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从我高中的时候说起。”

  时予手指揉搓茶杯, 轻声道。

  “高中的时候我家在经营一家公司,叫瑞友,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

  见众人当中,除了温止看上去有点反应以外, 其他人都是一脸盲目。

  时予微微勾唇, 没在意。

  “瑞友是我爷爷从一家小店铺一点一点做大的, 后来爷爷年纪大了就把公司交给我父亲。”

  “这家公司投入爷爷太多的心血, 所以爷爷和我父亲都很看重。”

  “原本他们是想让我大学毕业后进公司锻炼,以后让我接管公司。”

  “但是我在高中的时候找到了想做的事,并不想接管我家公司。”

  时予看向姜沉星。

  姜沉星抿了抿唇。

  “原来你以前也是小少爷啊。”余岭说。

  “虽然有些老套, 但有钱人家的孩子确实都会面临这种问题。”傅怀橙说。

  说到有钱人家, 余岭看向陆尚行。

  “陆少, 你家里人是不是也打算让你毕业之后去你家里的公司上班。”

  陆尚行啧了一声。

  “我家才不会,我家有我哥一个人就够了。”

  “后来呢?”温止问。

  “对啊,后来呢?”霍思淼跟着问。

  见他们满脸好奇, 时予笑了笑。

  “你们是不是在期待我们家上演狗血戏码。”

  “倒也不至于。”傅怀橙也笑了笑,“但好奇肯定是有的。”

  时予说:“后来我跟我家里人商量了这件事,他们知道我不想接管公司后,就决定以后让我叔叔的儿子接管公司。”

  “等等!”陆尚行打断道, “你妹妹呢,你妹妹不能接管吗?”

  时予顿了一下, 很快就明白陆尚行的意思,解释道。

  “小柔也不想管,她想当运动员。”

  陆尚行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既不是这层原因, 倒也能够理解。

  只是知道了时柔的梦想, 再想起此时卧病在床的时柔,心里一阵难受。

  时予继续道:“决定之后, 我一边学习一边参加钢琴比赛。在大二的时候被国外一位钢琴家看上,邀请我出国。”

  “钢琴家在的国家有一所很出名的音乐学院,他帮我要了一个学位,我就顺势出国留学。”

  而这事成了他和姜沉星分手的开端。

  “出国之后我跟着那位钢琴家四处周游,学习,参赛,学到了很多。又被环境影响,想要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

  “父母并不同意我在国外定居,好几次叫我回国,我没听。”

  姜沉星也不同意,因为姜沉星的路已经被安排好了,他出不了国。

  这件事是他们吵的最凶的一次,也是导致他们冲动分手的原因。

  “我那时一心扑在钢琴上,又因为弹钢琴弹出了点名头,被冲昏头脑,除了钢琴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当红姐告诉我父母的死讯时,我还以为那是父母为了让我回国而撒的谎。”

  “直到我亲自掀开盖在他们两人脸上的白布……”

  现在的他已经能够平静地诉说这件事,但掀开双亲脸上白布时的感觉依旧让他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

  他应当是冷静的,心里也没什么起伏。

  然而他们的脸上却十分动容。

  悲伤、心疼、哀切,还有他最不想看到的同情,混杂在一起。

  坐在他旁边的余岭突然紧紧握住他的肩,霍思淼则握住他的手。

  被两人无声的温暖包裹,他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是会抖。

  “我没事。”时予把手抽出来,“回国以后,我才知道家里发生了很多事。”

  “因为我不肯接管公司,公司的事情交给了我叔叔和堂弟。但是他们的做法并不好,仗着我爷爷死前的遗嘱,把公司弄的一团糟。”

  “如果是别的行业也就算了,但我们公司是食品公司,赚的再少也不能在吃的东西上面做手脚。”

  “我父亲觉得以我叔叔的性格迟早会出大事,宁愿把公司交给别人也要保住我爷爷几十年来维持的名声。”

  “事情越闹越大,最后我叔叔被逼急了,在食品上面下毒。我父亲作为董事长首当其冲,不仅要替他担责,还要安抚受害者家属,求他们原谅。”

  “其中有一个人身上本就带着病,中毒之后去世了。瑞友因为这个人陷入风波,被骂被砸被唾弃。就算宣告破产他们也不放过我父亲,我父亲被逼得跳楼自杀。我母亲一生刚烈,为证清白也跟着父亲跳了。”

  “回国的时候,我家已经因为破产被收走了。小柔不知道去了哪,叔叔一家也不知去向。”

  “我就这么一个人,去太平间认领尸体,掀开他们脸上的白布,看着他们苍白的脸色。现在我还记得他们脸上有什么伤口,就在眉头上,眼睛凸出来……”

  “时予!”席淮突然大声打断道。

  “好嘛,感觉你们光听故事有点无聊,所以我才开开玩笑。”

  时予扯起嘴角笑了笑,然而这笑容显得有些瘆人。

  余岭有些害怕地收回手,小心翼翼地歪头看他。

  “你……你没事吧?”

  时予神色正常:“我没事,我真的是在开玩笑。那时候因为中毒的事情我家和我叔家都被堵了。小柔被我父母送到朋友家住,我叔一家去乡下住了。当时只有我方便把我父母接回来,并不是真的不知道他们在哪。”

  “我不是说这个……”余岭神色怪异,“算了,没事,你继续。”

  时予唔了一声:“之后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父母去世后,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送我叔进橘子,洗清公司的冤屈,之后就结束了。”

  “啊?”余岭惊讶道,“你送你叔进去了?”

  时予又唔了一声:“进去了。”

  “可是按照你所说的,你叔叔应该不好对付。”傅怀橙道。

  “是挺不好对付的。”

  时予单手撑在桌子上,用手背顶着脸颊回忆道。

  “我记得那时废了老大功夫出的一份报道,被他用某个明星的黑料压下去了。那个明星叫什么来着,黄……黄、黄颖?”

  闻言,席淮顿了一下。

  余岭马上啊了一声:“黄颖出轨!”

  时予马上道:“对,是这个事。”

  “啊这,原来这事是你叔捅出来的。”余岭一脸复杂。

  当年黄颖出轨的热搜挂了好几天,是这个圈子的,不是这个圈子的都知道。

  黄颖是何等人物,国民级别的女神,贤妻良母的代表。

  这样的人物被爆出轨引起全民公愤,别的事都被甩一边去了。

  可谁也没想到,一代影后的陨落背后居然暗藏了这么大的秘密。

  余岭想起一开始时予说故事有点长。

  这何止是长,一桩桩一件件单拎出来都能说半天。

  “予哥。”陆尚行道,“是我哪听漏了么,我还是没明白你妹妹是怎么得病的。”

  闻言,众人一顿。

  听陆尚行这么一说他们才想起来,最开始的话题并不是这个。

  时予的过往太过震撼,震撼到忘了他们想知道的是时柔的病因。

  时予微微一愣,随后神色黯淡下来,露出一抹淡淡的苦笑。

  “你没听漏,小柔的病跟这些事没有关系。小柔的病,是因为我。”

  说话间,他看向陆尚行,语气淡漠。

  “就算把时定送进监狱,失去的也不会回来。”

  “父母,公司,学位,全都在他们跳下18楼的那天离我而去。”

  包间里,圆而宽的餐桌上人人都展露着各种情绪。

  唯有时予冷静而平淡。

  讲故事的人在经历这些事情时是什么情绪、什么感受。

  无人知晓。

  他们只能看到已经历经风霜把悲痛称之为过去的人,平静地诉说故事。

  “那时我无法承受这些,我逃了,扔下小柔逃了。”

  “有时候是酒吧,有时候是桥底下,有时候是大街上。我每天买醉,喝得分不清白天黑夜,想着就这么喝死算了。”

  “但那时候我遇到一个小弟弟,跟我一样疯的小弟弟。”

  时予看见陆尚行惊愕的表情,心情莫名变好,笑了笑。

  “小弟弟带我四处去玩,带我体验很多以前不敢去做的事,那一段时间我很快乐。”

  “抛开一切,什么都不管。只求快乐,不言伤疤,是那个小弟弟教我的。”

  “只是这样的快乐需要代价,我父母为了解脱扔下我们,我为了解脱扔下小柔。”

  “那时候小柔14岁,父母去世,哥哥自私。照顾她的人见我们家洗清冤屈也没办法东山再起,为了起诉钱也花光了,就把小柔赶了出去。”

  时予脸色逐渐阴沉,声音也越来越弱,颤抖着藏着无法抑制的隐忍。

  “小柔她一个、一个人,联系不上我,只能去找警察。可是警察也不能一直养着她,租了个小房子给她住。”

  “她从小被娇养着,什么都不会。拿东西的时候,一不小心弄到柜子上的铁棍,摔下来捅穿了肾。”

  时柔躺在移动病床上鲜血淋漓的画面再次涌现,时予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用手死死捂住发酸的嘴巴。

  “那天警察好不容易联系上我,但我因为一些私事,没有接电话。”

  “等我过去的时候,小柔的肾已经废了,心脏也因此受损。”

  泪水模糊了双眼,眼睛又热又难受。

  可一想起那天,就会想起那场让他充满罪恶感的大雨。

  “那天的大雨,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沉重的话语,沉重的气氛。

  一番话,一段过往,让他们明白为什么时予想要以命换命,即便死也要把时柔救活。

  太沉重了,沉重到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陆尚行像是想起什么,猛地站起来,撑着桌子往时予那头前倾。

  “予哥!你说的那场大雨难道是那天……!?”

  时予没回答,沉默地控制情绪。

  可即便他没回答,陆尚行也明白了一切,瘫坐下去。

  其他人没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事,但知道大概是不好的事。

  既然是不好的事,就没必要去揭别人的伤疤了。

  这顿饭说是时予对他们的感谢,倒不如说是对他们的惩罚。

  惩罚他们探知别人的过去。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好奇就能挖掘的。

  凝重的沉默持续到吃完饭,不管期间他们怎么努力地活跃气氛,带起开心的话题。

  铺盖在他们头上的乌云也丝毫没有散去。

  吃完饭,几人本该按照各自的行程离开,但却没有一个人离开座位。

  姜沉星提议要跟时予单独出去散步也无人搭理,两人离开后他们依旧坐在座位上。

  余岭瞄了一眼低头沉默的陆尚行。

  “平时谁要跟时予独处你不都恨不得把人掰开么,今天怎么不动了。”

  陆尚行一动不动,依旧沉默,安静地像是变了个人。

  霍思淼对余岭轻轻摇头。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不要惹他了。”

  温止伸出食指敲了敲桌面,见歪歪斜斜坐着的席淮眼珠子瞥向这边才道。

  “今晚怎么不说话,他那样你不心疼?”

  席淮面无表情地看着温止,淡淡道。

  “那你怎么不说话?你不心疼?”

  温止抿了抿唇,没回答。

  只一句对话,两人的交锋就已结束。

  因为他们清楚,有些时候,语言是最无力的治愈。

  “啊!”傅怀橙大叫一声往后倒,瘫在椅子上,“早知道不听了!”

  “是啊。”余岭叹气,“早知道就不听了。”

  这样的人生,光是听着都觉得窒息,更何况经历。

  时予身上有太多他们无法比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