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之回到赵宥给他准备的厢房里,在椅子上坐下,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短刃。
这柄短刃已陪伴他多年。
他本不该姓宋。
也根本不是什么剑痴燕九的独子。
宋珩之是燕九亲妹妹的儿子,母亲病重前将他托付给名满天下的单身汉哥哥,认个父亲,让叔侄二人两相有个家。
那时宋珩之五岁,只叫珩之,没有姓。
满庭芳与东川地绅宋氏交好,在宋家门下给宋珩之办了个通牒,让他姓宋。于是自五岁起,宋珩之就以神秘的剑痴独子,满庭芳少主的身份开始在东川的新生活。
只是他母亲怀他时不大顺利,在娘胎里落下了病根,先天根骨差了些,即便是两位名满天下的剑客教导,他也始终练不出剑来,只得退而求其次在体术上下功夫,随身配一把短刃。也是这个原因,他没出过东川,更别说认识其他江湖人。
修行至今,也不过是黄道境。虽说这个境界放在他这个年纪也还不错了,但是比起真正的天才而言,还是不够看的,他们在这个年纪至少要迈入玄遥境,极少数甚者更是进入了地一,去冲击天逍。
可他是不是普通行走江湖的武者,他是满庭芳的少主。
燕九、阮秋水都是独来独往无牵挂的孤剑客,没有留根也无意留根,宋珩之就是满庭芳唯一的继承人。
但满庭芳的少主不能是个武道平平的废物。
他不求同家中长辈一样有半步洪荒的绝代境界,只希望自己能治好根骨进阶天逍,日后撑起满庭芳。
所以才趁着父亲闭关出来闯荡江湖、碰碰运气。
只是宋珩之运气太差,去雁落山没寻到神医,还丢了银票。
到了酆都还遇上个身份不明的危险分子纨绔。
宋珩之皱紧了眉,只希望此行那个纨绔别给他惹事,三日期限一到,他就拿了钱去寻毒仙人办自己的事情。
不过事情往往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赵宥本人就是个事儿精。
次日宋珩之早早起身,硬是等到了正午,才把那个夸下海口“明日一早动身”的纨绔等了起来。
赵宥一下楼就见宋珩之冷着一张脸坐在大堂内,周身气压低得骇人。
“起这么早?”
他语气里竟然还有几分惊讶。
宋珩之咬了咬牙,反讽回去:“确实比不上你起得早。”
赵宥听着阴阳怪气的讽刺只笑了笑,吩咐了一声店家上早饭,就很自然地坐到了宋珩之身边的椅子上。
店家忙不迭给贵客换上一壶新茶,赵宥甚是悠闲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宋珩之推了杯茶。
“消消火。”
语气里不乏揶揄。
宋珩之冷冷抬眼,不欲与这种人计较,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茶。
茶水一入口,他便有些愣住,抬眸多看了赵宥一眼。
赵宥很是满意宋珩之的反应,唇角微翘:“这是我自带的茶叶,顶级的建溪春,当然是寻常店铺里那些山野货色比不上的。”
宋珩之绷着脸小幅度地点点头,这纨绔在这方面还是有点品味,终于顺眼了一些。
赵宥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面上笑意不减。
他更加确定了宋珩之出身高门。
先不说仪态姿容的高挑,就这品茶的口味,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派出去探查宋珩之底细的下属至今未归,更加值得深思。
店家这时笑眯眯地来上菜,两荤两素,有红有绿的菜色很是鲜亮。
宋珩之不饿,只给自己添了茶水。
赵宥先动起筷子,吃了几口,又闲来无事地与宋珩之扯皮。
“这茶一般人还真喝不到。”赵宥醉翁之意不在酒地笑了笑。
“一般人也喝不出来门道——宋珩之,按理说你是个喝得起顶级建溪春的人啊,怎么还要来偷我的玉佩?”
“是离家出走?”
“难不成是扫地出门?”
宋珩之目光平静地垂落在清浅的茶水上,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他自然是听出赵宥的言下之意,这人是在试探他,故意以这种拙劣又生硬的演技试探他。
“我是东川人,师出满庭芳。”他把话顿了顿,“王公子不必拐弯抹角,有话直说就好。”
宋珩之抬眼,面色如水,目光清浅地如他手下的那杯新茶,波澜不兴。
“不是离家出走,也不是有意来偷你玉佩,只是钱在路上丢了。”
赵宥对上宋珩之一双清澈地似乎藏了一眼清泉的桃花眼,一时也沉默了,笑也忘了笑。
宋珩之却在此时嘴角勾了勾,露出一个很浅的笑,一双清而静的眸里流转出几分昳丽的神采。
七分清冷,又掩了三分明艳。
“我本就不认识你,更无意杀你。三日之后,我没见过王宥,也没来过酆都,我们两清。”
“当然了,如果世上本就没有个来过酆都的琅琊王宥,那当我另说。”
听了这番话,赵宥缓缓放下筷子,面上也终于不挂着那副虚伪的笑意,转而是眼底氲起几分深意。
“啧。”他作认输状地叹气,“是我鲁莽了。”
“无妨。行走江湖,谨慎事好。”宋珩之又把目光落回茶水上,只留给赵宥一双低垂的漂亮的双眼皮。
“难怪。”
赵宥像是彻底不演了,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凑近宋珩之,眼里尽是明晃晃的玩味与好奇。
“你既然师出满庭芳,那你习剑吗,满庭芳不是以剑术闻名九州吗,我怎么没见过你佩剑。”
宋珩之垂着眼,收下桌下的手微不可查地紧了紧,又无力地松开。
他没应声。
“满庭芳原来还教体术?”
赵宥却自顾自不识风情地继续把话说下去。
“只要学就能把腿——”
“不能。”
宋珩之冷声开口,及时止损,他不想再听半句关于初见时的尴尬细节。
“学有所长。”
“我在习剑上没有天赋。”
宋珩之把话说得轻而冷,细韧的脊背绷得很直,萧萧肃肃地像一株落尽了花叶的树。
赵宥生生从古井无波的字词里听出几分悲戚来。
“……这样么。”
入耳的声音低沉又干净,听不出半分多余的情绪。
赵宥罕见地只很纯粹地回了一句话。
宋珩之寻着声音抬头,只见赵宥低垂着眼睑,面上不见了那些漫不经心。
好像是在认真地吃菜。
“别净看我啊。”
赵宥顿住了筷子,才清明了一瞬的眼神里又溢出了玩味。
“你不如去拿面镜子,照照自己,可比我好看多了。”
宋珩之冷着脸没理他,他就不该期待这个不着调的登徒子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吃饱了就动身去收拾收拾马车,本公子是断然不会步行去什么罗山的。对了,软榻要用蜀锦秀枕的料包着,那料子手感好。”
赵宥看得出宋珩之在自己面前的不自在,干脆仗着雇主身份使唤起来,把人打发走,免得对方又冷着张脸在自己身边散发寒气。
宋珩之利落地起身离去,像是忍了赵宥许久。
“我有这么讨人厌?”
赵宥摸了摸下巴,却摸不着头脑,转头去问坐在临桌的两个随从。
那临桌的一男一女一个看天一个看地,不大想理赵宥。
王爷,您何必问呢?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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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都罗山。
酆都位于九州之西,隶属西南道,本该是个日光晚落的地缘。但一步入罗山地界,天色就昏暗难明,一股阴冷幽暗攀爬上脊背,叫人莫名发寒。
罗山与其说是一座山,更不如说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宫殿,其中住着名扬九州的毒药世家欧阳一族。
不过这个名是个凶名。欧阳家的毒大多无色无味,致命于无形之中,蹊跷又恶毒,有传言说有个过路人不过近了欧阳家的人半个身子,吸了几口气,就一命呜呼了,死得不明不白。也由此,酆都罗山即使贵为四大宗之一,酆都也仍是九州中常住人口最少的一座城,大多人都对这里敬而远之。
宋珩之没有同赵宥一起坐在马车里,他坐在车头,与赵宥的侍女飞霜一起驾车。
飞霜在罗山府门前递了拜帖,稍待对方确认放行后,才继续驾着马车缓缓行进。
主殿北阴殿坐落于半山腰,马车只能行至山脚,之后的路程要靠自行走上去。
赵宥搀着飞霜的手走下马车,只见另一侧远远地有罗山弟子牵引着另一驾马车去后院——倒是怪了,酆都本就没什么客,更别说进到罗山北阴殿的客了。
“公子。”
飞霜凑到赵宥耳边轻声道:“汝陵来客。”
赵宥摇着折扇的手微微一顿,神色里有几分惊讶。
“哦?”
他饶有兴趣地思忖了一下,望向山上雕梁画栋又阴森诡异的宫殿,目光闪了闪。
宋珩之是个习武的,耳力不差,赵宥主仆的耳语也只是形式上避着他,没真的严防死守了用内力裹住不让他听,他自然也是听到了。
汝陵。
居然是汝陵?
江南道,江州,汝陵,雁落山,这是一串密不可分的地缘。
他正是从汝陵碰了一鼻子灰才来的酆都。
怎么汝陵的人会出现在酆都?
宋珩之余光瞥了眼一旁的赵宥,对方正握着折扇,目光深邃如浓稠的墨,在思考什么。
“有意思。”赵宥末了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公子……”飞霜在一旁作着揖。
“汝陵一向置身事外惯了的,我们没什么交情,应该不是来找我的。”
赵宥迈开步子,大走流星地走向登山道。
汝陵一向置身事外惯了的,能有什么大事惊动得了那一家出手?
赵宥沉着面色,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只希望他们别碍了我的事。”
走出了十几步后,见身后的两人依旧没有动作,赵宥转过身不满地招呼一声,“愣着干嘛啊,跟上。”
飞霜与宋珩之对视一眼,才起步跟上。
赵宥一个人走在日光昏暗的登山道上,一身簌簌的汉玉白在漫山萧廖的暗淡里出尘得扎眼。一阵阴风吹过,掀起一摆翩跹的衣角,拂过一段沉稳的信步,留下一道风流而挺拔的背影在山道上愈行愈远。
宋珩之没由来地心神一动。
他的记忆中浮闪过很多个赵宥的身影。
嬉皮赖脸的、不着调的,或是神思深重的、倜傥风流的。
皆滤着一层模糊的光影,不甚明晰。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