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步蟾宫【完结】>第054章 九州同·十二

  后来沈扶玉又去了一趟京城。

  几个官兵将面目全非的云锦行随意地丢弃在了一座荒山上,这儿人烟稀少,连孤坟都少见,想来不多时便会引来野兽啃食。

  几个官兵许是也恨极了云锦行,骂骂咧咧地把他下后,又啐了几口,方才离去。

  等到山间又恢复到一片寂静的时候,沈扶玉方才落下来。他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火红色的衣服,思虑了一下,用法术变回了清霄派寻常的白色弟子服。

  他看了看云锦行惨不忍睹的尸身,给他简单用清洁法术清洁了一下,即便去除了那些肮脏的痕迹,他的皮肤也照旧是溃烂的,面部已经被砸得没有一处是好的了。

  一介天子,沦落至此,当真让人唏嘘不已。

  沈扶玉去从储物手链里拿出早就买好的棺材,给云锦行换了身寿衣,放了进去。

  他不太了解合棺这些事情,凤凰和姜应没参与这件事情,自然不能提供帮助,导致沈扶玉只能自己一边看着书,一边研究钉棺材。

  耗费了几柱香的时间,沈扶玉才钉好棺材,把云锦行给下葬了。

  他给云锦行立了座碑,却没有在上面写名字。一来是怕极端者做出撬坟之事,二来他也不知该如何书写上面的碑文,写什么都很奇怪。

  那便不如无字碑了。

  自此,所有恩怨情仇尽数化作一抔黄土。愿君来世只做普通寻常之人,安安稳稳便是。

  沈扶玉又给云锦书点了几柱香,烧了些纸钱,这一番动作下来他也有点出汗了,脑后的马尾都松了一些。他确定无误后,方才准备离去。

  他转身,身形一顿。

  面前的道路上多了一个衣衫褴褛、身形消瘦的少年,他满脸灰尘,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不是伤了就是带着泥土,叫人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你……”沈扶玉关切地走了过去,“可否需要帮助?”

  这人恍若受惊,连连后退几步。盛满悲伤的眼睛一直看着沈扶玉。

  沈扶玉想了想,从储物手链里掏出凤凰塞给自己的糕点来:“你饿吗?”

  这人似乎是想要接过来,却摆了摆手,他干裂的嘴唇流出鲜血,又被他舔了进去,末了,他也只是询问道:“您是仙人吗?”

  “我不是,”沈扶玉偏头给他笑了一下,眉眼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我是修仙者,不过我的志向是得道成仙。”

  这人静静地看着沈扶玉,沈扶玉走了过去,也不在乎他身上脏兮兮的,直接把那些糕点塞进了他的手里,又递给他一个水壶,道:“你快吃吧。”

  许久,这人才颤抖着手往嘴里塞了口吃的,眼眶都湿润通红了一些。

  沈扶玉见他好了些,便靠到旁边的树上,询问道:“你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这人失神了片刻,缓缓开口:“我读了很多书,什么用也没有。”

  他说完这句话,掩饰什么般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糕点,豆大的眼泪只掉了一颗,便被他匆匆擦去,不敢再掉。

  沈扶玉不知道这人怎么读个书还能把自己读到这个地步的,但每个人都会有落魄的时候。他踢了踢旁边的小石子,不知道怎么劝解他——他不知道面前这人要如何定义“有用”。

  思索间,天上飘下来冰冷的小雨。沈扶玉又拿出来一把纸伞,撑着走到了这人的面前,把伞面往他那边倾斜了几分。

  这人看着他。

  “你拿着吧,”沈扶玉把这纸伞塞给他,“我有灵力,不需要。”

  这人又红了眼眶。

  沈扶玉一下子就笑了起来,揉了一下他脏兮兮的头发:“你怎么这么喜欢哭。”

  跟他捡的温沨予一样。

  “你是科考失利了吗?”沈扶玉好奇地问道。

  这人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读了很多书,却用不到该用的地方,也救不了人。”

  原来是这样。

  沈扶玉眸光流转了一下,他此时也才年过十六,这人应该同他年龄一般大。沈扶玉想了想,手心朝上,摊开放在他的面前。

  这人懵然:“嗯?”

  “给你看。”沈扶玉神神秘秘地笑了一下。

  眨眼间,沈扶玉的手心里多了一片桃花瓣,只见这片桃花瓣在他雪白的掌心里转动了一分,旋即生出无数片桃花瓣来,铺天盖地地对这人扑面而去。

  桃花的香气迎面而来,这人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场景,不由得愣了一下,连悲伤都忘却了一瞬。

  这桃花似乎只是过来讨他一瞬间的开心,转眼间就散做红色的灵力消失了。

  “这是我在教习阵法老师的课上学的,”沈扶玉收了手心,含笑着看他,“虚空变物,最基础最简单的法术之一,基本上没人主动去学。因为它其实蛮无用的。”

  这人眼巴巴地看着沈扶玉。

  沈扶玉愈发觉得他像温沨予,他笑了一声,跳了几步,靠在了旁边的树干上:“不过你看,方才我用这个大家公认的没用的法术,让你开心了一下。这就派上用场啦。”

  他笑得肆意又明媚,说话间又变了几捧桃花瓣出来,仿佛做了什么大事业,而不是只逗了这人开心一下。

  “所以嘛,”沈扶玉光记得哄他开心了,一时忘了遮雨,额前发丝湿漉漉的,衬得他眼眸愈发明亮,他走到这人身边宽慰道,“你就当是在一处偏僻的地方种了棵只有你自己知道的桃树,也许哪天就来了人,他肯定会为这一棵桃树赞叹的。”

  这人似懂非懂,茫然道:“若是……若是永远没有人来呢?”

  沈扶玉看了眼地上的影子,觉得时辰不早了,他储物手链里的糕点连同全部的银两尽数那给这人,闻言,他思考片刻,道:“桃树结了果,落下去,次年便会有新的桃树长出来,久而久之,就会形成一片桃林。彼时肯定会有人来的。”

  “告诉你个秘密,”沈扶玉神神秘秘地笑道,“其实我不认识方向。但是有人给我说,‘正是因为不分方向,所以无论朝那边走都算朝前’。”

  这人怔愣住了,怀里抱着沈扶玉送的东西,不知如何是好,他的伞都歪斜了,稀薄的雨水很快也打湿了他的一侧肩膀。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你也赶紧回去吧,我们有缘再见。”沈扶玉给他挥了挥手,率先转身离开。

  他下山没几步,便听见身后的人喊道:“仙人!”

  沈扶玉停住了脚步,回过身去:“嗯?”

  这人像是鼓足了勇气,手里的伞和东西都让他握得紧紧的:“我去何处可以寻得你?”

  沈扶玉也不知道自己这儿通往清霄派的路如何走,他是和凤凰约好了时辰,届时完成任务的凤凰会在山脚下带他一起回去。他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脑中倒灵光一闪,他偏头一笑:“最西边有一处仙山,那儿有个门派,名叫清霄派。如果你想找我,就来清霄派。”

  这人重复了一遍:“清霄派?”

  “对,”沈扶玉含笑给他挥了挥手,“清霄派,沈扶玉。”

  沈扶玉年少时正逢战乱,救过的人多之又多,彼时云锦书又相当惨不忍睹,也不怪他一直没认出来当年那个人就是云锦书。

  当真是缘分。

  荀广钧打量了沈扶玉片刻,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全咽了下去。最终,他又重新看向了云锦书,云锦书也无声地看着他。

  “王爷……”荀广钧声音变得虚弱,他努力睁开了眼睛,却还是抵挡不住疲倦感的袭来,“杀了我吧。”

  云锦书手抖了抖。

  “这个灵器的力量,残留在身体里的感觉糟糕透了……”荀广钧原本是恨云锦书的,恨他背信弃义,恨他窝囊,恨他欺骗自己,可随着生命的流逝,这些负面的情绪也好像渐渐地散去了。

  他想起旧时和云锦书在边疆打仗的日子了,彼时云锦书在火堆旁读着书,他在一旁练习射术,那时他们理想一致,为了救国付出千百倍的努力。

  再也回不去了。荀广钧想。他和云锦书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走了不同的道路,这两条道路让他们渐行渐远,中间横着的裂缝无论如何也跨越不了了。

  那个灵器残留的力量烧得他骨子和血液都在疼,荀广钧又想起来自己的父母了,父亲战死沙场,他的亲眷被发配边疆。已过几十年,想来也早已化作白骨了。

  他也不是很想谋反,不然不会如此草率发动逼宫,战场上最忌讳这个。

  他只是想找回和云锦书策马同游的少年时光,准确来说,他只是……想回家了,无论云锦书如何说,这儿也不是齐朝。

  他死也想死在齐朝人的手中。

  荀广钧费劲地睁开眼睛,乞求地看着云锦书,气若游丝:“王爷……请您……杀了臣吧……”

  云锦书眼睛都红了起来,他缓慢地移动了脚步,走到荀广钧的身边,慢慢地蹲了下去。

  他知道荀广钧的想法,因而他不得不亲手杀死自己曾经的挚友。云锦书攥了攥拳,手中猛地出现了一柄长杆,杆头直指荀广钧的心窝。

  荀广钧缓缓闭上了眼睛,他轻声道:“彼时同王爷一并打马过边疆,少年意气,好不风发。而今我已将死,君仍一如初见模样……”

  “真好……”他睁开了眼睛,嘴角带了些许笑意,眼中却带着催促。

  云锦书攥紧了手中的长杆,哑声道:“这是齐朝的旗杆,他们逼宫,折断了齐朝宫前的旗帜,我收了起来,炼成了本命法器。”

  荀广钧静静地看着云锦书,他已没有气力再开口,这会儿他才意识到,其实齐朝灭亡,最难过的是云锦书。

  这是他临死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长长的旗杆穿过他的胸膛,刺透心脏,宣告了他的死亡。

  血逐渐流了满地,屋顶上一时没有人说话。凤凰等人已经把所有暴动的活尸围困住了,他们赶了回来,无声地看着云锦书。

  良久,云锦书才把旗杆从荀广钧的身体里抽了出来,夜风吹来,云锦书好像受了惊,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他回过头,才发现大家都在看着自己。

  “你们……”云锦书一怔。

  沈扶玉温柔地笑了笑:“我们都相信你。”

  温沨予点了点头:“是呀,七师兄,辛苦你啦。”

  祝君安声音偏小,但是温温柔柔的:“下次记得先给我们打个招呼。”

  池程余得意洋洋地开口:“怎么样,我们装得是不是特别像?”

  沈千水小声抱怨:“才不是呢,六师兄差点就穿帮了。”

  危楼悄悄凑到沈扶玉耳边,挤眉弄眼道:“本尊可没相信他,本尊只是相信你。”

  沈扶玉被耳旁突如其来的热气弄得耳尖发痒,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肩膀,耳尖的红色渐渐往脸上蔓延:“别胡言乱语。”

  “啧。”危楼不情不愿地轻哼了一声。又说本尊胡言乱语!

  云锦书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眨了几下眼睛,勉强露出个笑容来。他看向沈扶玉,又看了眼下方还被困住的活尸,道:“师兄,我兴许有办法可解。”

  沈扶玉原本还想让草乌来看,眼下云锦书主动请缨,那便让云锦书试试也无妨。

  云锦书握紧了自己手里的旗帜,阵修也是有本命法器的,大多数是毛笔,毕竟是要画阵法。沈扶玉还是第一次见阵修用旗帜做本命法器。

  “是我的本命法阵。”云锦书笑了笑,却紧张地握紧了旗杆,沈扶玉为他让出了一条路,他深吸了一口气,拆下原本齐朝的旗面,从储物袋里重新拿出了一面旗,仔细地挂了上去。

  做完这些事情后,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握着旗帜步入空中。

  旗杆处荀广钧的鲜血已经消失了,云锦书手中旗帜转动,旗面迎风招展,“清霄”二字清晰地映入每个人的眼帘之中。

  沈扶玉看着空中的那面旗帜,心脏跳快了些许,难得有几分热血沸腾。

  随着旗帜的鼓动,以云锦书为中心,一个硕大的金黄色法阵开始形成运转,光芒好似灿烂阳光般照向每一个漆黑的角落。

  “海晏河清,时和岁稔。”

  云锦书的声音从未充盈过如此强烈的坚定感,金光映在他的眸子中,目光灼灼,信念十足。

  金色的法阵朝方圆百里扩散去,它缓缓朝下压,暖洋洋的金光中,人们收起了敌意,茫然失措地望着四周。

  直到——

  意外突起!

  云锦书一错愕,下意识喊道:“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