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个什么词!
沈扶玉震惊,看向姜应:“姜应!”
他既非女子,又非神明,怎么起了个这么个称呼!
姜应也是顺嘴说的,倒没想到沈扶玉反应这般大,他乐不可支,又哄了一下小女孩:“你看今夜的月亮是不是很明亮?就是他在保护你呀,放心睡吧。”
小女孩眼睛亮了几分,期待地朝沈扶玉求证:“真的吗,哥哥?”
沈扶玉一噎,实在受不住她眼里的星光,一张脸红了又红,含糊道:“嗯……”
小女孩便放了心,攥着沈扶玉的衣襟睡去。
姜应不出意外挨了沈扶玉一脚。他笑着,任由沈扶玉踹他,反正也不痛。
他俩找到了小女孩的房屋,屋里阴气森森,床上躺着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妇女的尸体,看着长相与小女孩有几分相似,应该就是她的娘亲了。
沈扶玉低声道:“与尸体同榻而眠,阴气入侵,难免受惊做噩梦。”
姜应问:“给她收尸?”
沈扶玉看了眼自己怀里已经入睡的小女孩,摇了摇头:“明日再说吧,让她告个别。”
姜应一点头:“也行。”
他俩最后坐在了一旁的破凳子上,姜应把安眠香放在桌子上,脱了外衣给小女孩披着,又拿出来一本话本和沈扶玉一起看,来渡过漫漫长夜。
翌日一早,小女孩醒来的时候还有些懵懵的。
姜应给她买了点肉包子,放在了桌子上。
“哥哥……!”小女孩惊喜地看着沈扶玉,“你真的是月亮女神!”
沈扶玉差点咬到舌尖。
姜应乐不可支,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小女孩吃完那肉包后,他俩便要准备给她娘亲收尸了。
小女孩什么也不懂,却知道自己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娘亲了。她一反乖巧的模样,撒开沈扶玉的手,扑倒妇女身上,哭嚎起来:“不要娘亲走!我会照顾好她的!她很快就醒了!娘亲……娘亲……”
稚嫩哀痛的声音传来,沈扶玉眼前晃过一片血红,心口一瞬间闪过的疼痛近乎要人窒息,倏地,他的手被人坚定温暖地握住了——是姜应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沈扶玉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道:“我没事……”
他想了想,主动走了过去,给小女孩道:“妹妹,你的娘亲没有走,她去帮你驱除噩梦啦。”
小女孩一愣。
“她也去月亮上了,我方才知道,”沈扶玉一笑,“我很忙,没办法每一夜都保护你,以后你没做噩梦的每一个夜晚,都是你娘亲在保护你。”
小女孩抽噎了一声,话是这样说,可她还是难过。
她伏在妇女的尸体哭了很久,一声一声的“娘亲”归于天地间。
沈扶玉和姜应给她娘收好尸后,便带着小姑娘去了这边镇上的一家善堂,善堂破破旧旧的,只有几个老妇在管事。
沈扶玉和姜应原本给小女孩准备的银两登时不太足够了,他俩又另拿了些银两和干粮资助善堂,善堂的管事人一直在不停道谢。
沈扶玉给小女孩了几支安神香,告诉她晚上睡觉的时候点着就不会做噩梦了。
小女孩一怔,下意识问道:“哥哥,你要走了吗?”
沈扶玉笑了笑:“是呀。”
小女孩又问:“不能留下来吗?”
沈扶玉说:“我还要去保护别人呀。”
小女孩不说话了,眼眶红红的,似乎是想哭,被一旁的妇人抱去哄了。
沈扶玉便同姜应两人一起给善堂的管事告了别,很快,两人的身形便隐入了夜色之中。
走出一段距离后,姜应给沈扶玉道:“哎,我娘说今日做了小米酥,喊你去吃呢。姜冉也说想你。”
姜冉是姜应的妹妹,前些年才出生,眼下也不过五六岁的模样,可爱得紧,特别黏沈扶玉。
沈扶玉看向他。
姜应在他无声的凝望中,终是破了功,他无奈一摊手,笑道:“好罢,其实是我想回去。我不想大晚上给师尊汇报任务呢,太累了。”
所以光明正大地喊上沈扶玉偷闲躲静来了。
沈扶玉迟疑了几分,姜应便乘胜追击:“我家王府的小米酥最好吃了是不是?我们已经快半年没吃了!”
沈扶玉:“……”
沈扶玉慢吞吞道:“好吧。”
姜应乐不可支,他一拍沈扶玉的肩膀,笑道:“我们比比谁先到京城!”
他话音刚落,身形便窜了出去,沈扶玉一愣,忙追了过去:“姜应!你又这样!”
夜晚的春风有些凉,沈扶玉不消多时便追上了姜应,他本想说什么,却看见京城里火光冲天,隐约有兵戈相接的声音混着哭喊和怒吼声传来,沈扶玉心下一惊,隐约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他和姜应对视一眼,表情都凝重了一些,两人连忙进入了城门。
非任务不能用灵力,他俩一到城门处就落了下来,沈扶玉抓住了一个正在仓皇躲逃的男人问:“您好,请问京城发生什么事了?”
男人本想挣开他,却见是两个少年,终是道:“嗨呀你们赶紧走吧,京城起义了!安国公府都没了!”
安国公。
那不就是——
沈扶玉还没说什么,身旁的人便迅速跑了出去,带起了一阵微风。
“谢谢您。”沈扶玉忙给男人丢下这么一句话,追姜应去了。
冲天的火光接住铺天盖地落下来的雪白月光,几近吞噬之势,浓烟密布,横尸门前,血流成河,开国皇帝钦赐的、象征无数荣华富贵的“安国公府”的牌匾摔在地上,断成两半。
沾染了血迹的大刀在火光与月光的照耀下闪着寒冷刺骨的光芒,贯穿了一名年幼的女子。
沈扶玉瞳孔剧缩,火光照亮了女子的面容,是姜冉。
沈扶玉呼吸一滞,他强行镇定下来,扭头去找姜应,却见姜应怔怔地站在一旁,他望着那边,一动不动。
下面的厮杀还没有停止,姜应站在那里,再刺耳的斗争都同他没了关系。
京城起义,安国公府尽数被杀,是起义军给朝廷最大的挑衅。
这事惊扰了皇上,皇帝出动了精兵三千,最终是压了下来,拨了些人来给安国公一家做丧事。
姜应披麻戴孝,站在其中,一语不发。他愣了很久,才像是缓过了神,给一旁一直陪着自己的沈扶玉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怎么办啊沈扶玉,我没法请你吃小米酥了。”
沈扶玉鼻头一酸,抱住了姜应:“没事的,姜应,没事的。”
姜应低了低头,把脸埋到了沈扶玉的颈窝里:“……怎么办呢?”
“姜应,你还有我,”沈扶玉一字一顿地开口,“你还有我。”
姜应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又平静了下来,眼眶微红,给沈扶玉笑了一下,掉出来一些清泪,他道:“谢谢你。”
沈扶玉没说话,攥紧了他的手。
姜应好似一夜之间便长大了,他收拾好心情,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后事,人情往来间竟透漏出几分游刃有余的感觉,安国公、安国公夫人两边的亲戚还是蛮多的,后事时来了不少,姜应一一应对。
沈扶玉只沉默地站在他一旁。
但姜应还是很明显地疏远了沈扶玉。
明显得凤凰都看出了端倪。
“哎,”凤凰看向沈扶玉,“他怎么了?”
这都过去一个月了,姜应一次都没有主动来找沈扶玉聊天,都是沈扶玉主动去找他。
凤凰能理解姜应的痛苦,但不明白姜应是想做什么,连朋友都不要了吗?
沈扶玉摇了摇头,他脸颊一凉,才发觉开始下雨了,已经入夏了,今日白日闷了一天,想来夜晚定是一场暴风雨。
凤凰展开了翅膀,示意沈扶玉钻自己怀里来。
“姜应今天一天都没有出现。”沈扶玉走到凤凰身边,凤凰胡乱地把他往自己怀里一塞,用羽毛挡住了风雨,把他往屋里载去。
凤凰胡乱地应了一声,道:“兴许很快就回来了。”
“我觉得,他不会回来了。”沈扶玉看着外面顷刻间便有倾盆之势的大雨,声音混在了雨幕之中。
凤凰把他带回了木屋,才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是,”沈扶玉一歪头,笑了,“我要去找姜应。”
凤凰:“?”
凤凰震惊:“你疯了?”
“没有,”沈扶玉在屋里找来了一把油纸伞和一个灯笼,给凤凰道,“凤凰,师尊今日说要来考察我的剑术,你帮我糊弄他一下。”
凤凰失声:“什么?!”
沈扶玉一笑,头也不回地撑着伞,打着灯笼踏入了风雨之中:“拜托你啦!”
凤凰怒极:“沈扶玉!”
姜应没走山梯,专门走了下山的山路,他没有打伞,雨水在衣服里灌进来,还没入夜,但托风雨的福,天边已经黑压压地压下来一大片了。
真黑、真冷,姜应踩着泥泞的山路,想,修仙之人不得插手人间事,更不许滥杀无辜,今夜一别,他的修仙之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倏地,眼前出现了一抹亮光,他一愣,却听见一声清脆的、好似天边传来的声音:“姜应!”
沈扶玉出现在了亮光之中。
姜应缓缓睁大了眼睛:“你……”
沈扶玉没有穿那殷血蚕衣,只穿了一件寻常的白衣,狂风撕扯着他的油纸伞,他的衣襟和靴子上已经沾染了泥点,雨势太大,他的额前的头发都变得湿漉漉的了。
“姜应!”看见他来,沈扶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姜应喉结滚了滚,自知躲不过,只能一步一步走向他。
沈扶玉说:“姜应,我们一起下去吧。”
姜应看着他。
沈扶玉却将油纸伞和灯笼一扔,灯笼里面是蜡烛,让雨一淋,当即熄灭了。
一片黑暗中,沈扶玉的眼睛显得异常明亮,像是雨水冲洗过的灵石般,沈扶玉说:“姜应,我们一起下山、一起淋雨、一起挨罚!”
远处惊雷炸了一声,沈扶玉的声音提高了很多:“姜应!你还有我!”
姜应沉默地看了他很久很久,久到两人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他才抹了一把脸上横流的雨水,声音沙哑:“是……我还有你……”
沈扶玉松了一口气,笑了出来,朝他伸出了手。
两个温热的掌心穿过雨幕相贴,融化了一片的冰冷。
姜应是要去找那个男人复仇,起义军扎营在了城郊外的一处荒地那儿,那男人是起义军的首领之一。
天边的闪电时不时地闪烁一下,映亮半边天幕,闷雷一个接一个炸在耳边,听得人心底发慌。
“你确定是这儿吗?”沈扶玉躲在草丛中,低声问道。
“嗯。”姜应看着面前的帐篷,目光沉沉。
帐篷里只映出来一个人影,想来是只有一个人,他俩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雨夜之中。
男人刚喝了口水,正准备休息,脖子上便多了一只手。
“呃……”男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窒息的感觉让他头晕目眩,“是……谁?”
沈扶玉和姜应救人无数,还是第一次同姜应做杀人的勾当,他看着姜应握着对方的手,滚了滚喉结,撑开一道结界,防止外面有人误入。
“你杀我血亲,烧我家院……”姜应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中带着怨恨,“杀人偿命。”
男人听了他的话,似乎是认出了他是谁,竟扯了一个笑容:“我当是谁,原来还漏了一个……呃!”
姜应恨极,听见他的话,手劲又大了一些。
男人正值壮年,但远远不能同已经结丹的姜应相比,窒息感越来越强,他张着嘴,眼睛不停上翻,几乎要昏厥过去。
姜应不愿他的脸,目光朝下挪了挪,对方无力挣扎间,衣衫翻了出来,上面绣着两个字——“张济”。
张济。
好耳熟的名字。
姜应一愣,想起来是那夜的那个小女孩。
他收了收手上的力,沉声问:“你是张济?桉洼村的张济?”
男人抬了抬眼,冷笑道:“是又怎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烈烈怒火突然席卷了姜应的五脏六腑,烧得他眼睛都红了,他猛地握住张济的脖子,把他掼在桌子上,应月细长锋利的细丝贴住了张济的脖子:“你带兵杀我爹娘的时候,我在救你女儿!”
沈扶玉也没想到这事居然这么荒谬,人世间那么多人,怎么偏偏他俩便遇上了。
张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他一边咳嗽一边大笑,神似癫狂,目光冷冷地看着姜应:“是吗?可是世子,在你家阖家欢乐的时候,我家——不止我家,都在家破人亡啊。”
这话好似当头一棒,砸得姜应头破血流,他喘着粗气,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姜应……”沈扶玉下意识看向姜应。
姜应闷哼了一声,他攥着张济的脖子,猛地发出来一声忍无可忍的吼声:“啊——!”又悲哀,又痛苦。
他把张济推开,后者狼狈地扑倒在地,姜应转头逃出了帐篷,痛苦的嘶吼声在雨夜中响彻。
“姜应!”沈扶玉一惊,忙追了出去。
这夜的雨彻底大了起来,夹杂着狂风,狠狠地抽着雨中人的脸,沈扶玉视线模糊,姜应痛苦的喊声还在远处不断响起。
沈扶玉找不到他,只能不停地喊道:“姜应!”
狂风暴雨中,他没找到姜应的身影。
沈扶玉找了他三天,最后是在桃花镇的一家酒楼里找到的。
“沈仙君……”一旁的小二忙迎了过来,“姜仙师已经在这儿待了很久了,他喝了三天的酒,实在是……”
他俩出任务时常常路过桃花镇,桃花镇的人都认识他俩。
沈扶玉得到消息便赶来了,听见小二这样说,他点了点头,道:“谢谢你。我一个人去找他就好了。”
姜应所在的是间雅间,他坐在地上,身旁滚落了几十个酒坛,他趴在椅子上,麻木地往自己嘴里倒酒。
沈扶玉沉默地走了过去,蹲下身,道:“姜应,不要再喝了。”
姜应听见了声音,抬起头迷茫地看了眼来客,他费劲地认出了是谁,又低下头去,继续喝酒。
沈扶玉把空酒坛往一旁摆了摆,坐到了姜应的身边,伸手去抢姜应手里的酒坛:“别喝了。”
出人意料地,他一抢就抢了过来,酒液晃荡了一下,洒出来了一些。
姜应默不作声地去拆另一坛,沈扶玉眼疾手快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别喝了。”
姜应没说话,要去够另一坛,沈扶玉一掌推开那坛酒,他够了个空。来回几次后,姜应的双手猛地攥住了沈扶玉的衣襟,把他拉向自己。
沈扶玉平静地看着他,姜应眼眶通红,仿佛滴血:“别拦我。”
“姜应,”沈扶玉喊了他一声,还是只有那一句话,“你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