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夫死心累>第341章

  姬宣如今清减许多,背他算不得难事,但不知为何,在这条漫长的山道上,我却数次觉得身处泥沼,每一步都迈得格外艰难,那两条无力的手臂搭在我胸前,颈侧也挨着一张冰凉的脸,由狐裘簇拥,被死亡尾随,姬宣呼出的气息扫在我耳垂上,我便安心,没有时,我就头晕目眩到不能再向前行走。

  “别睡,和我说说话,听见我的声音了吗?别睡,和我说两句话。”

  习惯了在京城那帮贵人之间周旋,装腔作势几乎成了我的本能,即便恐慌得想大喊大叫,可说出口的话语并不显得动摇——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

  犹如是经历了一次沧海桑田,姬宣微弱的回话终于来到我的耳畔:“别……别回客栈……”

  “好,不回,你有别的据点吗?”

  他便断断续续告诉我了,我毫不犹豫按照他的吩咐改变目的地,天寒地冻,雪花落在我们头顶,将那里染得尽是霜白。

  青宵紧跟在后,时不时伸手替我们掸一掸雪水,见姬宣又不开口了,我方才主动问道:“为什么不回客栈,石老也在那里,他知道该怎么照顾你。”

  “就是因为他在……才……不能回……”

  “为什么?”

  我偏过头,看见姬宣唇边含着些微笑意,那是他苍白面容上仅剩的色彩,他半阖着眼,黯淡的眸光像陨落的星辰,我心尖重重一抽,猝然狼狈地别开了目光。

  他道:“因为……因为那样不好……会很麻烦……”

  “你怕给石老添麻烦?你怎么能这么想?”

  “不是、不是这个……”

  他声音越来越小,叫风雪掩埋,冬日衣衫厚重,我几乎无法感知到他贴在我背心的温度,这让我会误以为自己背负的不是活人,而是这座雪山守护神斑驳开裂的石像。

  带走它,山也就死了。

  其实不需要姬宣解释,我也明白他只言片语里真正的含义。

  ——不是怕给石老添麻烦,如果他以这般形貌回到客栈,让下属瞧见了,必然会引发骚动,届时我这个护卫首当其冲应领罚,除此外行凶的姬渊也再不能隐匿行踪,而袁无功说得上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很难有好下场。

  摄政王身份何等贵重,姬宣身为女帝唯一的至亲可谓位高权重,这是全天下公认的事实。

  可在日常相处中,我们却总会忘了这一点,只将姬宣……当做普通的姬宣。

  我不再多问,加快了步伐,到了地方后青宵第一时间赶走了房间里所有闲杂人等,连我也不例外,我只负责守在门外,青宵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门里听不见动静,我便坐在门槛前,呵出的白雾与大雪融为一体。

  这个据点的下属面孔都很陌生,作风也区别于老妈子似的石老陈奕,姬宣进来时撑着身体勉强交代他们依我的命令行事,他们听过就不再多问主君缘何落入这步境地,只沉默地守在院外。

  我不清楚时间过了多久,天一直都灰扑扑的,但等治疗结束,雪已经停了,院子里也点上了灯,我靠着门半睡半醒,青宵一开门我便惊醒过来,手忙脚乱想从地上爬起来,可双脚麻痹无知觉,当场又重重摔了回去。

  青宵扶起我,道:“没事了,你可以进去看看。”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顾不上多的礼节便要踉跄朝里走,但这时,青宵又在我身后道:“他肩头的伤我处理好了,没有伤及内里,养养便能好,除此外……”

  他顿了顿,似鼓起勇气,轻声开口道:“我确认过了,他没有中毒,那不是毒,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不是毒,不是会致死的毒……真的。”

  我背对他站在原地,良久,嗯了声。

  “……对不起。”青宵难过地道,“别讨厌师兄,前辈,真的对不起。”

  我去看了看姬宣,原以为他睡着了,但我刚一近身他便警惕地睁开眼,虽说此处也是他的领地,可石老不在身边到底让他不能安心,直到看清是我,那紧绷的肩背方自然而然又放松下来,可没等我说话,姬宣便掀开被子,竟是翻身坐了起来。

  我一震,立时要把他按回床上,姬宣道:“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

  “离开?可你还受着伤……”

  “这点伤在战场上根本不算什么,你没听那个孩子说吗?我没有中毒,那就没问题了。”

  姬宣起身,取过搭在椅背的外衫穿上,他一言一行太过干练果断,倒让我晕乎乎跟不上进度,满心都是些无疾而终的劝告,而姬宣已佩好剑,一手径直牵过我,领着我往门边去。

  “谢澄应该告诉你了吧,我派他去了一趟江北,现在我们要再走一次。”

  “江北?现在?可、可是……”

  推开门,蛰伏许久的雪花一瞬间扑上前来,姬宣替我挡了这阵寒风,他穿衣收拾赶得太急,颊边乌发都束在衣襟领口了,那挣脱的几缕正在空中飞扬,姬宣看向我,道:“今天见过他,你就该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说不出话,亦无颜面对为我挡刀的姬宣,只深深埋下头,但下一刻,我的下颔被人往上轻轻托了托,姬宣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面具对他根本犹如无物,就这么安静地对视了一阵,姬宣道:“好,出发。”

  在扔下青宵卸磨杀驴一事上我和姬宣分外默契,青宵听说我俩不带他玩,登时大惊失色,抱怨控诉才嚷嚷了一半,姬宣便打断他,不容置疑地道:“今日事,因你师兄起。”

  “……”

  “若本王有意,今日就可铲平你药王谷。”

  “…………”

  “但看在小先生心善,出手救下本王性命的份上,我可以先不急着对药王谷动手。”姬宣意味深长地道,“没人看着,你师兄不知道又会折腾出多少风浪,这一桩一桩罪行累加起来,抄九族怕也不够吧?”

  青宵:“……我知道了!我保证看着师兄不让他乱来!不要、不要抄师兄的九族啊啊啊!”

  我在边上,沉默,沉默。

  解决了缩成团哭唧唧的青宵,姬宣又一脸淡漠地转头,看向院中其他待命的下属。

  “今日,在这院子里发生的事,我一个字都不希望传出去。”

  “是!”

  面对这样雷厉风行的摄政王,我就是有微词也不敢立刻说出口,到了路上,我才有胆子小心提问:“真不带两个人吗?你看这一路保不住就有危险,护卫就我一个……不太够吧?”

  “他们需要去转移石安的注意力,这次出行本就秘密,你和我足够了。”

  雪夜出行,好歹是带上了一辆马车,此刻姬宣坐车里,我坐外面当马夫,以为姬宣真要让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认路,结果走出几里,姬宣道:“停。”

  于是我极其震撼地跟着姬宣进了林子里的一处民居,里头住的夫妇怎么看怎么平凡,可当姬宣敲门,他们就热情地将我俩迎进去,准备晚食床铺,听话里那态度也不像是知道姬宣身份的样子……总之一路都是如此度过,姬宣总是能在我意想不到的地点找到住处,以至于我憋不住来了句:“你到底做了多少准备……狡兔三窟狡兔三窟,你这挖的洞未免太多了吧!”

  “也给谢澄分了几个洞。”车帘后,姬宣的语调居然是含笑的,“不然他路上也没地方歇脚,准备充分不好吗。”

  好是好,姬宣的靠谱我也是早就直观感受过的,可我近来表现相当糟糕,如此横向对比,实在惨烈到令我不忍直视,我头戴斗笠握着马缰,坐在铺有坐垫的木板上,忧郁到想叼根狗尾巴草,许久的静默后,姬宣忽冷冷道:“大胆。”

  “?”

  “用狡兔三窟评价本王,你有几个脑子可掉。”

  “我……错……了……”

  “知错就好。午饭在前面小镇,他们的炖锅还不错,你可以试试。”

  所以前些日子姬宣的卧病在床都是伪装吗,病人能做到有条不紊事事掌控于心吗?还是说我连病人都不如,废品一斤三毛贱卖了。

  吃完热气腾腾的炖锅,咱俩又上路了。

  这回姬宣提前告诉我:“今晚要露宿山野,怕冷的话多添两件衣物,有什么缺的都在这个镇子补齐了。”

  我本不把露宿当回事,有柔软床榻很好,没有也不碍事,或者说对我而言,没有才是常态。但月上梢头,我才知道要在野林里与姬宣挤在狭小的车厢过夜,是件多么困难的挑战。

  拴好马,我去附近溪边洗完脸,又把水壶装满,这才慢吞吞往回头走,天是真冷了,黑得也快,某种程度上这影响了我们的行程,白天太短,而黑夜太长。

  林深雾也重,这个季节很少能看见出来觅食的小动物,我有心想捉两只兔子给姬宣,抱着也能取暖,可想到兔子,就会想到羽仪,想到袁无功,我的脚步不由便放得更慢了。

  “……”

  不远不近绕着车厢,我溜了好几圈,这既能当做打发时间也能算成放哨。今夜晴朗,云层散开,皎白月色缀在枯枝,几只看不清品种的鸟挤在一起取暖,毛绒绒的,这么看着倒也不会觉得它们冷。

  鸟有伴儿,人没有,我把姬宣独自留在马车,估摸着他睡沉了我才谨慎地撩开帘子摸进去,刚要找个地儿睡,黑暗中,我的手竟摸到了一片赤裸而温热的皮肤。

  “啊!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怎么……怎么不穿衣服……”

  “我在换药。”姬宣道,“动作轻点,别这么毛手毛脚的。”

  我垂头丧气地应了,很快,我醒悟道:“你要我给你换药吗?!”

  万籁俱寂中擦的一声响,却是姬宣点燃了烛火,他随手把灯盏放边上,那晃悠悠的火苗能照亮的地方很有限,幸而车厢也不大,我眯缝着眼,捂住上半张脸,姬宣又冷淡地道:“都是男人,你在避讳什么。”

  “……刚才什么都看不见,你是怎么给自己换药的?”

  “做了这么多次,闭着眼睛也知道在哪里,还需要看吗。”

  一听这话,我忙道:“那还是请王爷亲自动手,我下手不知轻重,怕弄疼了王爷。”

  不得回应,我试着把指缝开大一点,默念了数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才咽着口水向姬宣看去,他衣衫褪到腰间,腹肌的线条没入无法窥探之处,那上身不着一物,庇体的长发也掖在耳后,他肤色极白,在烛光下难得多了几分暖意,可旖旎的念头正要发芽生花,就被姬宣一身显露无疑的伤疤给生生摁了回去。

  可能是我见识少,除了我自己以外,姬宣是第二个我能在对方身上看见这么多伤的倒霉蛋,长的短的,深的浅的,好几处都是九死一生的难关,竟也侥幸让他活下来了。

  姬宣解开纱布,肩头的伤口比先前明显有所好转,新鲜的嫩肉是粉红色的,这个过程正是痛痒难耐,姬宣那张脸却跟凝固了似的不会有任何波动,他拇指中指并拢在青宵给的那罐药膏里一旋,直接就粗鲁地抹到伤口上去了。

  我下意识道:“轻一点!”

  “……”姬宣看也不看我,“又不来帮忙,在说什么风凉话。”

  “我是怕弄疼你,但你这下手也太重了……”

  “重吗?”

  他冷笑了一下,草草对付伤口的动作里依稀让我品出几分怒气,这怒气就来得很平白无故,我想不通这又是哪里把他得罪了,就听得姬宣又淡淡道:“你在江湖上漂泊,受过的伤,吃苦的苦,不比这个重得多?”

  我一时无言,终是无奈道:“怎么能这样比?王爷千金之躯,何必自轻。”

  他没理我,缠好纱布把衣服穿上,自顾自背过身躺着睡了,我看了他一会儿,吹灭烛火,也隔着行李躺下。

  就是这时,我也没取下面具,姬宣一路上亦没有要求我取下,我知道这样做没意义,但不这样做……我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和姬宣相处了。

  太冷了,外面好像开始在刮风,后半夜也许又会下雪,鸟都会在这时挤挤蹭蹭取暖,两个大活人却成心要把自己冻死,让我对着姬宣那棺材脸说真心话难,可失去视觉后,无处不在的黑暗施舍给我两分安全感。

  我低低说:“王爷?”

  “……”

  “您睡着了吗?会觉得冷吗?”

  “……”

  我无声地叹口气,把行李推开些,撑起上身朝姬宣那边靠了靠,在紧闭的车厢处久了也渐渐能看清一些事物,我正要不放心地去试姬宣的体温,手腕却在半空就被他一把捉住了。

  “……我是怕你冷,我、我没有坏心思……”

  “嗯。”

  他轻声应着,便把我的手放开,姬宣转过身,与我面对面躺着。

  又过了会儿,他伸手覆盖在我眼前,面具不能传递他的温度,我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发现我一直在看他的。

  “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他手指上残留有药膏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