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总裁豪门>长命万岁【完结】>第110章 昔年旧疾【大修】

  居室内所置立地青铜树灯的灯烛在经历一夜燃烧后, 依然耀耀而成光,而几案之上,漆木豆灯的光辉已经幽暗, 几於泯灭。

  尚在熟寐之中的谢宝因也如幽暗的豆灯, 不仅是怡然如荷的眉目间突然泛起波澜,未着足衣的双足也在衾被下倏地蹬了一下,随即身体开始向□□斜,欲要翻滚。

  林业绥横在女子腰间的手臂,下意识地用力往怀里一拢, 使她的脊背与自己胸膛更加贴合,指腹也不经意的摩挲着细腰。

  然而, 谢宝因仍要往外逃脱。

  察觉到女子蛰伏于内心深处的不安情绪后,林业绥睁开漆眸,从卧榻坐起,俯身的同时, 两指去揉捏她圆润的耳珠,做出熟谙于心的安抚之举。

  “幼福。”

  他低下头,两人额头相抵。

  很快又放心下来。

  只是微热。

  谢宝因也渐渐在男子持续不断的安抚中变得平稳, 朝右侧转过身, 无意识的将脑袋埋进男子怀里,身体不再做出逃离的行为。

  林业绥轻拍着她后背, 直至怀中的人重归安宁,其目光才在满室光明中掠过重重阻滞, 望了眼漏刻。

  昼漏十五刻。

  平旦时分, 接近清晨。

  他掀开大衾, 蹬着木屐去了北壁更衣。

  侍立在外的奴僕才敢推开门户, 两手用力握着装有鲜红薪炭的青铜盎两耳, 在室中央放下以后,面朝男子敬重行礼:“家主。”

  林业绥立在衣架前,黑色深衣端正穿在身上,而后半垂着眼皮,伸手用龟纹玉钩连接起腰间革带两侧,然后淡声命令:“去命疱屋将剩余的那些药石煎熬成汤药送来。”

  奴僕唯唯两声,禀令离开。

  更好衣,束发戴冠后,林业绥履地过去,将垂帷拨开。

  他刚屈身坐下,便对上一双美目。

  意识昏乱的谢宝因虽然醒寤过来,但精神仍还恍惚到不能支持,她见男子坐在卧榻边,哑声开口:“郎君怎么还未离家去官署?”

  林业绥微怔,笑着去抚她脸颊:“已是除夕腊日。”

  腊日、冬至与除夕,皆要休沐,而寒冬本就多疾,女子自那夜发热以来,情况便始终反复。

  有时无恙;有时身体烫如热汤;有时会持续低热。

  谢宝因出神望着男子腰间寓意长寿的龟纹玉钩,不知是若有所思,还是反应迟钝,毫无任何回应。

  林业绥拧眉:“幼福?”

  谢宝因闻言抬头,望着男子幽深的眸底,将手缓慢收回,而后起身任衾被滑落至腰间,长颈也随着微微一动:“我梦见自己奔走于广阔无垠的原野之上,四周都看不到边际,有猛兽忽然从远方朝我扑来,但很快我便知道它的猎杀目标并不是我,它越过了我,不止不休的用四足朝北方奔去,那里有一妇人..是我阿母,它追击的目标是她,只是无论我如何拼命嘶吼、奔逐,始终都没有任何成效。”

  “猛兽的追击好像永无止境,而我却只能在后面无力看着。”

  “我..”

  她看向男子良久,最后失魂晃头,不再言语。

  林业绥就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听着,他知道女子所言阿母是指谢氏的范夫人,为消她心中的忧虑,温声与其商量:“我今日先遣人前去长乐巷问候,看范夫人身体安否,待你病愈,再亲自前往。”

  谢宝因莞然,旋即张开手臂,语气有些虚软:“我想去几案旁坐着。”

  林业绥一手穿过女子膝弯,将人抱起,下颚轻轻抵在她发顶:“如此主动,身体真无恙?”

  谢宝因双手搂着他脖颈,在他怀里摇摇头,然后抬眼,从男子后颈抽出一只手去触碰他的喉结。

  其实那个梦她并未完全言尽,在梦境的最后,在被无穷的绝望淹没包围之际,她竟下意识往四周环顾,迫切地想要找到这个人,向他寻求帮助。

  忽然两人眼前一暗,光线被挡。

  媵婢端着漆盘从外面走进室内,始终都低着头不敢看,将漆碗放在几案上:“家主,汤药已好。”

  一放下,媵婢便起身退步离开。

  林业绥喉结从上而下的微滚过,稍稍缓解痒意以后,躬身把女子放在熊席上,声音低而缓:“先喝药。”

  谢宝因调整好跪坐的姿势,然后向身前的几案望过去,见到的是漆碗中被盛满发黑发黄的热汤,因为在进食汤药,抱哺林真悫之事也被迫提前终止。

  良药苦于口,数日下来,少时便不能饮苦的她内心对此已经抗拒到不能下咽,所以闻言一顿:“我..我只食用丹药也能好。”

  林业绥踞坐好,习惯性的将人抱在大腿上,他眸色微暗:“丹药不能常食,那是应急之用。”

  丹药出自道人之手,多以药性猛烈等物参杂温和的药石而制,有时还会在里面放入朱砂等矿物,士族豪门最喜食用,是谓养生,而此物也确实有急效,是以行军袭邑常备。

  建邺豪贵、宫中医工也多屯聚用以治病,于是时兴,即使是小疾都要食用丹药。

  然多食减寿。

  为保证王朝对外征战的实力,文帝朝始,便有政令下达至各郡军营,非重病不可以丹药医治。

  谢宝因从男子腿上离开,独自席地而坐,轻咳两声后,执着漆碗的双耳饮下苦药,语气淡淡的:“那为何你又要食用。”

  林业绥眸底墨海翻起,眼里带着审量。

  时至中夜,女子身体的温度突升,整个人都烧到烫手,情急之下,便从室内寻来一粒丹药喂食给她。

  那是他头疾严重至发热时所用,而当日王烹父亲遣人送到广汉郡的丹药,还剩余数粒。

  追忆至此,他的情绪也开始变得忽明忽暗,后垂下眼皮,随手从案上拿来未阅看玩的书简,沉声道:“那粒丹药并无朱砂等物。”

  因需经年累月的食用,当年军中的医工在征虏将军王桓的威慑之下,不敢动用有害的丹砂,所以加入的皆是药性猛烈一类的药物。

  虽能止痛散热,但长期食用会极具依赖性。

  谢宝因被噎,几度欲言又止,想要辩解自己并非是疑窦他所给的丹药,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缄默,放下空碗,起身回到卧榻休息。

  在神志浑沌的时候,恍然闻见室内有悉窣的响动。

  是竹简落在几案上的声音。

  是衣服摩擦起身站起的声音。

  是迈步离开,地板所发出的声音。

  她猛然睁眼,未经思虑便开口:“今夜..”

  随后,恍若初醒一般的细细喘着气,望向漏刻,竟然已经昼漏四十五刻,而男子需去兰台宫赴宴,与天子共守岁,自己却差点便说出希冀他今夜归家之言。

  宽阔的长乐巷道里。

  肩搭黑色大裘的林业绥淋着大雪,弯腰上了停靠在此的车驾,想到女子清晨梦醒后的模样,不安的朝外命令:“遣奴僕去请王夫人来家中。”

  童官正立应声,当即便领命去办。

  男子离开以后,房室变得更加寂静。

  谢宝因对昨夜的梦多有避忌,即使身体的低热还未全部退散,也不敢再睡,仍然坚持起身去北壁更衣。

  刚系好腰间大带。

  身为所有奴僕之长的青皂倌人便双手提着漆盘前来,上面规整的盛放有数张帛书与竹简:“女君,会稽贺氏的大车也已经抵达建邺,记载外郡世家的所馈金帛数量皆在这里。”

  谢宝因微微颔首,目光跃过眼前之人,远眺中庭。

  建邺的这场大雪还在继续下着,如同从风而凋的落英。

  而新一轮的岁末馈送在冬月初就已经开始,在尺余厚的积雪中,天下纵横四达的道路上熙熙攘攘。

  盘踞各郡的豪强会借此加强联系,士族的大车也会从四面八方的地方往国都而来。

  彼时,天下唯一未被白雪覆盖之处,只余长极巷。

  仅仅三日内,士族的那些家臣与车辙便能将其门前的积雪踩化。

  从此,门前无雪也成为士族豪强权势的象征。

  然自岁末以来,太阳不照。

  寒气时发,草木皆肃。

  许多外郡的大车比昔年要提前半月启程,但被雪所阻,在除夕才驶入国都。

  青皂倌人继续禀道:“长乐巷虽还有些余白,无法比拟长极巷之盛况,但也彰明较著。”

  谢宝因履过平地,在室内几案北面而屈膝踞坐,听见奴僕所言,微笑着拿起漆盘上的造册竹简,权势并非朝夕可得之物,倘若王谢之盛能如此轻易被取代。

  那数百年来,谢氏子弟的奋发与心血又算什么。

  她垂眸,展开竹简,看着负责为此事造册的青皂倌人在上面所记载的士族。

  河内山氏。

  河东毋丘氏。

  河东卫氏。

  扶风萧氏。

  陈留江氏。

  庐江周氏。

  这些都曾与博陵林氏有所往来,但近年都不再重视,今年竟又再次恢复联系。

  谢宝因视线下移,看见高平郡郗家后,她微怔,当即从数份帛书中找到写有“高平郗”的那张。

  虽然往昔产子时的事情,林业绥自后便不再提起,但郗雀枝回到高平郡以后..突然大病而死,郗家声言是少时便有心疾,医治数日,未能挽回其性命。

  而那位郗女郎昔日在建邺的时候,也曾染疾,她命医师来家中医治,曾询问过身体状况,未曾提及心疾。

  其亲人最终还是选择家族的当世荣曜。

  高平郗氏也依旧还是馈遗金钱帛衣食来长乐巷,甚至比以往多出整整十车,连其嫡母所出身的扶风萧氏都有八车。

  “女君。”

  谢宝因抬头。

  玉藻入内请问:“王夫人拜见,是否要迎候?”

  谢宝因颔首,又言:“听闻王廉公已到国都,但不肯入都城,居住于山中别墅,杂树被雪覆盖,朔风穿过,严寒更甚,你遣人送去素衣麑裘。”

  玉藻唯唯一声,退步出去。

  室内地板再有声响时,妇人步履在几案西面止住。

  谢宝因正立行礼。

  王氏双臂抬起一揖,笑着直言:“从安忧心你被恶梦所扰,命人请我来,若是身体有虞,要与我言明。”

  谢宝因摇头,重新席地:“叔母是尊长,不必因我而奔波。”

  王氏辩道:“我一人在家中也是孤独。”

  月余前,国都附近郡县于去年所修建的内城墙因坍塌,有百姓死伤,林勤领命前去治理,查明原因。

  林卫隺跟随而去。

  已拜建武将军的林卫罹则身在南海郡,无诏不归,送回建邺的尺牍中。

  林益自从与其妻、子/迁居别处以后,很少再与大宗来往,在朝堂之上亦是多亲近于七大王。

  长大、衰老、仕宦与男女嫁娶,林氏子弟在家中谈笑的时日也只会日益稀少。

  命媵婢奉汤后,谢宝因与妇人交谈起此次士族的来往。

  王氏多是谈论这些士族子弟的才能与建功立业,然后一叹:“却意年齿渐长,已经不再是往日幼童。”

  谢宝因望着案上的帛书与竹简:“河东郭氏与丹阳陶氏皆有此意,此次便命前来建邺馈遗金帛的家臣传递欲与林氏修秦晋之好。”

  王氏又有所思的开口:“她们姊妹二人,或是遭遇不同,其立身处事也大有径庭,在三娘心中,万事皆以自己为先,而于六娘内心,家人始终都是第一。”

  谢宝因不言。

  但明白只要是她所选,林却意皆会接受。

  不会出现林妙意那样的情况。

  因为少时在山寺的经历,林却意变得十分眷恋亲情,只要能与家人长久,她能够为此献出所有。

  趋近黄昏的时候,妇人也起身告别。

  在率领三省官员向天子朝贺元日以后,林业绥出宫回府,刚下车舆,便又去往家庙祭祖。

  在灵魂用以起居的中殿里面,供奉有当年率领博陵林氏北渡之远祖的衣冠及生前所用之物。

  他从西阶上至殿堂,目光在案上那盘被撕裂的豚肉上稍作停顿,随即垂下视线,从盛有干黍稷的铜盆中任意抓了一把,投入有暗火的祭皿内,以此敬奉祖先。

  然后又去到中殿以左,祭祖父林祉。

  出殿要去祭林勉时,男子刚迈步,就闻听到站在殿内林勉衣冠前的郗氏与劝她的随侍讥笑:“既然从安曾信誓旦旦的言明往后都不让我再见到他们兄弟姊妹,那我今日偏要看他如何言出必行?

  “他身为人子,不祭先父即是不孝。”

  林业绥停住脚步,掀起眼皮,看见这里确实为供奉林勉灵魂起居的寝殿后,眼神渐渐变得淡漠。

  他半阖着眸子,用佩巾拭去指腹所沾染到的尘土,语气平淡:“严禁有人惊扰我林氏先祖的灵魂。”

  奴僕吓得当即便匆匆而入寝殿。

  很快,妇人被左右之人扶持引退到便殿。

  进去祭完先父,林业绥转身离开。

  疾步追逐出来的郗氏站在殿外,但只能望见那道宽厚的背影。

  从家庙出来,林业绥便回了所居的屋舍。

  二人起居的房室中,整夜跪侍在卧榻旁边的媵婢见家中男主人归来,迅即站起,转身面朝男子行,然后低头出去。

  林业绥朝宽大的卧榻望了一眼。

  随后,目光又落在几案上。

  那是一件黑中泛蓝的大裘,应是黑熊皮。

  他走过去,探入帷幔内,见女子没有发热才放心去沐浴。

  青铜盘中的薪炭全燃之际,星火从其中迸裂而出,漂浮在空中又渐渐暗灭。

  谢宝因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视线一偏,透过垂帷似乎看见昨夜在兰台宫酬酢的男子就散发坐在席上。

  炭火在离他三尺处。

  她穿着中衣下榻,有些失神的看着男子头发,然后拿起沐巾,双足屈着跪在坐席:“郎君是何时归来的?”

  木屐履过地板时,林业绥就已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他放下沉重的书简,抬眼与她对视:“大约七八刻前。”

  而后大掌贴上女子的腰。

  男子轻声道:“我擦过了。”

  谢宝因忆起他身边僕从所说,神色肃穆:“寒冬遇水,头风最易发作。”

  林业绥眉宇微挑,望向严肃的女子,恍然明白昨日清晨她的异样,以及那句质问是何意,她已从童官那里知道自己身体是何种状况。

  他收回手,唇角勾起一抹笑,但语调低沉:“幼福就如此忧虑难与我及尔偕老?”

  谢宝因重复着拭发的动作,情绪低垂:“其实你明明都知道答案。”

  林业绥横臂在女子腰间,把人从身旁揽到身前,指腹去触耳垂,慢慢感受着软肉在自己手中变得温热:“但幼福,你是一个独立于我之外的人,我不可能永远都猜到你内心所思所想,有些话你不说,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在范夫人那里所受的家学,使她成为娴静淑女。

  谢宝因以十指穿插过男子墨发,指根没有察觉到湿意才安心,然后她将下颔抵在男子肩骨上,或是初醒,精神稍有迟钝:“你身体到底如何?”

  林业绥拿起案上的大裘披在她身上,而大裘之下,手臂环上女子楚腰,放缓声音:“昔年我虽拜王廉公为老师,但我深知留在国都与那些大儒辩道毫无益处,那时西北有战乱,征虏将军麾下的谋士,在隋郡为能尽早被器重才有此恶疾,多年难医,还有便是陵江边被烈马所伤。”

  感受到热意的谢宝因用手指捏着裘边,她慢慢拉拢到男子身后,将两人全都笼罩住:“聚少成多,积小致巨,以后药石、针刺、灸疗都可一用,经年累月必会康复。”

  林业绥哑然失笑,放在怀中人腰上的力道渐渐收紧。

  “老师已经身在国都,明日可要与我一起去?”

  “嗯。”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