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心挣>第64章 失乐(24)

  袁章丰说起自己在南半球谈业务时遇到的一个老人,对方活得十分清醒,虽然已经七十多了,但还会为生理需求买单。

  “社会对老年人的忽视,通常是从抹除性别开始的,不管男人女人,老了就不该想那些事,想了就是失德。但谁规定必须这样呢?”袁章丰说:“所以我想从性别这一点做起,社会要忽视它,我就偏要突出它!”

  郑天一开始是不赞同,并且难以理解的。他不断劝说袁章丰,组织卖y在华国是犯法的,就算面向年轻人也不行,更何况是老年人,后者不仅要面对法律的审判,还要面临道德的谴责。

  但袁章丰很坚定,“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行?我们可以尽可能隐蔽,除此之外,我还有其他服务于老年人的项目,那些都是合法的。孩子,想想你的爷爷,还有你照顾爷爷时,在医院看到的那些可怜的老人,他们就应该被忽视吗?”

  袁章丰是个很会感染人情绪的人,郑天渐渐被他说服了,但谨慎起见,郑天制定了一套中介规则,以此来规避警察的调查。袁章丰都依他,从不插手他的工作,也不亲自和他相中的女人们接触。两年来,这个项目运行良好,唯一一个插曲是,袁章丰想让尹高强也享受享受服务。

  郑天告诉袁章丰,尹高强并不是目标客户,根本不该让尹高强知道项目的存在。但袁章丰却说,老尹是他的好友,又是失去儿子又是丧妻,过得十分辛苦,想让尹高强再次感受生活本该有的快乐。

  郑天担心出岔子,多次劝说,但袁章丰仍旧决定,强行给尹高强送个女人过去,并说老尹一定不会背叛自己。

  尹高强确实没有告知其他人,但就此与袁章丰绝交。袁章丰深受打击,去B国待了一段时间。而在他打算回国的时候,面馆爆炸了。

  郑天第一时间联想到警方可能顺着尹高强这条线查到袁章丰,劝袁章丰别回国,袁章丰却说自己和尹高强已无联系,警察能怎么查?再者,他想回来悼念好友。

  郑天略显悲伤地说,目前项目已经完全停了下来,而在这之前,他们还打算扩大面向老年女性的业务,她们比男人更应该接受服务,她们更不应该被忽视。

  审问室,郑天抬眼看向陈争,“陈警官,你知道吗,你们这是在对老人犯罪。”

  陈争挑起眉,“你和袁章丰的道理倒是一套接着一套。”

  郑天说:“难道我说得不对吗?社会厌老,恨不得人一旦老了,失去劳动力,被榨干了积蓄,就马上死去。老人有尊严吗?老人连有生理需求,都要被妖魔化。我和老爷子是在尽自己所能,将这种扭曲的观念掰向正道!”

  说着,郑天叹了口气,“但我们的力量终究还是太弱了。上天也没有帮助我们,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尹叔出事。”

  陈争问:“面馆的事真和你没有关系?”

  郑天举起手臂,“我发誓,我比你们警察更不希望他出事。老爷子的好友不多,走一个就少一个。”

  陈争说:“尹高强知道你们的项目,甚至知道你们的项目如何运营,而他拒绝配合你们。这么说来,你们有灭口的动机。”

  郑天惊讶道:“你这是想当然!我和老爷子从来就没有想过杀人!”

  “还有个问题。”陈争改变话题,“你们调查过尹高强儿子的事吗?”

  郑天愣了下,视线从陈争脸上移开,没有立即回答。

  陈争说:“看样子你们是调查过,也对,以尹高强夫妇和袁章丰的关系,就算尹高强不提,甚至是阻止,他也会主动帮忙调查。然后呢?你们查到了什么?”

  郑天摇头,“警察查了十年,都没查到任何线索,我们小打小闹,又能查到什么?老爷子为了这事花了不少钱,但还是因为没能帮到尹叔而懊恼。”

  陈争说:“你后悔吗?”

  郑天没反应过来,“什么?”

  陈争说:“给袁章丰当义子,没能阻止他的疯狂项目,也没能和他一起出国避风头。”说到这里,陈争忽然顿了下,笑道:“你好像一直被袁章丰推着走,看似劝过他,但没有一件事,是真正劝下来了的。”

  郑天讶然片刻,肩膀一松,“陈警官,你这是在挑拨离间吗?你说得没错,我最近一直很挣扎,虽然老爷子拒绝出国,我还是想让他回B国躲一躲,没能劝下他,是我这个当义子的失职。但我永远不会恨他,是他将当年一无所有的我拉起来,没有他,我爷爷的骨灰可能都无法安葬。”

  “最后一个问题。”陈争道:“你们挑选男人女人的依据是什么?”

  郑天说,都是像曹温玫、罗安心那样年轻时很有姿色,到了中年也比较会打扮自己的人,而且豁得出去,家里需要钱,这种人更容易控制,只要给钱,什么都好说。而因为服务的是老人,基本不会有年轻人愿意做。“你看,对老年人的歧视无处不在。”

  审讯告一段落,针对郑天和袁章丰的证词,北页分局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去核实。孔兵被他们的想法震撼到,接连抽了几根烟还没缓和过来。陈争用手驱散烟尘,陪他坐了会儿,“去休息一下,你知道他们都是在胡说八道就好。”

  孔兵说:“我烦的就是,郑天有些话,差点说到我心坎里。”

  陈争微怔,在烟雾中看向孔兵。孔兵将头发抓成了刺猬的造型,“他说他爷爷走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我爷爷。我比他还不如,我当时都没能回去多陪陪他老人家!”

  陈争还记得鸣寒提到过孔兵的家庭,他父亲长年累月在工地上打工,经济条件很差,家里不能有人生病,治不起。他的情况确实和郑天差不多,但比郑天好在,他的父母没有成为瘾君子。

  孔兵沉浸在消极情绪里,断断续续地说着爷爷临终前的事,忘了坐在身边的人是陈争。

  “我那时刚成为警察,很想做出一番成就来,有任何任务我都上,不是给我的,我也尽力去争取。我根本没有自己的时间,家也不怎么回。春节都只回去了两天,那时爷爷就很虚弱了。但爷爷看到我穿着警服,很高兴,说我们孔家的孩子,就该去当警察,惩恶扬善。”

  “我当时年轻,对老年人的病痛无法感同身受,随便安慰了爷爷两句,说什么好好养身体,会好起来的。但下次我再回去,就是见爷爷最后一面了,爷爷在医院,病得和我记忆里的完全不同了。”

  “葬礼时我妈给我说了很多爷爷重病时的事,我忽然意识到,人老了,真的就是一件遭罪的事。有人年轻时享受了荣华富贵,老了受苦受难,那还想得通,但我爷爷一辈子辛劳,没有享过一天福,最后还要受更大的罪。为什么就不能让老人过点好日子呢?”

  陈争伸出手,悬在孔兵肩膀上方,不确定要不要拍下去。孔兵肩背轻轻颤抖,眼眶微红,他想到了小时候被爷爷背在背上的日子,那是个善良、老实的老人。

  陈争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孔兵的肩,“我们确实还有很多事要对老人做。”

  但不该是袁章丰那样的方式。

  来自肩膀的触感将孔兵拉回现实,看到陈争,他怔了下,一句“你根本不懂”卡在喉咙里。陈争用力在他肩上捶了下,“还没醒?”

  他立马站起来,“谁没醒?”

  “醒了就去洗把脸,这两个人交待是交待了,但身上的疑点还很多,刘温然的案子也没解决。”陈争说:“孔队,你这一时半刻是没有休息的机会了。”

  孔兵也就是被郑天说得魔怔了,对爷爷的愧疚、长期高强度工作的压力压下来,让他有点承受不住。但陈争在这个微妙的时候出现,一把就把他拍清醒了。

  “陈老师,别教训我。”他一边抹脸一边说:“我才是队长。”

  陈争点点头,“是是是,我只是个外挂。”

  孔兵打起精神走了,陈争这时也需要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想独自去阳台上待一会儿,手刚碰到栏杆,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主任,使不得。”

  用的是很着急的词,语气却听不出一点焦急,陈争回头,看见鸣寒那张挂着一丝笑意的脸。鸣寒这个人,十次看到有九次都在笑,但笑这个动词被鸣寒演绎出来,似乎有了比本意更复杂的含义,这仿佛只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和笑倒是没有多少关联。

  鸣寒散漫地走过来,“我也来上个天台,陪你。”

  陈争:“……”

  深秋的风已经很凉了,陈争审完嫌疑人之后不是很想说话,若是换个人在身边,不说话又会显得尴尬,但旁边是鸣寒,倒是无所谓了。

  须臾,鸣寒说:“看来我们当时都想错了,幕后黑手居然是个不图回报的‘大善人’。”

  陈争说,“一般人理解不了这样的‘大善人’。”

  在郑天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时,他们就讨论过曹温玫背后这些势力的目的,让中年女人去服务老年男性,提供近乎完善的中介渠道,却只提取可以忽略不计的分成。一个人的目的如果不是金钱,那就是比金钱更值钱的东西。随着案件的发展,有老人因为家庭冲突去世,那隐藏的目标渐渐清晰——从家庭开始扰乱社会。

  然而真相却是,袁章丰想要打造一个老人不被忽视的项目,项目从人最底层、基础的生理需求出发。的确,人只是老了,不是连原始需求也没有了。

  “你猜他们真是这么想的吗?”鸣寒问。

  “调查还没有结束。”陈争并不正面回答。

  “别这么严肃啊哥,现在不是案情讨论会。”鸣寒说:“八卦一下。”

  陈争说:“我们之前的想法更容易想到,也更合理,但有时候合理的并不一定就是真相。”

  鸣寒说:“那就是说,你认为他们现在没有撒谎。”

  陈争说:“他们确实有这样做的动机,尤其是郑天。但要说撒没撒谎,我倒是觉得他们撒谎了。”

  鸣寒颇有兴趣,“哪里?”

  “郑天一直在表达,他很谨慎,是袁章丰在明知尹高强出事的情况下,还非要回来,事情越闹越大之后,也不肯去B国暂避。”陈争轻轻皱着眉,审问郑天时,他就产生了一个很初步的想法,但一时半刻还没有整理好思路,现在一边说一边想,语速不由得放慢。

  “听上去好像一切都没问题,袁章丰的表现似乎也佐证了他的说法,袁章丰是个‘性情中人’,年纪也大了,对国内的司法并无多少敬畏,懒得躲避。但你记不记得我们前期调查郑天非常困难?”

  鸣寒说:“是,郑天只是一个假名,曹温玫她们根本联系不到他,他使用的也是虚拟号码。”

  陈争道:“也就是说,他和袁章丰在推行他们这个项目时,其实异常小心。假设刘温然这个案子是在尹高强的案子之前发生,我们也很难顺着线索找到他们。再说袁章丰这个人,给我的感觉是,他经历过大风大浪,知进退,他没有必要死磕在这儿,现在被捕了,对他有任何好处吗?”

  鸣寒眼中暗光一闪,“除非被捕就是他想要的好处。”

  倾听的人如此快就跟上了自己的思路,陈争松了口气,接着说:“他们前后的行事逻辑是矛盾的,让我觉得袁章丰执意留在国内,等着我们来查。这其中有问题。还有一点,袁章丰和郑天两个人都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答复。”

  鸣寒在监控中看了审讯的全过程,有时候看监控的人比审问的人更容易注意到嫌疑人的异常,“尹竞流?”

  陈争说:“对,袁章丰没理由不帮尹高强调查尹竞流。但他和郑天的反应都很奇怪。有消息就是有消息,没有就是没有,查不到是很正常的事,查到了才是意外之喜,可他们在说到尹竞流时,都有一个下意识的回避反应,后面我再问,他们也不愿意多谈。这就和他们在说到服务老年人时的侃侃而谈形成鲜明对比,他们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

  “袁章丰估计发现了一些事,但他没有告诉尹高强,因为他知道,这些事会把他和尹高强都推向灾难?”鸣寒顿了顿,“还记得那些被放在面馆里的垫子吗?”

  陈争点头,吴怜珊的案子正是因为这些垫子,警方才迅速调整思路,抓到凶手。但这个放垫子的人,至今没有出现在警方的视野中。

  “我给袁章丰看过垫子,他的反应耐人寻味。袁章丰已经意识到自己沾上了不能沾的事,这时出逃到B国,可能比他留在国内更危险,现在没有人敢在竹泉市动他,动他就等于暴露。”陈争的神情越发严肃,“但这就说明,尹竞流这件事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

  由于多所中学发生恶性案件,校方不得不向警方敞开大门。在警察高强度介入之后,由玩偶引发的骚动正在逐步被控制,但一些学校管理过度,反而又出现了老师和学生的冲突。

  十中作为案件的起点,被警方全方位注视,目前情况相对较好,基本恢复了日常教学。不过课间时间,大家还是讨论着刘温然和玩偶,他们中的很多人是在刘温然出事之后,才知道她的家庭并不像她所展现的那样,原来她根本不是什么“白富美”,而是生活在兴文街那种地方的穷人,母亲干的事还见不得光。

  周汐已经回到班上开始上课,制作玩偶的人假冒她的身份一事已在学校传开,学生们对此也是议论纷纷。

  “小汐,我觉得你其实不该现在就来上课,起码等到警察找到温然吧。”

  “对啊对啊,她可能不止想偷你的学生证呢?万一她还想像害温然一样害你,那该怎么办?”

  周汐勉强地笑了笑,“但也不能一直待在家里吧,挺难受的,余贞……她也失踪了,警察也在找她。”

  “哎,小汐,你怎么也会得罪人?”

  周汐答不上来,现在她只要一想到余贞笑,就觉得心神不宁,不止是为自己的安危担忧,也是觉得余贞笑的情况可能好不到哪里去。失踪听上去比死亡、遇害这样的字眼好一点,但一个人如果始终找不到,那不就和死亡一个意思了吗?

  上午的大课间之后是数学课,打铃前3分钟,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教室门口。有学生惊讶道:“蒋老师!你怎么来了!”

  蒋洛清微笑着举了举手中的教案,“我来给你们上课啊。”

  “怎么可能?你不是不带我们了吗?”

  蒋洛清叹了口气,“最近不是压力太大吗,罗老师身体扛不住了,请了几天假。咱们班的情况有点特殊,大家也知道,所以高三年级的其他老师不是很想来代课。”

  学生们明显开心起来,“所以你就来啦!蒋老师,你真是救苦救难活菩萨!”

  “瞎说什么,快坐好,要上课了。”蒋洛清双手合十,“希望我别给罗老师拖后腿吧。你们高三了,耽误不起。”

  “什么啊,你带了我们两年,你什么水平我们还不知道?蒋老师,真要讲课吗?不如和我们聊聊天吧!”

  铃声响起,蒋洛清说:“欢迎来高一找我聊天,现在我们还是上课吧。”

  到底是重点高中的学生,下课后再没大没小,一上课还是专注地盯着黑板。高三没有新知识,就是反复地刷题、讲题。蒋洛清讲的都是难点,偶尔点几个学生上来演算。他和学生关系向来不错,从来不会因为学生写错了而严词批评,每次点评,教室里都会发出笑声,课堂气氛仿佛回到了高二。

  一节课很快就结束了,蒋洛清收拾桌子,一位学生说:“蒋老师,你拖个堂吧!”

  这提议引来一片叫好。

  “那不行,我还想早点下班呢?”蒋洛清看看手表,“高一的学弟学妹们比你们难对付啊。”

  “哼,蒋老师,你就不该丢下我们!你比罗老师好多了!”

  “就是就是!罗老师上课没你有意思。”

  蒋洛清严肃起来,“别这么说,罗老师为毕业班付出了很多,而且他是专门带毕业班的,比我有经验。”

  “你又不是没有带过毕业班。再说,不带怎么能有经验呢?刚才那道题他讲的我就没听懂,你一讲我就懂了。”

  蒋洛清笑道:“那我现在回高一努力一下,争取给你们的学弟学妹带到毕业。”

  “切!你又转移话题!”

  学生们想留下蒋洛清的心是真的,但也知道学校不可能再做调整。蒋洛清赶在下一堂课开始之前走了,大家的话题却还围绕着他。

  “温然还在的话,刚才那节课肯定很开心。”周汐撇了下嘴,“可惜了。”

  “是啊,温然最喜欢蒋老师了。我记得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蒋老师说他不带我们了,温然还哭了。”

  周汐也知道这事,不禁更加唏嘘,谁能想到呢,正是因为刘温然失踪了,陆陆续续出了那么多的事,蒋老师才代替罗老师回来上课。

  周汐看向窗外,思绪飘远,不知道陈警官调查得怎么样了。她的旁边,学生们还在感叹数学老师换人。

  “到了高三就要换老师是什么封建迷信?蒋老师明明讲得很好的!”

  “没错就是封建迷信,说是罗老师每年都能带出很多超水平发挥的学生,他就是个锦鲤。”

  “但我听说蒋老师也有自己的顾虑,毕竟太年轻了嘛,带不好的话会被说的……”

  中午放学后,周汐和玩得好的同学一起去食堂。她们以前总是喜欢去学校外面就餐,再顺道买点奶茶什么的。但现在十中严格管理学生进出,也没人敢随便出去吃东西了。

  周汐感到校园里的警察好像又多了点,以为是自己太久没来,产生了错觉的缘故,同学却说是这两天增加的,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全市的警察都到十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