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心挣>第86章 虫翳(12)

  火势在高压水柱中渐渐小了下去,下午,大火终于被扑灭,消防队员进入废墟中寻找爆炸原因,所有的幸存者已经被送去医院,空坝上摆着遇难者的遗体,已确认身份的死者有二十一人,其中十七人都是想要在这里安稳度过余生的老人,另外四人是工作人员,包括院长胡长泉。

  陈争蹲在焦黑的尸体边,叹了口气,尸体面部的皮肤肌肉已经被烧掉大半,露出狰狞的牙齿,仿佛正在诉说着不甘。

  当救护车和消防车撤退,家属们的车终于能够开到山上,山路上哭声震天,如同悲痛的洪流。他们慕名而来,以为这家评价颇高的养老院能够善待他们的父母,没想到人好端端地送来,带走时却连尸体都不再完整。

  失控的家属们堵着幸存的工作人员、警察,讨要说法,陈争被挤到被熏黑的院墙边,面前是无数双指责的眼睛,无数根指责的手指。他大脑短暂地放空,很难不去想,如果早一点,再早一点判断出赵知的动向……

  封锁搜查还在继续,程蹴发誓就算将西郊这片山林铲平,也要找到罪魁祸首。同时,消防终于确定爆炸的原因——院长胡长泉办公室的煤气灶被放置了一枚炸弹,点火之后引爆了整条管线。

  厨房负责人老钱爆炸时不在养老院,躲过一劫,他惊魂未定地说,胡院长喜欢烹饪,经常到厨房来帮忙。厨房的管道是单独的,火非常大,今年胡院长让工人改造他办公室的管道,和厨房的连在一起,平时炒点菜,和老人们分享,一听到老人们夸他手艺好,他就特别高兴。

  “这个是有隐患的。”老钱哆嗦着说:“我跟他提过,他办公室不能接我们这种管道,但他不听,说怎么可能出事?他是院长,我们的工资都是他开,我尽到提醒责任就不错了,总不能和他对着干啊。”

  “所以这人是冲着胡长泉来的?”程蹴被爷爷奶奶带大,想到那些被无辜波及,在痛苦中失去性命的老人,就咬牙切齿。

  陈争抬头望着碎石中的空架子,脑海中浮现出赵知来到养老院的画面。有些事情只有胡长泉才知道,杀胡长泉一人容易,但胡长泉说不定将什么东西藏在院长办公室。赵知的时间非常少,最有效率的解决方式就是爆炸,用火焰来清洗一切痕迹。

  可一旦这样做了,养老院就会成为南山市警力关注的中心,迟早会查到他身上去。他已经不在乎了?以为自己能够成功跑路?那么问题又绕回来,既然决定消失在警方的视野中,消除某些秘密就不是必须要做的事。

  陈争摇摇头,感到事实可能不是自己想象的这样,赵知必然经过深思熟虑,才会做出最后的决定。

  养老院管理具体事务的主任姓付,爆炸时受了伤,现在情况已经稳定,陈争赶去见她。她看着赵知的照片,满面茫然,“这是谁?我不认识。”

  同样的问题,陈争已经在其他工作人员口中听到类似的答案。他们都说没有见过赵知,对罗应强这个南山市的名人虽然很熟悉,但从没听说过自己工作的养老院和罗应强有什么关系。

  陈争问付主任,“你是怎么来灿阳工作的?”

  付主任说,她一直就是做这一行的,以前在市里一家大养老院工作,后来胡长泉来挖她,给她开了远高于以前的工资,还给她配车。她起初觉得胡长泉不靠谱,但又禁不住高薪的诱惑,最终和胡长泉签了合同。

  今天之前,她一直很感谢五年前的自己,养老院发展得很好,存款越来越多,胡长泉也很好相处,不怎么管她的工作,批款批得很快。

  陈争又问:“胡长泉有没说过为什么要开养老院?他家里是什么情况?”

  付主任有些困惑,“他,他就是有钱,但我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有钱,他看上去憨憨傻傻的,不太像能赚钱的人。可能是祖上冒青烟吧。他的钱哪来的我是真不知道,我们聊以前,他老说自己是小地方出来的,老婆孩子都不在身边。”

  灿阳养老院的登记信息显示,胡长泉是唯一的投资人,但如付主任所说,他的钱从哪里来,不得而知。他祖籍在函省的居南市,开养老院之前他是做什么的,暂时无法确认。

  “他只是罗应强和赵知手上的一张牌,给他们做事而已。”陈争觉得针对养老院的调查遗漏了什么,但事情太多,一时想不起来。

  入夜,整个西郊仍然随处可见警察,重案队接到群众提供的线索,在一个快递站附近抓获试图逃出南山市的赵知。他蓬头垢面,将自己打扮得像个乞丐,和应强集团宣传片中那个文质彬彬的第一秘书判若两人。

  审讯室灯光刺眼,赵知盯着程蹴,半晌笑起来:“你们赢了。”

  程蹴一掌重重拍打在桌上,“死了那么多人,这是谁输谁赢的问题?”

  “当然是。”赵知说:“我以为我能够顺利离开函省,养老院爆炸,你们不应该联想到和我有关,死那么多人,你们的警力会调往养老院,没那么多人查我为什么失踪。当然,只要给你们时间,你们还是会查到我和养老院的关系,但那时我已经逃出生天。”

  说到这里,赵知握了握拳头,“你们居然在爆炸之前就发现我会去养老院,我本来都可以趁乱离开西郊了,你们把西郊封锁起来。程队长,愿赌服输,我承认你比我厉害。”

  程蹴怔住,今天早上,重案队得到赵知失踪的消息,仅凭这条消息,根本不可能查到养老院去。而养老院爆炸的消息传来,市局当然也会派人去调查,但轻易也不会将两者联系起来。正如赵知所说,警方会错失抓住他的机会。

  是陈争,如果陈争没有打来那通电话,他不会联系分局立即出发。爆炸发生后,也是陈争在救人之余提出立即封锁西郊。

  “程队。”耳机里突然传来陈争的声音,程蹴立马回神。

  “程队,赵知没能逃走已经是事实,现在不要考虑我们为什么能抓到他,查清他的动机才更关键。”

  程蹴深呼吸,“为什么要杀胡长泉?为什么要为了杀他一个人,连累养老院那么多条性命?”

  赵知沉默了会儿,然后露出可以用残酷来形容的笑容,“谁跟你说,我只是为了杀胡长泉?我的目标根本不是他,只是他的办公室更方便我下手而已。”

  “什么?”

  赵知冷笑,像是恶魔露出了滴血的毒牙,“我只是在惩罚那些得了好处,又没有替我消灾的人而已。”

  看到他的表情,听着他的低语,不仅程蹴,就连监视器前的陈争都脸色一变。

  赵知“咯咯”笑起来,看程蹴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单纯得脑子空空的稚儿。

  “你猜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养老院?我为什么要每年花那么多钱,去供养那些和我无亲无故的老人?老人有什么好,除了吞噬本就不多的社会资源,他们还能干什么?”

  “哈,他们唯一能干的,就是替我消灾。”

  应强集团曾经重点包装过赵知,说他父母都是高知,他小时候就跟随父母来到A国生活,名校高材生。罗应强一次去A国求贤,发现了他这颗明日之星,遂求贤若渴,将他招纳进团队,亲自培养。这么多年来,他没有辜负罗应强的栽培,果然成了最被罗应强最信任的人,集团多次重大决策背后都有他的身影。

  但事实却是,他根本不是什么高知之子,和罗应强也不是在A国认识。真实的他不过是罗应强还未发达之前的邻居,父母双亡,家里只有个病恹恹的爷爷。

  罗应强看他可怜,给他一口饭吃,他便认定了罗应强。而罗应强大概觉得他是个可塑之才,在生意有了起色之后,掏钱送他去A国上学。他的脑子很灵光,衣食无忧,全部精力都放在学习上,理所当然地成为罗应强需要的精英。

  罗应强其人,满腹猜忌,只信得过绝对忠诚于自己的人,赵知就是这样的人。罗应强给了他新的人生,他愿意用这人生去回报罗应强。罗应强对他的志向相当满意,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除掉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槐李镇好人隋宁。

  隋宁曾经是罗应强最感激和尊敬的人,在罗应强被菜农们瞧不起时,他给了罗应强最需要的两个东西——钱和尊严。

  赵知时常从罗应强口中听到隋宁的名字,罗应强甚至信誓旦旦地说,今后如果自己赚到了钱,会将其中的七成分给隋宁。那时罗应强还年轻,赵知也还小,罗应强忙着报答隋宁,赵知忙着报答罗应强,有空就跟着罗应强去槐李镇,鞍前马后忙活,因此见过隋宁多次。

  在他的印象中,隋宁人如其名,是个很安静温和的人,除了做生意,最大的爱好就是收点古董。看他忙得满头大汗,隋宁会笑着递给他冰镇饮料,有时是他舍不得买的冰淇淋。他以为隋宁会永远是罗应强的后盾,隋宁庇护罗应强的话,他也会拼尽全力为隋宁做事。

  可是长大之后他才知道,商场没有他想象的简单,而人,也是会变的。

  罗应强毫无疑问有着卓越的商业头脑,有眼光有胆识,为了赚钱豁得出命。隋宁与之相比,就太保守了。保守是罗应强给隋宁的评价,他却觉得隋宁不是保守,而是对钱满不在乎。这其实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的骄傲,因为从未吃过苦头,轻易便拥有万贯家财,所以钱财变得更多或者减少都无所谓,只要自己过得舒心便好。

  人们称赞富家子的从容和潇洒,可在他和罗应强看来,这份不思进取和淡然恰恰是最刺眼的。连他都渐渐在和隋宁的相处中感到难受,更别说是罗应强。

  应强集团走在飞速发展的路途上,罗应强吃下个体户的速度和手段难免残忍。隋宁过去不曾对罗应强的决断提出异议,他并未在应强集团里占据任何领导席位,但罗应强每年都会给与他丰厚的回报,并且征询他的意见。

  不知是天真还是骨子里习惯俯视罗应强,隋宁头一次在集团会议上发言,便否定了罗应强收购某家娱乐中心的想法,并大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那一套。赵知至今都记得,罗应强虽然点头称是,但脸色有多怪异难看。

  这事几乎将罗应强和隋宁的矛盾摆到了明面上,事后隋宁大约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大庭广众下和罗应强唱反调,于是私底下找到罗应强,提出应强集团的诸多问题。应强集团的问题便是罗应强的问题,这无异于仗着恩人的身份打罗应强的脸。

  赵知亲眼看到,罗应强毕恭毕敬将隋宁送走,转头就摔了一桌子昂贵的茶具。

  “我已经忍他很多年了,他这人就是管得宽,当年管我死活,现在又来管我的决策,是不是生于安乐的人都这么天真?”罗应强露出残忍的笑,“如果他老老实实待在他的槐李镇,应强集团的财富会持续不断流向他,我说过要报答他,就不会食言。但他偏偏要和我对着干,小赵,想个办法,让他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赵知想的办法很“诚实”,但对付隋宁这样的人,这正是最好的办法。

  他神色慌张地来到槐李镇,盯着隋宁,哆嗦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隋宁还是老样子,做任何事都不紧不慢,给他倒了热水,等他冷静下来,“不着急,慢慢说。”

  他学的明明是管理,却像修了四年演技,抓着隋宁的手臂说:“隋先生,您快走,A国也好,其他随便哪个国家也好,先带着大家去躲一躲,罗总他,他疯了,想除掉您!”

  隋宁惊讶了一会儿,摇摇头,“怎么会?应强不是这种人。”

  “真的!我在他身边办事,我不会搞错!您就信我这一次吧,尽快出国。等罗总想通了,您想回来的话回来就是!您现在本就是半退休状态,出国了一样能赚钱的,您的生活不会改变!”

  隋宁沉默,“我,我去和罗总谈谈。”

  “不行!您这不是撞在枪口上吗?”他急道:“您影响了应强集团的发展,罗总那人您也知道,他那么狂热,有时候简直,简直六亲不认啊!”

  隋宁认真地看向他,“小赵,你为什么会来给我通风报信?你应该是罗总最信任的人了。”

  “就是因为我是,我才不希望他犯法,他要是真的动了您,他一定会后悔!”他激动地说:“罗总现在不知道听了谁的谗言,觉得阻碍应强集团的人都得死,我根本劝说不了他,所以只能另想办法,来劝您先避一避。他迟早会想明白!您是他的恩人,您要是因为他一时糊涂出事,他这辈子都不得安生。再说,对您动手那是犯罪啊!”

  隋宁说:“你让我再想想。”

  他知道隋宁动摇了,趁热打铁,“我已经想到了办法,您和家人尽快搬去A国,您知道我在那边留过学,我会在那边让人打点,对外就说您急流勇退了,移民享受生活。您这一走,罗总知道您不会再干预应强集团,心结也会慢慢解开,我继续劝他,时间一长,他必然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隋宁接受了他的提议,不久举家前往A国。槐李镇的人全然不知他是被罗应强逼走,只知道他赚够了钱,不想再待在小地方。大家都很羡慕,孙老板之流望着飞机感叹:“有钱就是好啊,想当哪国人就当哪国人。”

  然而这只是赵知除掉隋宁一家的第一步。在国内,任何命案都会引来警方的注意,即便他做得再滴水不漏,都可能露出马脚。再说,隋宁在槐李镇颇有声望,菜农们都知道他是罗应强的伯乐,他一旦死在南山市,罗应强必然会被调查。

  可他已经身在A国,一切阻碍都不再是阻碍。

  赵知假模假样地前往A国,名义上是帮助隋宁一家安顿,实则高薪雇佣了当地的杀手,轻易抹掉了隋家五口,连最小的孩子也没有放过。

  隋宁悄无声息地死在异国他乡,罗应强的第一个心头大患消失了。

  此事让罗应强对赵知刮目相看。过去,他只是知道赵知对自己忠诚,是条难得的好狗,这次他才后知后觉,赵知的脑瓜子比自己想象的更好用,隋宁死在A国,其死亡甚至无人知晓,给他省去了一大麻烦。应强集团发展到如今的规模,因为帮助过他而对他指手画脚的远远不止隋宁一个人,他要走得更远,这些人就必须全部消失。

  一个接一个任务交到赵知手上,赵知的双手开始沾满鲜血,而应强集团仿佛一朵吸饱了鲜血的花,开得越发娇艳欲滴。

  罗应强站在光明中,他散发出来的光有多盛大,赵知承受的黑暗就有多浓烈。六年前,赵知突然生了一场病,病来得突然,毫无预兆,险些要了他的命。躺在病床上的日子,是赵知难得放空的时间,他开始想到这些年欠下的孽债,不由得想,这场病是不是自己的报应?

  做生意的人多少带点迷信,生意越大,迷信越多,罗应强就是这样,赵知耳濡目染,也受到影响。罗应强来看他,提到让他去问问风水先生。

  如果是大病之前,他或许懒得耗费这个时间,但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不得不信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风水先生告诉他,他得病是因为他杀生太多,这场大病为他挡了一劫,以后恐怕没这么轻松的事了。他问,那自己应该怎么办?风水先生说,善恶相辅相成,他作了恶,就应该向善,以此来为自己赎罪。

  他又问具体要怎么做,风水先生给他卜了很久的卦,说现在社会上宣扬爱护老人,但实际上老人并没有得到真正的礼遇,好事都让年轻人占尽了,如果他能真心做一件爱护老人的人,可抵他犯下的无数罪孽。

  半年之后,他在西郊建起灿阳养老院,此事不仅公众,连罗应强都不知情。他认为赎罪是非常私人的人,不可大张旗鼓,他私底下做善事,就像他私底下杀人一样,只需要因果看得见就行。

  胡长泉是个老实人,默默无闻地当着保安,没有家人,心地善良且愚蠢,是最容易利用的人。他调查过胡长泉的背景,这人原本是居南市有名的企业湖韵茶厂的老工人,妻子也是茶厂的工人,但他们的孩子在成年前突然丢失了。妻子大受刺激,一命呜呼。胡长泉寻找孩子多年无果,索性离开伤心地,来到南山市讨生活。

  他没有物色到更合适的人,便让胡长泉成为名义上的院长,胡长泉需要做的仅仅是用心照顾老人们,并且隐瞒他这个幕后的金主。他每次去养老院,都是胡长泉开车将他接进去,几乎没有工作人员见过他。

  也不知是胡长泉傻人有傻福,还是善良有好报,养老院聘请的员工都相当出色,老人们享受幸福晚年,灿阳的名声一年比一年好。而他的身体也好了起来,自己的运势、罗应强的运势都不错,因果似乎真的相互抵消了。

  然而他怎么都没想到,罗应强竟然突然被人杀死,成了南山市最大的新闻。应强集团是罗应强一个人的领地,不存在老总死了,后继有人的情况。得到消息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的未来崩塌了。警方已经启动对应强集团的全方位调查,不久,罗应强所做的一切,他所做的一切,都将被公开。

  他的心中爆发出强烈的恨意,为什么?为什么他那样诚心地赎罪,每日过着和身价不符的俭朴生活,却还要落到这副田地?他是杀了人,作了恶,但他不是也行善了吗?如果善恶不能相抵,那他为什么还要行善?那些无能的老东西白白享受了他提供的幸福生活,为什么不给他消灾挡灾?他们该死!

  他并不是一个真正敬老爱老的人,相反,在被风水先生指点之前,他对老人抱有深刻的嫌弃和敌意,他们散发着恶臭,听不清,说不明,每次和上了年纪的人接触,他都感到老去是一件邪恶的事。

  此时,他对老人——灿阳养老院的那些老人的敌意达到巅峰。他想,好啊,你们挥霍了我的赎罪,既然赎罪没用,那你们就都给我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