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夫死心累>第394章

  戏未落幕,台下亦不曾散场,比起那水袖蹁跹红妆十里的风情,这只在群山间惊鸿一现的歌舞便显得少有人知,太过寂寞。

  无铜锣造势,无烟火点缀,唯一轮群山上的圆月为我夫人的演出锦上添花。

  直至远方的戏台曲终人散,风声归于静谧。直至拂晓。

  当晨曦落在闻人钟的墓碑,天边现出磅礴的金光,彻夜奏响的琴声也就在此时蓦然有了变化,潺潺之音尚在流淌,却毫无征兆地迎来了弦断。

  ——弦断。弦断弦断弦断。

  声声狰狞,不堪入耳。

  待我顺着异动望去,袁无功满面木然地坐在琴前,泪水接连不断从那瘦削的下巴尖往下滴落,可他始终一言不发,只有喘息在不自觉地颤抖。似乎是意识到了我的视线,他的手指停了片刻,迟疑地在那根仅剩的琴弦上一拨,于是这把古琴彻底作废了。

  “哈……真是……真是废物……”不知道他是在骂谁,“不中用的东西……总是如此……”

  二夫人还有满肚子牢骚要发,但留给我的时间并不是那么多了,我只得站起身,道:“行,就送到这里吧。”

  我站起来,袁无功也跟着我站起来。

  他说道:“行,就送到这里——就没了?什么都没有了是吗?你是觉得你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完,从此再无牵挂了吗?行,就送到这里……行什么,你给我带来那么多麻烦,都等着我去给你收拾吗,临行前青宵哭着闹着要我把你带回去,难不成你指望我替你哄孩子,青宵会那么伤心,不都是因为你什么都还没有处理好吗!”

  我把他这番责备听完,末了才认真地道:“青宵不会闹的,他不愧是你师弟,我很少见过有谁能像他那样坚强,青宵他是不会哭闹的。”

  “——这都是你以为!他凭什么不会哭,不会闹,青宵才多大,你不管他,平白无故给他丢了那么大个烂摊子,药王谷是什么腌臜地方你如今比谁都清楚,你要那么小一个孩子独自经历风雨大浪吗!”

  “药王谷已经清理干净了,不会有事,更何况还有尔雅和你陪着他——”

  “你怎么敢保证永远不会有事,万一,万一……对,万一青宵得了蔡仁丹那本笔记后也失了智入了魔,届时又会生出许多风波,会因此死去的人不亚于今日!这些后续你想都没想过是吗!”

  我看着他,忍不住笑了。

  “有你这么揣测自家师弟的吗?”我笑道,“我什么都不担心,你还在这里呢。”

  说话间,墓碑后那片树林隐隐约约亮起白光,其间有百鸟穿行而过,渺远而摄人心魄的呼唤不断,这正是历代帝王终其一生求而不得的蓬莱仙境,当然,眼下这位陛下比较特别,她对长生不老兴致缺缺,反而执着于研究如何把凤凰关进笼子里这个命题。

  一年前,我从这片林子里出来,乘上去往药王谷的小舟,再往前一年,我死在战场上。

  人间世事变迁,唯有四季一如从前,就连与我为伴的玄凤也已离我而去,我与他相伴足有十年。

  十年来,深恩负尽。

  “小秋。”我喊道,“没事不要和人打架,就算你很厉害,也不要招惹太多敌人,双拳难敌四手,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你要更看重自己才是,英雄偶尔让别人来当也无妨,你的安危是最最要紧的。”

  谢澄:“好。”

  “然后是阿药,你——”

  “住口!我不需要你来教什么,少装模作样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就三言两语,就这么几句话,便能把我打发了?我告诉你,你休想……你做梦!”

  他根本不打算给我开口的机会,叫嚷得很凶,却始终不曾正视我,我倒无所谓他对我的诋毁,但树林确实越来越亮了,还有那呼唤,就仿佛在耳畔回响,这让我不免心焦,我很想再说点什么,什么都好,可我哑口无言。

  “你做梦……没有这么容易,没有这么简单的事……”

  袁无功没有再说下去,毕竟谢澄已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其实谢澄一直是我们几个中身形最为高大的,由于种种原因,他与另两位夫人相比总要弱势三分,说话也不那么理直气壮,尽管很多时候,他比所有人都更要正直,更有担当,但他还是这个家里最小的小秋,被戏弄,被嘲笑,也被保护。

  而他如今站在袁无功身后,不似锋芒毕露的剑,更如长青的山。

  谢澄平静地道:“毒医,是我要让他走。”

  “……”

  “是我做的决定,所以你的怨言都该冲我来,你心里有气,找我发,往后你随时可以来寒山,十次百次,我都会在那里,今日令你永失挚爱,便是要挫骨扬灰千刀万剐,谢澄奉陪到底。”

  袁无功掩面,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崩溃泣音!

  谢澄没理会他,只对我淡淡一颔首:“就是这样,这里没有你的用武之地了。”

  我还是错了。

  我不该用这种方式与他们相处,我太草率了,肯定还有不与天选之人见面也能完成任务的手段……如果当初,我没有将他们绑上黑风岭,如果一开始,我们便不以夫妻之名将彼此捆绑——

  “那还是成亲吧。”

  听见谢澄的声音,我才发现自己竟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而谢澄依旧专注地望着我,半晌,他洒脱一笑。

  光束照进他眼底,琥珀色的蜜糖包裹着春日盛放的繁花,将时光凝固,让高阳也失色。

  “那还是成亲更好!”谢澄轻松道,“你我来人间一趟,就是要做夫妻的!”

  夫妻。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我对闻人钟亏欠良多,绪陵等人的恩情也再难报答,我心中有愧,闻人钟也好,绪陵也罢,他们都是我重要的人,重要且无可替代,但说到底……我和天选之人才是夫妻。

  是难免有龃龉,却又连心一体的夫妻。

  “阿药,放心好了,不会再有别人了,我有你们了,便不会再有其他人。”

  我这么说了,如释重负,可袁无功却愣住了,盯着我看了很久,便开始慌张地摇头,摇了两下又不动了,他两眼发直双唇泛白,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不是想让你说这种话……我、我……”

  “阿药?”

  “……不要忘记我!”

  他尖利地说着,全身便脱力地朝后退了两步,他半弯下腰,脸埋在手心喘了好会儿,续道,“不要忘了我,要永远记得我,纵然不能时时记挂心头,也要……也要永远记住我……不要忘了我!”

  有意思,我倒想问问二夫人,来日奈何桥上,我得喝下多少碗孟婆汤,才能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尽数遗忘。

  二夫人杞人忧天,我不与他一般见识,在场明事理的不止小秋一个,我唇边挂着笑意,看向我最寡言少语的大夫人,寡言少语就真是从他身上扒也扒不下的人设,阿药都要哭出朵花了,冰儿还是那么安静地立在三丈外,我若是不主动同他搭话,大概直到我离开,他也不会特意对我多说什么。

  我背起手,感到了一点不好意思,我说不清这份情绪从何而来,但冰儿只是不言不语地将我望着,我就自觉做错事,无地自容。

  “……做什么,要我也像谢澄那样,对你承诺什么吗。”

  “我可没这么说。”

  “不要我的承诺,那我就什么忙都不帮了,你姐姐的婚事就让她自己想办法去操办,湘儿现在可还盯着绪家,就让你姐姐嫁进去,作为主母自己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周旋……”

  “慢慢慢,我同陛下打过招呼了,就是看在凤凰的面子,她也不会再对绪家出手,至少绪陵在世时是如此,哼哼,你威胁不到我!”

  姬宣:“哦,你写了信,看来你在黑风岭这段时日也挺忙。”

  我:“对!没错!”

  听出姬宣话语里隐晦的赞赏,我志得意满地翘高了尾巴,示意他可以大胆多夸一点,没关系,用力,再不抓紧时间以后可真没机会了,余生就只能嗟叹哎呀我当初怎么就不遵从心意多说几句相公的好话呢真是失策啊……

  “做的好。”

  “什么?”

  姬宣道:“你做的很好,不需要我的帮助,你也做的比谁都好,总是如此。”

  闻言,我慢慢放下一只悬空翘起的脚,站实了。

  姬宣微微笑着,随意地拂了拂墓碑上沾染的尘土,道:“走吧,一路顺风。”

  我走进林子,涌动的雾气立刻封锁了我的来路,看来这确实是条只能由我一人踏上的归途,主神在这方面还是比较谨慎,他是生怕我手上拽着三个写作特产读作夫人的礼物带回家……试试也不是不行,可我有这份心,礼物本人恐怕就不那么情愿了。

  他们在此地,也有他们自己的人生。

  但现在看来主神是不会准我钻漏洞的,原因比较一目了然——

  谁能带着三个古人去赶火车啊!

  火车,火车啊!

  主神你有病吗,特意隔这么大一片光雾,就是为了防止被天选之人瞧见你的大手笔吗!送我回家有必要搬个火车站过来吗!火车站,是火车站啊啊啊!

  而且还不是咱们老种花那种让人倍感亲切的绿皮火车,是看着就该放进博物馆供展览的蒸汽火车,底下铺的也不是铁轨而是河流……古代不需要环保,古代就不怕污染了吗!这乌拉乌拉的动静这呼哧呼哧往外喷的黑气……这、这这这,跨界环保法庭建设刻不容缓!

  站台上,我人麻了。

  麻过一阵,我摸了摸袖口,从中凭空掏出一张我没见过的火车票。

  夫死南站到江城北站,车次002……这都啥玩意儿夫死南站是什么鬼黑风岭什么时候改名夫死南了……002?那001是哪一班,夫死南难道还有其他的班次吗,还是说在我之前有其他打工人来这里,等等这不是重点……发车时间……半小时后?还有半小时?那能不能放我回去让我再跟我老婆们聊个五毛钱,半小时都够我把他们先逗哭再哄笑了!

  票价¥*-*-/*+救世*i%,席位01车1号一等座,哦还不错,还给买的是一等座,以前我听护士说二等座没别的毛病,就是容易遇到外放抖音大娘随地吐痰大爷以及从车头跑到车尾的小孩abc……但我这一班就我一人坐吧,主神怎么说呢本人平日简朴惯了,对这个一等座二等座不是太在乎,能不能把差价还给我,我多换两张站票,以后能不能让我在江城北和夫死南之间多往返两趟,单程票多见外啊!

  我的全力吐槽自然无人回应,当下只得悻悻上车去,进入车厢的瞬间,我手中的车票便被不知名的力量剪去一个小角,车门也随之轰然关闭了。

  我:“……干嘛!凶得很,又没人要逃票,凶什么……”

  我垂头丧气找到了1号座位,坐下后本是百无聊赖,然而喜从天降,居然在座位上发现一张崭新的菜单,从呵呵可乐到西方树叶应有尽有,再则便是利奥利饼干法芙巧克力,连康帅傅方便面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级食物都提供!让我这个从来只吃医院病号饭的倒霉蛋大开眼界!

  关键在于,全!部!免!费!

  我二话不说先下单了老坛酸菜口的泡面,泡面同样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小桌上,十分智能,十分人性化,我美滋滋撕开调味包,又抱着泡面盒子满车厢找开水,好不容易把面泡上我才算歇一口气,边摩拳擦掌等着开饭,边兴致勃勃打算再点个呵呵可乐……

  透过车窗,我眼角余光似乎扫到了什么。

  我目瞪口呆。

  夭寿了,古人赶火车了!

  “不是你们怎么进来的!”我猛的从座位站起,因着动作太急我整张脸甚至啪叽撞在了窗玻璃上,“你们是能来这里的吗?啊?主神干什么吃的怎么把你们放进来了!”

  天选之人和我一样震惊。

  谢澄当场拔剑!

  “小家别怕!我这就斩了这条怪虫救你出来——”

  “不不不放下剑,有话好好说……”

  “好长的虫子……能拿来泡药酒吗?”

  “这也不能拿来泡酒!”

  人在绝境中总能发挥出超越认知的力量,比如我就一把打开了看似牢不可破的窗户,并尽力往外探出大半个上身:“先不说这些……从那边上车,快!趁还有时间!”

  果然危急关头,能派上用场的还是我大夫人。

  只见他一脸冷静地拖过陷入混乱的小秋和失神呢喃的阿药,按照我的指示迅速来到了我方才上车的检票口,那门也是相当智能,感应到有人来,就缓缓打开了。

  我:“快上来!”

  姬宣迈步上前,又停下。

  他松开谢澄的衣领,探手在空中试探了一下。

  姬宣抬眼看我:“进不去,有东西挡着。”

  我顿时急得龇牙咧嘴,想直接就这样把人拽进来,偏姬宣说的没错,一门之隔真有道看不见的墙壁,叫他们进不来,我也出不去!

  能上车的地方不只有门!

  我:“翻窗进来,窗子已经被我打开了……还有六分钟,来得及!”

  我重新将上身探出窗外,把手伸出去,姬宣立刻握住我的手,可他并没有就这样随我的动作翻身进入车厢,他只是站在窗下,仰头注视着我。

  “我进不去。”姬宣道,“你是对的,我没有办法跟你一起走,去你那比月亮还要远的家。”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你都能来这里了……只差一点了!”

  我把车票强行塞给他,“拿着,然后再试一次……再试一次,我求你了冰儿,带着阿药小秋,再试一次,一定行的,一定可以的!”

  姬宣接过车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松开我,重新试着往车窗里探手——

  宛若天雷降世,噼里啪啦的电流声听得人牙酸不已,如果姬宣不是天选之人,毫无疑问会被这一下劈死在原地,但他的性命终究是此世的基石,耀眼的白光过后,姬宣被弹开的手臂伤痕累累,血流不止。

  他可能也是给疼得厉害了,低着头,一时说不出话。

  他吐息里有某种痛苦的余韵:“我……我进不来……”

  不待我回话,谢澄撞开他:“我来!”

  “小秋别——”

  这回降临的不再是天雷,强大如天下第一也给无形的力量打了出去,谢澄毫无防备,重重摔在站台下,几乎是难以抑制地口吐鲜血!

  目睹这绝望的一幕,旁观的袁无功大笑。

  他抓挠着脸庞,流着血泪,仰天大笑。

  “小秋……”我说,“阿药……”

  我不假思索,要从车窗里跳出,千钧一发之际,姬宣按住我的胸膛,他是个强硬的人,好歹履历表上先是将军后是摄政王,姬宣不强硬根本没办法活到今日,可他的温柔体贴时常叫我忘了这点。

  阻拦我的力度,都是那么温和。

  温和,又不容拒绝。

  “别出来,出来了,你不能再进去了该怎么办?”

  “可是小秋,小秋受伤了,你也是,你的手臂——”

  “没事,看,小伤而已。”

  他笑着,再度与我十指相扣,发车的鸣笛声分明震耳欲聋,又好像离我们很远,就像这正与我掌心相贴的手一样,近在咫尺,遥不可及。

  “月亮上冷吗?”

  “不、不冷,我在家里,一点都不会冷……”

  “那太好了,回到家,记得先和你爹娘道歉,他们等了你这么久,受的苦不会比你我少,要道歉,知道吗?”

  “我知道,我会道歉的……”

  “嗯,但也别太实心眼了,你这个人傻乎乎的,绪陵揍你那一下该让你吃到教训了,不要只记得道歉,你过得不好,你爹娘心疼你,就不会再难为你。”

  “我过得不好……”我说,“我没有过得不好,我过得很好,你们都对我很好……我知道的,你对我很好,你一直都很想对我好……是我对你不好!”

  姬宣的血污了我与他相连的掌纹,他仰着脸,干净的脸,俊美的脸,饱经风霜的脸,孩子一样的脸,而我眼里滴下的泪打湿他的脸庞。

  火车发动,乘着水波运转起车轮,姬宣也跟着向前走去:“不必担心这边的事,就是不为了你,我也当为这片土地上活着的人鞠躬尽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还记得这句话吗?”

  “记得,冰儿,我都记得!”

  “不止呢,还有什么项上人头尽可拿去,你说的伤人话数也数不尽,我有时候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要我伤心,我伤心了,你便得逞了,你这个人坏透了,是不是?”

  “我不是,我没有……”

  “说笑而已,你怎么又信了,在我这里你傻一点倒无妨,往后可如何是好。”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姬宣跑了起来。

  “往后……往后照顾好自己!”他在扑面而来的狂风中对我道,“我对你不好,钟儿,我对你不好!我一直都很后悔,为什么要说那种话,为什么要做那种事,都是我的错,钟儿,姬宣是个无能的丈夫,我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

  “钟儿!钟儿!”

  他呼唤着闻人钟的姓名,那徒劳而无助的音调莫名令我感到耳熟,来不及细思,他用力到呈青白之色的手指在半空中猝然与我分离,转瞬便拉开千里,我拼命扭过身,天上的太阳落在脚底的河流,哪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太多的光,太多的呼唤,四面八方远远近近,姬宣追赶的身影变得小小的,我快看不见他了。

  但他的声音穿透两个世界的边界,向我奔来:

  “路遥多险……嘉期再见!”

  “姬宣会在这里等你!”

  “姬宣会在这里,等你三万——”

  黑暗斩钉截铁抹去了姬宣后半截话,窗外什么也没有剩下,像火车行驶进了宇宙的隧道,声音也被虫洞吞噬。

  过了会儿,我伸手揭开泡面盖子,但面已经泡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