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一强撑着讲了此间许多,又情绪激动,不免有些眩晕,严况伸手将人一把揽在怀里。

  原本便满心不忍的温雪瑛,此刻更眼泛泪光道:“地脉之水,也是解药必不可少的一味药引!原来……竟是上官九告知先生的吗……”

  程如一微微点头,温雪瑛心肠本就软,闻言泪流满面。梁战英也不由叹息,为那些枉死冤屈英魂而叹,更为眼前荒唐世人的无意歹毒而叹。

  沈念听得愣怔不已,双手默默紧握成拳,愣愣望向眼前。

  有人惊愕,有人沉浸在死亡恐慌中无法自拔,也有人真正回忆起了当年往事,将那一字一句听入耳中,听进心里。

  昔日唐清歌上官九,今日沈念,金玉鸾的手段没变过。

  程如一捏着簪子缓步上前,来到方才那名替沈念说话的汉子身边,俯身将发簪递给了他。

  汉子见着簪子不由得一愣,下意识便夺过握在手心。程如一则微微颔首,指着自己道:“如意姑娘,大哥不记得我了?”

  那正是当初赶车,送程如一去蓬莱新乡的汉子。

  “你……这簪子……”汉子恍然大悟,也似乎明白了什么,本就泛红的双眼,此刻更添泪意:“银子呢?娘子……俺娘子呢……”

  那些被送去蓬莱新乡的女子,都只一个结局罢了。程如一阖眸,轻声道——

  “死了。”

  他起身对众人道:“所有被你们送去的侍奉神女的女子,全都死了。是你们,亲手把自己心爱妻女,迫不及待送到那个魔窟里去的。”

  “所以,明白了吗。自己做下的选择,后果如何,全都要自己来承担。”

  一时之间,人群再次沸腾炸开。

  亲手害死自家亲人的结果,是叫人无论如何都难以承受的。

  有人不敢相信,连声反驳,程如一便直接还口道:“若她们还在人世……为何从不回家?若她们一息尚存,此时此刻,怎会还不回来呢!”

  这话将众人仅剩的一丝希望碾碎得干净。哭声如海浪波涌骤然拔起,却又渐渐平息。

  “银子……银子……是俺害了你,是俺们害了你们……”那汉子捏着簪子,痛哭不已哭,哭着哭着却又笑出声来,正当众人疑惑之际——

  一声闷哼,那并不算锋利的银簪刺入了脖颈之中。汉子抬手,果断拔出发簪,然而却并无想象之中的血如泉涌……

  只有黑紫色的血,自伤口蜿蜒而下。

  “死不了……咋死不了!”

  在众人惊愕神色之下,那男子将发簪一次,又一次刺进咽喉,甚至送进心窝,却仍旧流不出什么血来,甚至伤口都在迅速凝痂。

  “银子……俺要快点去陪银子!跟她赔不是……俺死不了!死不了……死不了可怎么去!”

  那汉子崩溃发狂模样,同时也令其余人更加绝望。

  想提前解脱都不能,便是真要受够四个时辰的折磨了。那汉子哭闹了一番后,便躺平在地上,手中簪子也滚落在地。

  而听了方才程如一那一番话,恳求沈念的声音也在渐渐消失。就算有人还想活下去,却也再无颜面开口。

  毕竟家人同胞是自己亲手推进火坑的,那还有何颜面再求活路?就算有人开口恳求,立时也会被身侧的村民骂还回去。

  拽着沈念的人开始接连松手,躺在地上等死。那尚有一口气的老村长连连摇头,老泪纵横念叨着“报应”二字。中毒之人尚且不乏幼童少年,有人痛得哭喊不休,窝在父母亲人怀中,有的却坚持着照顾父母,再懂事的孩子,也永远只能是孩子了。

  “沈大人……对不住啊……”

  老村长拖着伤病之躯,艰难率先开口道:“是我们……我们的错……”

  这一个“错”字,听得不止沈念,程如一等人也是随之一愣。

  老村长微微颔首向沈念表达歉意,随后拍了拍手,对着其余村民道:“银杏村的儿郎们,听好!这错……是咱的,咱就得承担……咱们全村人,死在一处,再一处去找阎王报道……”

  “下辈子啊……一齐投胎,可都互相告诫着……莫要再犯罪,遭罪了……”

  说罢,老村长竟然挣扎爬起,面朝沈念与众人方向下跪叩首道:“沈大人,你们走吧……走之前,老朽求求各位,给咱们放一把火……”

  “让我们我这些人……早些解脱了吧!”

  众人不曾想到村长竟有如此恳求,纷纷错愕不语,沈念亦是眸底一震。

  村民更是不知村长这般打算,然而伤痛折磨与心上煎熬,两重拷问,大多村民还是选择赞同,纷纷学着村长,挣扎爬起向沈念下跪叩首。

  “求大人……沈大人……放一把火……”

  “放把火吧!”

  其中不乏怕的浑身发抖之人,却还是跟着连连叩头。且有那尚不知人情世故的幼子,只懵懂随着长辈,乖乖磕头,还当是有了希望,很快就能不痛了。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程如一看着眼前一幕,却觉恍惚。那八个字,便是上官九熬了数年的日子,如今,却也一一应验在帮凶身上了。

  莫非到底天道,真存天道吗。

  深秋风起,尘沙与落叶盘旋纠葛。不远处,严况先前命人留下的火种早已熄灭,只余下一地灰烬,无辜受牵连的银杏金叶,被火燎烧得焦黑,边沿柔和流线,此刻入眼却是丑陋不堪。

  州兵们想是也不曾见过这般情景,统领犹豫向沈念和严况请示道:“沈大人,严指挥……你们看,这……”

  严况不语,自己早非官身,且齐州府还是沈念的地盘,他无论如何不该插手,便微微侧头望向沈念。

  沈念却不知为何忽然俯下身去,旋即起身来,对众村民道:“诸位可知,自己究竟错在何处吗?”

  村民闻言,立即七嘴八舌的回应起来。他们虽被人利用,总归还是没什么花花肠子的憨厚老乡,心中再如何百感交集,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

  有人骂自己是“笨猪”,有人说自己是“傻子”,有人则报菜名般,念叨出一长串自己对不起的人名来,那其中也许有他们推去送去的妻女,也不乏那几个熟悉的名字——

  上官九,唐清歌,以及眼前正对他们发问的沈念。

  沈念只静静听着,不反驳,也不制止,声音渐渐弱去后,他只轻声道:“往往忽然之间给你莫大希望之人,便也是造就你绝望之人……”

  沈念言语间微微抬眸,不知是望向何处。一袭大红官袍,早在厮杀奔忙中凌乱不整,发冠也早不知跌到何处,秋风撩动,沈念鬓角碎发迎风而起,竟是不知何时,生出了几绺白发。

  他眼望远处,神色不再木然局促,反而平淡坦然沉声道:“世人总说心眼心眼,是要以心为眼才更为清明。你们往后要记着……”

  “用心看人,而不是眼。”

  程如一只觉这话熟悉无比,然话音刚落,只眨眼之间……

  沈念倏然回身!竟是快步奔向不远处的水井边!

  众人反应不及,沈念却已置身井口,只见那身官服红袍被扯落一刹,他掌中银光一道,猛然闪过众人视线——

  而直直刺入了沈念的心窝。

  “沈灼言!”

  “沈大人……!”

  一时之间,惊呼四起。沈念紧攥那枚方才俯身拾起的银杏簪子,毫不犹豫将其往心口再送进三寸,另手扯着衣领,任由伤口处妖冶艳丽的深紫血液,顺着簪头扇叶迅速流下。

  血水滴滴落入井中,深紫化作淡紫,于沈念眸中漾开层层涟漪。

  他听见耳边惊呼呐喊,脚步声声愈来愈近,遂再一抬手——

  银簪拔出心口刹那,暗紫心血宛如沉眠千年的火山爆发,直叫皮肉都随之猛然裂开。

  跗骨兰的异香伴随血气,混凝出世间独有的新香,扑鼻冲天,熏得天云变色。

  心血攒聚,争先恐后涌出伤口,纷纷滚落井中,原本清澈水井迅速化为紫红,沈念站在井边,四肢气力却随着血水流失被一并抽去,他身子一倾,险些跌入井中之时,一只手牢牢拉住了他。

  “沈灼言!”是梁战英首个冲上前来,一把将沈念抱进怀里,手颤抖不止试图替他捂住伤口,沈念却有气无力的冲她摇了摇头。

  “雪娘,我做不到。”

  “若我走了……午夜梦回,我将永远都记得……”

  “这些人,被活活烧死……而我,其实可以救下他们……”

  “这是我的责任……我逃不掉……责任,就是连死都逃不掉的……”

  沈念强撑着开口,吐字极轻却字字入耳清晰。是四下旷野无声,万物呼吸乃至风吹叶落似都应景而停。

  梁战英闻言泣不成声,温雪瑛也慌忙翻找着纱布,替沈念止血,蓝师爷则双膝一软,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直接跪倒在了沈念面前。

  温雪瑛双手发颤,触上沈念胸膛的一瞬间,她也不由得放声痛哭起来。

  是那原本该安放碧血丹心之处,如今却是空的。

  在心血上涌的一瞬间,沈念的心脏早碎成了一滩烂泥。

  沈念的脸色也很快变得苍白如纸,他倚靠在梁战英怀里,未曾想过坚毅的碎玉夫人竟也能哭成这副模样,他想抬手去替她拭泪,手臂却因失血发麻,动弹不得。

  眼见如此情形,严况心跳一瞬失衡,胸口又是一阵钝痛,不由蹙眉厉声道:“沈灼言,你糊涂!”

  “老严……别笑我咯。”

  沈念强撑力气打趣道:“若今日换你……你未必不会……”

  程如一虽早有所感,却仍难免动容,他捏着严况的手用力握了握,又冲着严况微微摇了摇头。

  程如一知道,或许沈念说的是真的,若今日换成严况,他未必还能如此“冷血”。只是他……不能劝着,看着自己的好友,去做这个舍身成仁的英雄。

  人,不能替他人做主。

  沈念、唐清歌、上官九、包括严况,在程如一心中是完全不同的人。但他们唯一相同之处,是他们是人。

  是人,才有心,有心,才会不忍。

  一旁的村民也连滚带爬的拥上前来,眼见沈念心上血洞,众人无不哀泣,纷纷跪下向他叩头。

  无数感谢与歉意灌进沈念耳中,梁战英他们也在与他讲话,温雪瑛还在不肯放弃的翻找着她的药箱。

  但沈念全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他生平从未杀过一人,害过一人。自幼习武,是为有朝一日能可保家卫国,无奈天生不善此道,今日他却开了杀戒,杀的第一人是那无辜幼童,而第二人,竟就是自己。

  最后他考了进士,做了官。

  为官数载,他秉承初心,纵占尽百姓蝇头小利,一张巧嘴上下周全,却从不做违心之事,护尽百姓安危利益。

  官场糟污,世情复杂,沈念半只脚踏进其中,半只脚留守人间,是这人间太好,他不愿离去。

  而今得挚友二三,知己送行,已是人间大幸。

  何怨,何悔。

  沈念用最后力气扯动嘴角,发出微弱齿音:“我真高兴……”

  能遇到你们。

  作者有话说:

  沈念下线。其实原本没有想过要沈念下线,因为在原设定大纲里,沈念是一个类似于“么得感情的npc”的设定。

  但是我不想写任何一个单薄没有血肉的角色,于是在后期丰富再丰富的过程中,沈念的存在,在整个冒险以及故事背景下,都难以善存,就是他这样的人,在本文背景里,拥有与能力和后台不相匹配的“特立独行”,他不能活下去(具体后面会渐渐给出原因)我也不想让他为了黑化而黑化,就是想写,一个圆滑又单纯的人,用自己的方式,过完了自己的一生,也守住了自己的道。

  但实际上,沈念比罗少枫更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