师的,我们这些成年人,也一时半刻消化不了啊。”

  陈争坐在车里,回想尤老师的话。体尖娄小果,艺尖平依依,未能成为体尖的历束星,这三个人的名字被一条线串联到了一起。

  而此时,鸣寒来到离南溪中学不远的电竞酒店,娄小果的母亲就是这儿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