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步蟾宫【完结】>第053章 九州同·十一

  荀广钧的头缓缓低下去,眼中闪过了一丝不可置信,他心脏一痛,插/入他后心处的手猛地收了回去,他不由得朝前趔趄了一下,嘴里喷出了一股鲜血。

  与此同时,沈扶玉发顶的那个金黄色法阵散去了。

  荀广钧缓缓扭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云锦书,云锦书的沾满鲜血的手里还拿着一片锋利的断剑碎片,滚烫的红血不停地从他指缝中滴落,他连手臂都发着颤。

  见他望来,云锦书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也只是动了动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沈扶玉的剑已然来到了面前,事情发生得太快,沈扶玉是绝对来不及撤回这一剑的,云锦书苦笑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沈扶玉的剑息却倏地尽数消散了。

  云锦书一愣,缓缓睁开了眼睛。沈扶玉收回了清月剑,给他温和笑了笑:“虚晃一招罢了,快去处理吧。”

  云锦书手抖了抖,想给沈扶玉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抿了唇,慢慢地转过了身,看着几乎要站不住的荀广钧,心中一片凄凉。

  荀广钧的生命气息渐渐褪去,他的头发开始变白,脸上的皱纹也开始渐渐多了起来,不知是疼的还是变老的缘故,他弓起了背。方才还是清明乌黑的双眼,眼下已经变得混浊起来。即便如此,他还是死死地盯着云锦书,眼中失望、痛苦、不解等等情绪交杂在一起,却又逐渐平息了下来,变成毫无感情的一潭死水。

  最终,他也只是问:“是有人操控你吗?”

  声音苍老沙哑,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云锦书攥了攥手,缓缓摇了摇头:“没有。”

  荀广钧便没有再说话了,他只是点了点头,缓缓坐在了地上,看着远处,目光没有什么聚焦点,只是这样发着呆。

  也许是祸害遗千年吧,他这个前朝祸害居然活了一百多年,这一百年间,他亲手送走了自己培养出来的那一支专门为了反厉复齐的精兵,他看着厉朝越来越繁荣昌盛,复仇的梦想最终还是破散了。

  不久前,他将死之时,躺在京外的乱葬岗,倏地天降灵器,砸进了他的心窝,他莫名返老还童,还拥有了操控活尸的能力。那会儿他还没想着复仇呢,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是无聊地捉摸着自己突然获得的这股力量。能够熟练操控这股力量后,他便进了京城,想去看看什么,一抬头,就看见从天而降的云锦书。

  不可思议与久别重逢的惊喜围绕着心头,他强行冷静了下来,跟着对方去了阵法大会。

  他第一次尝试用这股力量攻击谁,但是被沈扶玉的剑招给挡了下来,不过没关系,他的目的也不是攻击对方,只是借着这招来给云锦书传信。

  他的声音顺着风声传入了云锦书的耳朵里:“王爷,今夜戌时见。”

  时隔那么多年,他们终于再次见面。

  年少时的志向抱负与万丈豪情在见到旧时至交的那一刻彻底复燃,他看着云锦书,几乎要落了泪。

  他想,齐朝还有血脉在,齐朝还没有亡。

  其实仔细想想,从见面开始,除了他俩刚见时云锦书展露过很明显的激动情绪之外,在商讨复仇计划时,云锦书一向都是坐在位置上一语不发地听他讲。

  他早该发现的。

  阔别多年的友人,他怎么会认为对方还同以往一样呢?

  他张了张口,觉得自己眼下应该目眦欲裂,应该声嘶力竭,应该将云锦书骂个狗血淋头,怒斥他是个“叛徒”。

  可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杀他的是云锦书。

  云锦书哽了哽,他想扯出来一个笑容,却没做到:“那年你被派去镇压平乱,我借着游山玩水的名头四处观察。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民间太苦了……也太乱了。”

  没能痊愈的患者杀了救助自己的郎中,饿到极致的村民架起大锅生煮婴孩啃食,走投无路的百姓杀了捕快一并下黄泉……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荀广钧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理由,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仰头大笑起来,他的生命以后走到了尽头,这般笑了没两声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抖着身子平复了过于激烈的情绪,眼睛死死地盯着云锦书:“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你这窝囊废,没有脊梁的蛆虫!和云锦行那个投降的败类一般……”

  说实话,他不恨云锦书方才杀自己,方才的行为只能说明云锦书变了,有了更为重要的牵绊,人间百年,他不怪云锦书变了。

  可是云锦书千不该万不该说出来方才那一通话,那一通话将他们所有的志同道合一齐否认了!云锦书简直就是在亲口说,这段友谊从始至终都是错的!

  他们根本不一样!

  可是云锦书却是轻声打断了他对云锦行的辱骂:“是我劝我哥投降的。”

  荀广钧一愣。

  云锦书睫毛抖了抖,垂下眼去看下面还在厮杀缠斗的人群,温沨予和沈千水正有条不紊地制止着暴乱的百姓,他沉默了一下,百年前的记忆恍然又浮现了出来。

  云锦书记得自己一开始认真读书是为了寻求救国之法,为此他读了很多书、也背了很多书,他去民间观察百姓的生活,试图能融会贯通,将自己的毕生所学落实到百姓身上。

  可是他越是读书越是绝望,尤其是在看了百姓水深火热的生活状况后,他从来没有那么清晰地意识到——齐朝要完了。

  无论云锦行颁布多少法令,都救不回来了。

  蒋韶率兵逼宫前,云锦行似乎早有预料,偌大的宫殿中,跑的跑,死的死,他尽数没管,只是给云锦书收拾了点东西,让他从皇宫暗道跑出去,永远别回来。

  “哥。”云锦书抱着包袱,颤着声音喊他。云锦行没有登基前,他总是跟在云锦行的身后喊他“哥”,云锦行登基后,他只能老老实实按照礼数喊他“皇兄”,只有在有事求助云锦行的时候才会喊“哥”。云锦行听到这个称呼,总是会纵容他。

  云锦行身体一僵,缓缓看向他。

  彼时云锦行已经初显老态,他的眉宇间都带着散不去的愁云惨淡,乌黑的发丝白了一半,他不过比云锦书大了十岁,他连三十都不到。

  “哥,”云锦书看着他,眼泪从眼眶中缓缓流下,“我们投降吧。”

  云锦行握着他肩膀的手缓缓收紧,甚至无意识抓住了云锦书,云锦书没有喊疼,只是道:“我们投降吧。”

  百姓已经够苦了,齐朝注定要灭亡了,不要再添加不必要的伤亡了。

  “你要朕……不战而降?”云锦行身体抖了抖,松开云锦书的肩膀,朝后趔趄了好几步,他压抑的情绪终于有了爆发点,猛地掀翻了旁边的桌子,精美的瓷器碎了满地。

  “是朕想要大旱的吗!是朕想要他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吗?朕已经很努力了,但是朕没有办法……”他骂了两声后便痛苦地捂面蹲下,指缝中滑落滚烫的泪水。

  齐朝自前几代开始便积贫积弱,已然形成了恶性循环,这场大旱,就是压死齐朝的最后一根稻草。云锦行自登基以来,没有一天睡足够两个时辰过,他永远在焦头烂额,睁眼闭眼都是在寻求救国之路,即便如此,也难以阻止齐朝的每况日下。

  云锦书心如刀绞,他松了包袱,轻轻抱住了了云锦行。

  “不战而降,如此耻辱……”云锦行一字一顿地开口,“他日史官提笔,后世人皆知朕是最窝囊的皇帝。”

  云锦书头疼欲裂,眼泪一颗一颗地砸了下来,他几乎要喘不过气,他不想走了,他想和云锦行一起死。

  “走吧,”许久,似乎是外面的马蹄声唤醒了云锦行,他叹了口气,把云锦书散落的黑发挽起来,“小书,你要好好活着。你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哥——”云锦书拉长了声音,他的身体颤抖起来,想说我们一起,却在对上云锦行的目光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云锦行对他笑了笑,吩咐旁边忠心的暗卫把他带走。

  “不、不,”云锦书被身边的暗卫强拖着走,他转过身,却只看见了云锦行的背影,他张口嘶喊着,又苦又咸的眼泪流进嘴里,“哥,哥……你别抛下我!哥!你跟我一起走!哥啊啊啊啊啊啊!”

  那暗道口也有叛军蹲守,那暗卫为了保护云锦书,也死了。

  云锦书本以为这场战火要持续很久,没想到他逃出来没多久,便听见了云锦行不战而降的消息。

  这个消息好似晴天霹雳,劈得云锦书魂都要散了,他一下子软倒在地,眼泪落入地里,从那天起,他就没有家了。

  荀广钧大笑了一声,几乎要笑得喘不过气,眼泪从苍老的面颊上划过,流入白色的鬓发之中。片刻后,他咬牙切齿地看着云锦书:“早知王爷如此大义,那会儿我便不再寻求王爷合作了。”

  为了所谓的黎民百姓,不惜让自己的哥哥背上千古骂名,当真大义至极。

  又嘲讽至极。

  云锦书攥了攥手,心脏被酸涩苦楚憋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看向荀广钧,道:“可是……百姓何辜?”

  荀广钧嗤笑一声:“我竟不知,王爷竟如此菩萨心肠。”

  云锦书闭了闭眸,声音确实渐渐平缓了下来,他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政权更迭,百姓是最大的牺牲品——可他们绝大多数没有做错过什么事情,他们只是想平稳地度过一生。那些战乱的年岁,归根到底,是齐朝对不住他们。

  荀广钧冷笑一声,明显不赞同云锦书的说法。

  云锦书摊出了手,好像要抓住什么,他哑声道:“落败的皇室会变成流民,新兴的皇室也终究会走向末路,自古以来,尽是如此。下面相残的百姓是曾经是齐朝的子民,而今是厉朝的子民,兴许有朝一日,他们会成为别人的子民,可是归根到底,我们都是这片土地的子民。”

  “齐朝已经足够动荡足够苦了,他们好不容易过了些平静日子,不能再经受战乱了。”

  荀广钧闭上眸,喉结微颤,不知有没有把云锦书的话听进心里去,良久,他也只是哑声问道:“所以你就杀了我?”

  云锦书沉默许久。

  “对不起。”

  他轻声道。

  荀广钧没有理他,只是偏头看向沈扶玉,沈扶玉怕他们出什么意外,故而一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注意到荀广钧的目光,他微微给他点了点头,以示礼貌。

  荀广钧的生命已经要走到末路了,方才同云锦书的对峙耗费了他太多的心力,眼下他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云锦书……当时我真的以为,你是要杀了他。”

  他所言的“他”是沈扶玉。

  云锦书利用了他的信任,同旁人打出了十分默契的一战。可是在几乎被人遗忘的那些岁月里,他和云锦书曾经那么互相信任。

  算了。

  荀广钧也已经很累了,他本该死在不久前的夜里,却因那个灵器误打误撞地又苟活了一些日子。他何尝不知眼下攻打厉朝无异于以卵击石,只是再次与云锦书相见,还是激发了他内心的侥幸与战意。

  他和云锦书的观念不同,他只知自己生是齐朝人,死是齐朝鬼。他不关心黎民百姓,他只想为齐朝报仇。

  既然云锦书没有复辟的想法,那就算了。他已不再是少年模样,他已经很累了。

  “我永远不会伤害大师兄,”云锦书听了他的话,不由自主地攥了攥手,缓缓扭头看向沈扶玉,隔着夜空,他似乎是在给自己说,又像是给荀广钧或者沈扶玉说,“当年给我哥收尸的……就是我大师兄。”

  荀广钧一愣。

  他话音刚落,便起了夜风,卷起了他乌黑的长发,一下一下地晃荡着。

  沈扶玉从未听他提起这件事,而今一听,眼前倒突然浮现出来一个狼狈的人影来,脑海中登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那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