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暗通款曲>第69章 完结篇上

  楚音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到医院的前两天,他几乎没怎么睡觉,睁着眼睛到天明。

  他的躯体化症状加剧,发抖、失眠、耳鸣、胸闷、吞咽困难,最严重的时候只僵直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甚至无法自主进食。

  心理治疗和物理治疗双管齐下,吃药输液不必多说,每天Linda还会给他做心理疏导,每次将近两小时。

  住院的第七天,求救意识薄弱的楚音接受了mect治疗,俗称电休克,体验并不是很好,伴随着记忆缺失、感知反应迟钝,以及难以组织语言等副作用。

  电休克造成的记忆缺失没有指向性,楚音并不能单纯地忘却讨厌的经历,他失去大多数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比如果果最好的朋友是谁、他昨天的午餐吃了什么、他曾经在哪一家甜品店打过工......

  他看不了书,明明每一个字都认识,可是没有办法系统地组织成一个故事。

  司立鹤发现楚音的话越来越少了,两人相处大多是司立鹤在说,楚音窝在他怀里听,听也没听进去多少,很快就会感到疲倦。

  第八次电休克过后,楚音忘记了是在哪一年、在哪个地方捡到的果果,这是他没有办法接受的,他崩溃地大哭了一场,司立鹤和Linda商量停止这项治疗。

  司立鹤的停职申请通过,搬到医院二十四小时陪护。

  医院里比楚音严重的病人不少,有两个双相患者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活下去,楚音偶尔能透过玻璃窗看见他们坐在草地上录像庆祝自己又安全地回过了一天。

  司立鹤把楚音抱到长凳上晒太阳。

  不同于楚音的沉默,录像的两个病人特别活泼开朗,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他们邀请楚音入镜打招呼,盛情难却,楚音腼腆地对着摄像头打了个招呼。

  司立鹤原先想把楚音带到郊外的独栋疗养别墅治疗,毕竟心理医院来来往往太多精神病人,他怕楚音受影响。

  但Linda不建议他贸贸然安排出院,在医院有精密的仪器和专业的医生,一旦楚音的病情加重可以马上得到救治,司立鹤再三考虑后,决定继续留院观察。

  医院每两天会组织一次病友交流会,楚音不曾参加过。

  在司立鹤的安排下,他住一楼的单人病房,和普通的住院部隔离开,除了医生护士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但是今天,他的病房门被敲响了。

  司立鹤正在给楚音擦脸,听见声音去开的门。

  门外是两张鲜活的面孔,和楚音有过交流的双向患者。

  两个女孩子很年轻,一个高二休学,一个二十出头,都有点怕严肃的司立鹤,缩了下脖子说来请楚音去参加交流会。

  楚音听见女孩子清脆的音色,慢慢地挪到了床下,得到两张热情灿烂的笑脸。

  司立鹤问他想不想去。

  楚音犹犹豫豫的,他其实不大爱见人,可望着她们期待的目光,最终点了点脑袋。

  司立鹤心里高兴楚音肯配合治疗,想着嘴角也就有点笑意,他替楚音换了身新的病号服,还替楚音把睡得乱蓬蓬的头发梳顺了,这才牵着人往三楼的交流室走。

  不同于楚音想象中的消沉,交流室的病友们看似都很积极乐观,司立鹤和楚音在最角落坐下,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跟他介绍今天的交流主题。

  楚音一直在观察她们,觉得她们根本不像是精神病人,更像是两朵蓬勃盛开的花,不该出现在这里。

  病友在心理医生的组织下开始上台讲诉自己的故事,两个女孩子踊跃积极地分享自己的过往,逗得在场不少人捧腹大笑。

  当然,也有病友的经历引得人潸然泪下。

  楚音强打精神被司立鹤半搂在怀里,交流会快结束时,楚音已经快睡着了。

  女孩子小声问司立鹤,“你们是一对儿吗?”

  司立鹤答得很快,“嗯,等他病好,我们就会结婚了。”顿了顿,“到时候请你们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两个女孩子欣然应下。

  再过了几天,楚音发现在草地上录像的病友只剩下了一个人。

  “我想出去。”

  司立鹤虽然停职了,有些零碎的工作还没有收尾,正在桌前处理,听闻楚音主动想出门,很是高兴。

  这时已近春末,风清云朗,微风中夹杂着些许凉意。

  司立鹤给楚音加了件薄外套,手牵着手到草地散步。

  女孩子依旧热情地跟楚音打招呼,对着摄像头说:“明天一定会更好。”

  楚音对很多事情都不感兴趣,但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小声发问:“她呢?”

  “谁?”女孩子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神色有些暗淡,“你说琳琳,她前两天走了。”

  司立鹤心里跳了两下,见到楚音发愣的神情,想捂住他的耳朵已经来不及。

  楚音很茫然,不太明白对方口中的“走”是什么意思,可是他问不出口,因为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定然很沉重。

  前两天还活蹦乱跳的小女孩在交流会上兴高采烈地说:“请大家祝我活到八十岁!”

  可她连十八岁的生日都没能度过。

  楚音望着眼前女孩子依旧积极乐观的态度,觉得生命好脆弱,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见到她坐在草地上记录自己的生活。

  司立鹤把楚音带回病房,见到他还是呆愣愣的样子,捧着他的脸小心翼翼地说:“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楚音摇摇头,他的默然让司立鹤感到无能为力。

  Linda来查房,司立鹤私下将事情告诉了她。

  她惋惜道:“很多双向患者平时看起来比我们普通人还要乐观,但同时也在承受着很大的痛苦,病情严重的患者会有自杀倾向,作为医生和家属,只能尽力地帮助他们重建生的希望。”

  司立鹤哑声问:“那楚音呢?”

  Linda沉吟道:“目前来看,他的情况仍不容乐观。”

  司立鹤重重地叹一口气,可到了楚音面前,他只能掩盖自己的情绪。

  当天晚上,司立鹤被楚音的哭声惊醒,楚音满脸都是泪水,抽噎着让司立鹤明天一定要叫醒他。

  叫醒他做什么呢,他也不说,司立鹤只能边给他顺气边应下。

  司立鹤很快得到了答案,醒来的楚音什么也不干,只盯着窗外看,直到见着拿着手机跟他打招呼的女病友才猛地松一口气。

  就在司立鹤以为楚音有所好转放松警惕的时候,一个不留神,楚音居然偷偷地把苦得发涩药片藏在舌头底下,等司立鹤转身又偷偷吐出来塞进了床垫里。

  如果不是护工收拾时发现,楚音这招移花接木还不知道要用多少次。

  按照剂量来看,楚音起码有四次没有好好吃药。

  司立鹤拿着药片质问楚音,劈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换来楚音一个不认错的表情。

  巧舌如簧的司立鹤成了个有口难言的哑巴,堆积了一个月的情绪彻底爆发了。

  “你想死是吗?”司立鹤把楚音抓到卫生间,当着楚音的面把所有的药片哗啦啦地倒进下水道,“好,那以后都别吃药,也别治疗了,现在就出院,收拾东西回家。”

  楚音已经很久不曾面对如此严厉的司立鹤,他有点发怵,但又在心里想,看吧,他终于把司立鹤逼出了原型,这才是司立鹤的真面目,所有的温柔和善解人意都是伪装,只要他不听话,司立鹤就会不要他。

  他被推到病床上,司立鹤动手剥他的病号服,要给他换上日常装,可是只解开了两颗扣子,司立鹤就手抖得不像话,赤红着眼看着他,眼底是无可奈何和痛心疾首。

  爆发过后的司立鹤扶着楚音的双肩,慢慢冷静下来。

  他捧住楚音的脸颊,哽声道:“咚咚,你只是病了,会好起来的。”双手逐渐落下去,抱住楚音消瘦的身躯,重复了一遍,“会好起来的。”

  司立鹤把翻出来的衣服又放了回去,仿佛方才一点儿事都没发生,温柔地问楚音想不想水果。

  楚音抿紧了唇,想司立鹤发现他藏药为什么不骂他,看着看着,眼泪不禁流下来。

  司立鹤把他裹在怀里轻柔地哄他,“咚咚不哭,我知道药很苦,不想吃药我们就停一天。你哪里难过告诉我好吗,不要不跟我说话,我们以前......”

  他亲一亲楚音的额头,如鲠在喉,“以前都是我不好。”

  楚音哭累睡着了,司立鹤请护工守着他,自己回了趟家。

  只要楚音能好起来,其余的一切都可以往一边放。

  司立鹤把楚音的记账本和年少时的遗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他自认是个还算擅长表达的人,可从前每一句说出口的话都要拉一条警戒线,以至于丧失了部分坦诚了能力,而现在他愿意说真心话,楚音却未必愿意听了。

  他甚至害怕楚音无法接受当年是他让人送的伞。

  楚音睡醒后发现床头柜上多了一抹亮色,是陆书凌送给他的向日葵乐高,他的记账本和藏了多年的雨伞也一并出现在了病房里。

  司立鹤只给他念遗书的后半段,末了道:“给你送伞的叔叔一定不愿意看见你这样。”

  司立鹤把乐高塞到楚音的手中,他曾很介怀的物件,也成了挽留楚音的方式之一。

  眼睁睁看着楚音意志消沉却束手无策的司立鹤问:“你想不想见陆书凌?”

  出门这天,楚音乖乖地吃了药,伸出舌头让司立鹤检查他没有偷偷把药藏起来。

  司立鹤揉他的脸,“不用这样,我相信你。”

  后四个字是楚音一直以来的追求,如今这样轻飘飘地得到认可,他心里五味杂陈。

  他脱下病号服,换了件浅色的毛衣,照镜子时发现自己的脸色实在苍白,走到青天白日下所有人都会知道他生了场重病。

  司立鹤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面,为了让楚音看起来更像个正常人,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支浅色的口红,给楚音的嘴唇和两颊薄薄地涂上一层。

  楚音难得地对着司立鹤笑了一下。

  陆书凌的抗争成功了,楚音在餐厅见到了对方,青年比上一次见面瘦了点,手腕上留了疤,大大方方的没有遮掩。

  尽管很不情愿,司立鹤依旧强迫自己给二人留了独处的时间,但也没有走远,在隔了几米的餐桌坐下。

  陆书凌显然是经过一番心力交瘁才换来楚逸的让步,他有了新的工作,不再被迫时时刻刻跟在楚逸的身边,也有了自由活动的权利,不用再担心楚逸会随时出现打断他的社交——不过陆书凌也很清楚,除非他死,否则这辈子只能跟楚逸纠缠不休。

  楚音何尝不是这样?

  陆书凌没有劝楚音是否该活下去,他甚至没有提楚音的病情,跟以往的每一次见面一般和楚音聊些无关紧要的谈话。

  楚音偶尔会拿目光去看不远处的司立鹤,他觉得司立鹤做任何事情都有目的,放他来见陆书凌亦然,但见到陆书凌能在很有限的空间里得到想要的生活仍为对方感到高兴。

  陆书凌提到了果果。

  楚音用餐的手微微发抖,很愧疚地回:“我把它送人了。”

  “我记得你捡到果果那天下了雨,怕被楚家的人发现把它藏在了车库,你带我去看它,说它很可怜,想养着它,担心你哥不允许。”

  因为治疗,楚音已经忘记了那天部分事情,可是现在通过陆书凌的口诉,他又一点点将零碎的记忆拼凑了起来。

  十四岁的楚音在路边遇到了果果,瘦成皮包骨的泰迪犬躺在脏兮兮的水沟里,浑身的毛发被水混着泥土打湿,睁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瑟瑟发抖。

  楚音自顾不暇,没有能力拯救跟他一样弱小的生命,蹲下来看了果果好一会儿,狠狠心离去,可走出一段距离,听见小孩儿亢奋的声音,“这有只狗!”

  他顿时走不动道了,回过头凭着一股气把果果抱回了楚家。

  是陆书凌向楚逸求的情,果果才得以留下。

  果果很大概率是被丢弃的,楚音捡到它的时候已经快两岁了,起初它很没有安全感,不敢叫也不敢玩玩具,但在楚音的精心照料下,它逐渐忘记被前主人抛弃的痛苦,变成了一只活泼伶俐的小狗。

  楚音彻底拿不住餐筷,埋着脑袋求陆书凌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不,是你给了果果新生命。”陆书凌温润的声音像水一样浸过楚音的心,“难道你不想果果吗,我听说你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

  楚音恐慌地道:“可是果果不会原谅我的。”

  “你不去看看它怎么知道呢?也许它一直在等你。”

  谈话结束了,陆书凌把垂头丧气的楚音送上车,在车外没给司立鹤好脸色,司立鹤依旧对他道谢。

  陆书凌从来不对司立鹤和楚逸此类上位者抱有幻想,他们这种人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同理心单薄,一旦确定了某个目标不择手段也要攥牢。

  但他希望楚音活下去,不过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开导楚音,他深有感悟,有时候清醒地活着并不比解脱轻松。

  楚音回到医院,迎面碰上了认识的双向患者,她找到了新的盟友,一个三十多岁的姐姐,两人正在比赛谁能活得更久一点,想让楚音给她们做个见证。

  司立鹤蹙了下眉,不喜欢他们把沉重的生生死死挂在嘴边,更怕影响楚音的病情,扶着楚音的肩膀要走,楚音却小声地开口说:“好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还等着去你们的婚礼呢!”

  楚音迷茫地问:“什么婚礼?”

  司立鹤清了下嗓子,把他推进病房关上了门,提醒他该吃药了。

  晚上睡下来,楚音像只不安分的鼹鼠在司立鹤的怀里钻来钻去,他睡不着,司立鹤干脆把灯开了跟他玩扑克牌。

  扑克牌是司立鹤从Linda那里顺来的,作为日常消遣用。

  楚音心不在焉,连输三把之后显然有些生气了,司立鹤只好悄悄给他放水,放水赢不了就放海,结果楚音还是在输。

  司立鹤把牌面收起来,哄楚音睡。

  楚音耷拉着肩膀,在司立鹤下床时讷讷地说:“我想果果了。”

  这句话他藏了好久好久,一说出口眼泪就不停地流。

  司立鹤深吸一口气压住呼之欲出的欣喜,把事先早就准备好的果果的照片和视频给楚音看。

  已经凌晨两点,单单只是透过屏幕根本无法缓解楚音的思念。

  司立鹤当机立断给呼呼大睡的Alex打电话,“我们一小时后到。”

  楚音还捧着手机看个不停,司立鹤生怕他改变主意,匆匆给他披了件外套就踏上了“寻亲之旅”。

  车子在道路上疾驰,最终停在了Alex的家门口,一栋带有草地的小洋房。

  楚音却起了怯意,迟迟不敢下车,司立鹤不催促他,先去按了门铃。

  Alex睡眼惺忪,朝车内的楚音大喊:“音,快点下来,果果可想坏你了。”

  深夜的风很凉,吹得楚音眼眶湿润,他真的太想果果了,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狠心、最讨厌的人,让遭受过抛弃的果果再一次体会到被丢掉的痛苦。

  圆滚滚的灰泰迪出现在灯光里,身后还跟着一辆巨大的牧羊犬。

  不等楚音往前走,小狗就毫不犹豫地迈开短短的四肢朝他飞奔而来,兴奋地围在他的脚边打转吠叫,好像怕他跑掉,一口叼住了他的裤脚。

  他颤抖地蹲下身,抱住了毛绒绒,眼泪打湿了果果的毛发,果果湿润的舌头舔着他的手和脸,汪汪汪个不停。

  Alex抱臂站在一旁打了个哈欠,“Tollan,下次过来能不能选个白天,我和lucky都被你吵醒了。”

  司立鹤看着还愿意去接触这个世界的楚音,一颗提着的心缓缓地落到了原地,他知道,至少在未来的几年里,楚音都会留下来,哪怕并不是为了他。

  尽管和果果重逢,楚音的病也不是说好就能好,依旧得住院,甚至因为自责情绪的反噬有两三天病情还加重了。

  他一刻见不到果果就会慌张,要时时刻刻确保小狗在他身边,一天起码要说几十次对不起。

  果果总是睁着水汪汪看着他,短暂的分别并没有让小狗产生芥蒂,它用脑袋蹭走主人的眼泪,温顺地窝在主人的脚边。

  楚音很不解地问:“爸爸那么坏,为什么不讨厌我呢?”

  小狗不懂是好与坏,但能感受到楚音爱它的心。

  楚音比之前配合治疗,只是有了果果的陪伴后,他就更不爱搭理司立鹤了。

  足足住了两个月的院才被批准出院。

  出院的那天,认识的病友跟他道别,两人跟生命的赛跑仍在继续,并把记录的账号告诉了楚音,每个视频的封面都是大大的笑脸。

  精神类疾病极难根治,实际上此后的两三年楚音依旧不能断药,每个月也得做两次心理咨询,Linda嘱咐司立鹤尽量不要让他独处。

  他糊里糊涂被司立鹤带回了家,家中的布置没怎么变化,长颈花瓶里站着一支鲜艳欲滴的雪山玫瑰。

  司立鹤从背后抱着他,很眷恋也很珍惜,“欢迎回来。”

  楚音出院的次月,秦浩的判决下来了。

  司立鹤铁了心要送他吃牢饭,那些破事根本盖不住,秦家找了一大堆关系,但仍判了七年零三个月。

  司立鹤把判决结果打印下来放在桌面,让楚音自己看。

  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有转瞬即逝的一刹那,既定的伤害已经发生了,时光无法逆流,楚音的人生也不能转弯——这样说很残忍,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因为住院,楚音的毕业论文搁置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药物的影响下,他也很难凝神聚气,开题报告都写得很是艰难。

  不过他总算有事情可以做了。

  司立鹤一天到晚在家陪他,看他坐在笔记本前好几个小时都敲不出什么东西,亲自上阵给他辅导、找资料。

  他们很少提以前,那些掺杂着刀子的回忆对楚音来说实在算不上美好,但此情此景还是不免让楚音想到那时候他苦恼于小组作业而向司立鹤求助的事情。

  司立鹤自然也跟楚音想一块儿去了,笑说:“什么时候请我吃饭?”

  楚音回过头看了眼司立鹤,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司立鹤没忍住亲了下去,楚音既没有躲,也没有回应。

  司立鹤兀自啄吻了会,慢慢地分开了。

  楚音的嘴唇被他亲得红润润,眼睫毛飞快地眨着,没有了从前的羞怯,更多是一种逆来顺受的温良。

  司立鹤毫不怀疑不管他对楚音做什么,楚音都不会拒绝,但背后不再以爱为托底,而是得过且过的颓丧。

  他默了一瞬,替楚音擦去唇角的粘腻,看似平静道:“不想要就说出来。”

  楚音静静地看着他,双唇紧抿。

  司立鹤想质问、想喝斥,他宁愿楚音跟他发脾气,也不是眼前的半死不活,但最终,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呼之欲出的情绪赶回笼子里,温声说:“继续弄论文吧。”

  因为吃了太多药物,楚音不太能阅读完整的段落,司立鹤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他听,念一次不够就念两次、三次,确保楚音能够大致理解意思。

  清亮的音色缓缓流淌,半晌,楚音小小声地说:“秦浩的事,谢谢你。”

  司立鹤喉结滚动,不可抑制地琢磨楚音现在对他的感情占比,感激夹杂着畏惧,而爱所剩无几。

  他站起身,平和地说进屋拷贝点资料,去了很久楚音都没见他回来。

  楚音也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前,透过半掩的门往里看。

  暖黄的光晕里,那个总是需要他仰望的青年此时此刻正站在窗边眺望万家灯火,神色挫败、颓然,听见动静又迅速地收敛起所有的低迷,回过头来与他对望,面上又是云淡风轻的薄笑。

  既然这么痛苦,为什么不赶他走呢?

  司立鹤将要走到楚音面前时,楚音刚一张唇就被重重地抱住了。

  “不要说。”司立鹤呼出的热气扑在楚音的耳边,带着些许濡润,又近乎恳求地重复,“什么都不要说。”

  他抱一下楚音又松开,推着楚音往外走,语气轻松道:“等久了吧,资料都拷贝好了。”

  仿佛方才的落寞只是楚音的错觉。

  春去夏来,楚音的论文在痛苦地反复修改里终于过关。

  一场大雨过后迎来了毕业季。

  拍毕业照时楚音正在住院,没有到场。

  四年的大学生活并没有给楚音带来什么加成,他的专业课马马虎虎,社交网也一塌糊涂。抛去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私生活不说,顶着“关系户”这三个字就足够受人白眼,别说交朋友了,谁跟他沾边都要急忙忙地撇清关系。

  好在有惊无险地拿到了毕业证书。

  楚音现在这种状态去上班只会祸害同事,他实在不愿意给人添麻烦,因此依旧每天准点到lucky幼儿园报道,和训犬师们一起照看狗狗。

  跟动物相处比跟人相处要容易轻松得多,狗狗们真挚而热忱,你付出了多少,它们会用加倍的热情来回报你。

  果果是只聪明又笨笨的小狗。

  这些年来,楚音只要它过得快乐别无所求,并没有特定让它学会什么指令,在幼儿园也是一样,果果只想着玩,楚音像个溺爱小孩的家长任由它偷懒,考试排倒数第二名也会摸着果果的脑袋夸“我们宝宝真棒”。

  什么样的小狗交什么样的朋友,倒数第一名是果果最好的朋狗欢欢。

  一灰一白两只老宝宝全然没有被其它同学甩出一大截的危机感,懒洋洋地趴在草地上打滚,晒得毛发都在发烫。

  夏天炎热,室外活动少,楚音左一只果果右一只欢欢,把这两只垫底的笨蛋抱回了空调房。

  大型犬和小型犬在不同的区域,园里有一只出了名的犟肿柴犬,三番两次跟同学们打架,前两天被劝退回家了,这样说来,果果能和朋友们和睦相处已经很厉害了。

  楚音把果果抱在狗窝躺好,小狗翻着肚皮让他梳毛。

  他猛地发现果果的毛色比从前浅淡了些,这是狗狗迈入老年阶段的象征之一。

  他发了好一会儿愣,眼睛像被烫到似的升腾起一股热意,鼻子也酸得像被人打了一拳,半晌才挤出个笑小声地对果果说:“宝宝再陪爸爸久一点。”

  果果仿佛察觉到他的悲伤,拿湿润的小鼻子拱他的手心,哼哼唧唧地撒娇。

  楚音吸了口气把酸涩压下去,强迫自己不要过早地想象离别。

  下午狗狗们都困了,一只只回到特定的狗笼里睡觉,楚音也有点发困,打算到休息室小憩。

  外头像是出了什么事,两个训犬师神色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嘴里念叨着,“之前那个人就来闹过一次,怎么又来了?”

  谁?

  楚音心里打着鼓,握在休息室门把上的手松开,悄然地往大门的方向走,走一半就被人拦下了,“楚音,Alex说让你别出去,他会处理好的。”

  是陈邵风,单单只是想起这三个字楚音都很是膈应。

  但既然是为他来的,他总不能躲起来,他可不想Alex的鼻子再因为他差点被打成两块。

  司立鹤的消息灵通得要命,又似乎跟楚音心有灵犀,上一秒楚音才决定出去见陈邵风,下一秒司立鹤的电话就打来了。

  他没有接,不顾工作人员的阻拦往前走。

  门口乌泱泱地围了一大批人,陈邵风带了七八个保镖,但司立鹤一直安排着人跟着楚音,再加上工作人员都在,陈邵风自然没能冲进来。

  Alex显然很想报上次的仇,拿着根棒球棍,嘴里“come on、come on”地挑衅着,楚音在这种时候还能分心地想:Alex真是个妙人。

  “音!”Alex大叫,“你怎么过来了?”

  小半年不见,陈邵风过得似乎也不怎么样,没有了不可一世的嚣张,反倒像个被逼到末路的赌徒,一见到楚音就瞪红了眼,“我还以为你不敢出来见我。”

  面对恶狠狠的陈邵风,楚音没有害怕,如果可以的话,他应该接过Alex的棒球棍狠狠地敲破陈邵风的脑袋,就像他砸了秦浩那样,但条件不允许,所以他只是用力地挺直了腰板给自己壮胆,问陈邵风想要干什么。

  陈邵风咬牙切齿,“秦浩已经进牢子了,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肯收手?”

  楚音垂在身侧的掌心握了起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明白?”陈邵风怒骂一声,“你到底跟司立鹤说了什么,他跟条疯狗一样追着我咬!”

  Alex率先为好友打抱不平,“你才是疯狗。”他的中文不大过关,骂人也没什么侮辱性,“你个臭猪,臭虫,臭老鼠,滚出我的地盘,不然要你好看。”

  楚音抿了抿唇,“你们的事情我不清楚。”

  他说的是实话,但陈邵风当然不信,把他从头到脚地贬了一顿。

  这些责骂司空见惯,但楚音的手还是微微地发抖,也开始感到些许呼吸困难。

  他嘴巴里分泌出大量的唾液,用力地吞咽一下,对发疯的陈邵风说:“你找我也没有用。”

  陈邵风胸膛起伏,“夫妻一场,不要赶尽杀绝......”

  大抵是觉得这句话很没有道理也很没有面子,他的脸色更为难看。

  楚音一个字都不想再听,Alex和员工合力地把陈邵风带来的人赶走,一阵喧闹后,门口又安静了下来。

  日头太毒辣,楚音流了一背的冷汗,快步走回休息室吃药,Alex跟着他,问他需不需要医生。

  楚音很勉强地笑了下,“谢谢你,我没事,但我想独自待一会儿。”

  他坐下来,竭力地控制住自己两条发抖的手臂,汗液将他后背的衣料染湿,被凉飕飕的空调风一吹,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司立鹤来得很快。

  Alex把事情的大概经过告诉了他,焦急道:“音流了好多汗,你快去看看他。”

  司立鹤加快脚步,推开了休息室的门,楚音被他吓了一跳,仓惶地抬起头。

  眼睛水润润的,但没有在哭。

  司立鹤浮动了一路的心稍稍落地,走得太急,他额头也出了薄薄的一层汗,说话有一点喘,“抱歉,来晚了,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楚音摇摇头,等司立鹤坐下来,抽出纸巾给对方擦额角的汗。

  司立鹤眼睛微亮,很喜欢楚音这种自然而然的接近,但楚音下一秒就给他泼了盆冷水,“天热,你不用特地过来,这里有Alex。”

  楚音本意是说Alex是幼儿园的老板,有护着员工的本事,司立鹤大热天地跑一趟很麻烦,但这话落在司立鹤耳朵里却变了另一层意思:楚音不想见他。

  他握住楚音的手腕,沉吟,“我不觉得热。”

  目光瞄到楚音濡湿的后背,起身在休息室找了干净的衬衫,“我不来,你衣服湿了也不知道换。”

  好像来这一趟是专门监督楚音换衣服。

  司立鹤把门反锁了,走过去顺着衣摆撩起来,楚音会意地抬起手。

  这些小事司立鹤几乎每天都在做,两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等换好了衣服,楚音想了想问:“陈邵风......”

  司立鹤觉得晦气,蹙了蹙眉,“别提他。”

  楚音小小地哦了声。

  见他没有要往下问的意思,司立鹤反倒主动提起,“我卡了度假区的资金项目,把他逼得狗急跳墙。下次我让人盯紧点,不会再让他出现在你面前。”

  司立鹤不是想邀功,只是想让楚音放心,这样说着,见楚音似乎并未被陈邵风影响,带着很微末的一点期待问:“你有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尽管已经从张连枝那里听见了过往,但司立鹤还是希望楚音能够亲自告诉他,他相信在以前的很多时刻,楚音肯定有过向他求助的念头。

  不过司立鹤很快就意识到让楚音自揭伤疤是件很残酷的事情,所以他立刻改了口径,“比如果果今天的训练小考得了第几名。”

  楚音察觉到司立鹤换了口风,他觉得对方在某些程度上比他还要敏感,两人就像扎满了刺的海绵球,非要将彼此刺得遍体鳞伤才能触摸到尖锐下的柔软。

  他顺着司立鹤的话,“第二名。”加上限定词,“倒数第二名。”

  司立鹤轻笑了声,说果果是狗奶奶的年纪了,不用跟年轻的小姑娘小伙子争名次,倒数第二名也很好,至少还有个垫底的。

  是啊,果果已经十岁了,而泰迪的平均寿命在13-16岁,或许在很突然的某一天就会离楚音而去。

  司立鹤感到恐慌,他觉得只要果果不在了,楚音也随时会去死。

  “死”这个字压得司立鹤的呼吸骤然停了一秒,他很费力地勾了下唇角,说不出话,室内倏地陷入诡异的安静。

  楚音吃的药有助眠的效果,药效起作用,很困的样子。

  司立鹤搂着楚音躺下来,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气突然雷声大作,轰隆隆两声后,下起了阵雨。

  -

  陈邵风见过楚音不多久,资金终于批下来了。

  夏季多暴雨,山中不宜动工,但本来应该在开春启动的项目搁置了一段时间,损失重大,他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地赶往开发区监工。

  雨中动工艰难,工程走走停停进行得不大顺利,炸了一半的山头还发生了一场小型泥石流,幸而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在一阵急骤的暴雨中,驱车外出的陈邵风车子轮胎打滑,不小心撞上了围栏。

  车子一路冲下坡,等施工人员赶来救援时,陈邵风一条腿已经被压断了。

  消息传回海市的司立鹤耳朵里时,他正在厨娘的视频指导下给楚音做晚餐。

  厨娘捕捉到他嘴角的笑容,“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吗?”

  司立鹤看一眼客厅里陪果果玩的楚音,唇角微微翘起,尝了一口浓郁的汤汁,笑回:“今天的晚餐很成功。”

  他跟厨娘道谢,把最后一道菜肴放上桌,“可以吃饭了。”

  楚音应了声,吃饭的过程却觉得司立鹤很平时不太一样,依旧是很优雅地慢条斯理地用餐,但配合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颇有点绝命主夫的感觉。

  司立鹤注意到楚音的目光,悠然地问:“你想不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