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飞虹看着盛崖余,他是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的。没有人知道,哲宗当年其实在交代诸葛正我等人之余,还将这件事告诉了长孙飞虹,凄凉王是王室之后,如果有一天这个孩子想要拿回自己的地位,仅仅靠诸葛正我这些外臣是不够的,凄凉王是哲宗为自己儿子安排的后手。

  以他宗亲的身份来说,当然是希望赵宋的江山稳固的。

  农耕文明的基础扎根在土地上,粮食要春耕秋收,这是一个漫长等待的过程,需要安稳的环境和不错的天时来保证粮食的产量,这种需求被放大到整个社会后,就是对大环境稳定的渴求,家天下的诞生说到底是这种渴求催生的。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朝臣可以早早地就知道下一任国家首领是谁,他有怎样的性格和处事手段,对权力有野心的人也能知道自己的力气该往哪里用,只想做事的人只要知道不会因为争夺皇位而发生大的混乱就好。

  东周列国之争,汉末群雄逐鹿,西晋八王之乱,唐末五代十国,都是中央权力崩塌后的大乱。

  长孙飞虹思考了很多年,起初他觉得就让赵佶做皇帝,小太子平平安安做个富家公子过一生也很好,他的父亲虽然会希望自己的儿子能站在最高处,但为人父母,最重要的,还是希望孩子能平安快乐。

  但随着赵佶把朝廷搞得乌烟瘴气,长孙飞虹的想法开始改变,他想要把赵佶废掉了,反正小太子已经长大懂事,让他来做皇帝不比胡搞的赵佶强吗?至少他会信任贤臣,不会为了自己的艺术追求搜刮天下。

  可到了现在,赵佶还会轻易让出皇位吗?皇帝的更替必然会引起大的动荡,偏偏如今女真部落建立了金国,宋与金结盟,要围攻北辽,西夏也进入了战局,耶律南仙频频扣关,试图围魏救赵,攻打宋朝以图让宋无暇分身。

  诸国烽烟已起,这个时候宋朝能换皇帝吗?

  偏偏小太子在关木旦的身边成长起来,他的羽翼渐丰了,燕云铁骑是一支以西军和江湖好手起家的势力,他们在燕云之地的名声极好,甚至可以说在辽地汉人眼中,他们的统治力胜过辽人,关七北合草原诸部,西通夏国,与汉人、奚人往来密切,耶律大石据燕州与关木旦据云州,几乎分庭抗礼。

  比起关七,辽国边境上的那些山寨不过小打小闹,楚相玉当年虽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但依旧可以被迅速治平,如今南方叛乱又起,这件事虽然与关七无关,但霹雳堂那些故老能维持到今天,不都是关木旦还不想彻底做绝的缘故吗?

  这一场乱事,关七看似猝不及防,也被牵连到,但他真的毫不知情吗?他真的没有消耗大宋国力,最终率兵南下的意图吗?

  在这件事上,诸葛正我保持着沉默,他依旧努力去惩治恶人,挽救良善,但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双龙之争中,他的袖手旁观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长孙飞虹该怎么做呢?

  他会在这里,是被人引导的,多年前他曾刺杀蔡京,更因此接触到了蔡京的弟弟蔡卞,后来因为他的事牵连到山东神枪会,是蔡卞出面保住了神枪会,当然,也因此,行刺蔡相给神枪会惹来大祸的长孙飞虹不适合再掌权了,他们反而会感激蔡氏不计前嫌的恩德,如今的神枪会已经被蔡氏的势力彻底渗透了。

  眼看着昔日的神枪会变成现在这样,长孙飞虹不是不遗憾的,他知道神枪会本身就有很多问题,门内山头林立、争权夺利,但那时好歹还在一条正道上,如今走上了邪路,虽是被权力裹挟,但也是他们自己作出的选择,所以长孙飞虹并不打算去挽回什么。

  各人有各人要做的事,想走的路,他当初刺杀蔡京时没有顾及神枪会,如今神枪会舍弃他,也是应该的。

  但他毕竟曾是神枪会的凄凉王,所以道理上,他因此欠了蔡卞一个大人情,蔡京以此要求他做一件事,截杀关七派回江南的人。

  长孙飞虹不知道蔡京是出于偶然,还是真的知道了盛崖余的身份,毕竟傅宗书这些年都在他手下做事。

  而在长孙飞虹跟着盛崖余一行人走过来时,他心中萌发了一个念头。

  其实现在是个很好的时机,金国、辽国、西夏战成一团,如果这个时候披露出当年的事会如何?

  如果有一个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了哲宗的独子,再借此功劳面见赵佶,说自己所杀的原是赵宋真正的继承者,赵佶篡权夺位,杀兄弑母,连简王和出逃的小太子都不放过,是真正的逆贼,助贼者形同叛逆,当天下共讨之,然后将赵佶格杀。

  如此,整个宋庭就会乱起来,关木旦大可以以为徒弟讨一个公道为名南下,最好在金国和辽国分出胜负之前,平定天下,在赵宋王室中挑一个傀儡上位,重整宋朝的兵力,以逸待劳,加入这场大争中。

  只要有一个人不计得失,无所谓生死去做这件事,并有能力去做到这件事,届时整个天下的大局都能被改变。

  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他长孙飞虹?

  这个人也只能是他长孙飞虹!

  因为他的身份,他的武功,他的际遇。

  他不想和诸葛正我一样徒然等待着这场争斗的结局,双龙相争的结果又能如何?即便少主登位,不过是又一个赵煦,在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赵宋,君王也压制不了这些争权夺利的臣子,就算推行新政,最后也落得一个人亡政息,重走一遍当年的路罢了。

  唯有以雷霆手段,才能劈开混沌,教日月更换,乾坤倒移。

  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有所作为,不能名垂千古,也要做他人不能为之的大事!

  除此外,世人非议,身后万丈波涛,都不必在意。

  只是这一遭,要对不起关兄、哲宗和面前这个孩子了,他会在格杀赵佶后自刎向他们赔罪。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即便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他也要渡河而去,他本就是一个“狂而痴”的愚夫。

  所以,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杀盛崖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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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野山林中凉风乍起,风中刺骨的寒意,来自于眼前人藏而不发的杀意。

  十人近卫已经拔出了佩刀,他们久经沙场,对战场上的厮杀再熟悉不过,他们也曾配合结阵,诛杀辽夏的高手,而他们的首领更是关木旦亲传的绝顶高手。

  位于阵势中心的男子眉眼清寂,他的样貌好看极了,不仅仅是俊俏,堪称清隽绝秀,冷傲如霜,却也有一种让人忍不住去怜惜的苍白寂寞,如青锋划破碎冰,杀气升成高华。

  凄凉王其实很喜欢他,喜欢他自幼聪慧过人,武学天赋也高,精于兵法算计,最难得嫉恶如仇,比起关七的超脱,这个孩子身上有和自己一样的寂寞、执着。

  或许血脉的确是有一些影响的,他是这个孩子的长辈,他们俩隐隐有相似之处,包括所用的兵器武功。

  盛崖余早年从关木旦学剑,但剑这种兵器在战场上施展不开,所以他又改学枪。

  关木旦是真正的武学大宗师,一通百通,他和凄凉王交手的过程中学到了神枪会的武学精髓,他以自己的学识为基础,参考神枪会的绝学,最终根据盛崖余本人创出了一门枪法。

  所以身为关七麾下第一人的盛崖余以“枪剑双绝”著称。

  长孙飞虹比那些人更了解他一些,知道他除了战场上厮杀的功夫,还有一门绝技用以防身,如果觉得在长枪的范畴外就不会被他所伤,那就太天真了,这孩子是个真正的天才,除了枪剑外,他还是一个暗器宗师。

  甚至可以说,暗器才是他最可怕的手段,因为枪剑还有迹可循,暗器却防不胜防,多少高手都在武功不如他们的人手里丢了性命?

  虽然以他高傲堂皇的性格,真正与人对决时,他的暗器手段更像是明器,但在决生死时,他是不会拘泥于手段的。

  盛崖余手中银枪如洗,这是一位燕地的大匠所铸造的,枪身上是关木旦以剑气刻下的七个字,正是盛崖余自己给这门枪法取的名字——小楼昨夜又东风。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说什么正统、黄袍,南唐后主的这声悲叹才是他为自己的结局所做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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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化名“田纯”的女子坐船上,轻抚着手中古琴,她看着身边少年手中的潇湘竹箫,轻笑起来,她明亮的眼睛里似乎有星子坠落,幽幽漫漫:“我哥哥也擅长箫管,他有一支玉箫叫做‘小吻’,我爹还笑他孩子气。”

  “小吻?”笑颜如花的女孩依偎着她,大声笑道,“那他这支箫也可以叫‘小石’了!”

  田纯侧头看着身边的小姑娘,她对于天真的孩子总有几分姐姐一样的爱护之心,她自幼见惯了人杰,这样直白的快乐倒是少有。

  红衣姑娘烂漫地问道:“纯姐,你家中还有兄弟姐妹么?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起你哥哥。”

  田纯眸光盈盈道:“我是父亲的独女,他收有一个徒弟,是我的师兄,和我的哥哥一般。”

  温柔也笑道:“好巧,我也有师兄,这次去京师,我就是去找他的,但他离开师门太早,我和他没什么接触。我爹的徒弟不少,其中倒是有像我哥哥一样的。”

  她捧着脸看着田纯,在温柔看来田纯这样清雅秀美的闺秀,她爹一定是一位大儒学士,收的学生应该也是个文人雅士,会给玉箫起“小吻”这样奇奇怪怪的名字。

  田纯含笑不语,她看了温柔腰间的短刀一眼,神情忽有些惆怅,旁边的王小石问道:“你提起这位师兄面带愁色,是怎么了?”

  坐在船头的白愁飞闻言也看了过来。

  田纯没有解释误会,只是顺着话头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到家了,是不是正在和爹爹说话,他们有没有说起我。”

  江上清风徐徐,皎月朗朗,似乎也没有那么高远了。

  “师兄的身世凄凉,我爹于他如师如父,他也把我当亲妹妹看,是个很好很好的人。”田纯端起茶几上的酒,饮了一杯,和文弱的外貌不同,她的酒量极好,王小石和白愁飞都喝不过她,她敛起袖摆,倚着船边栏杆,伸手触及水上的月影,削葱般的指尖掠起一点水花,扰乱了一轮明月。

  她也曾这样坐过一次船,那一夜江上落雪,父亲在船楼上温了酒,和师哥二人对酌,她披着披风、赤着脚跑过去,父兄都没有责备她衣衫不整,爹爹只是把挂在一边的狐裘取下来披在了她身上,她也取了一只酒杯,加入进来。

  兴致最盛时,她抱着一把琵琶边弹边唱,师哥取玉箫合奏,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当筵意气凌九霄,星离雨散不终朝。

  她就像今日一样倚在栏杆上回望,忽有行船夜渡,同样赏雪的人立在船前,他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正在为他披上披风,他身子骨还是不那么好,吹了风微微咳嗽着,似被乐声吸引,蓦地抬头望过来。

  他们几乎同时认出了彼此,但没有说话,只是在这大江上同样行船,同样赏雪,看见对方。

  然后一个顺江而下,一个逆流而上。

  分飞楚关山水遥。

  她停下了弹琵琶的手,师哥的箫声也变得凄凉起来,萦绕愁绪万千,只有父亲依旧倚舷烫酒,听完了这一曲,而后道:“当初就和他说,体寒要养,看起来,等这场雪过去,他又要病几天了。”

  关七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弟子身上,道:“崖余,情心越盛,越易自伤,他伤在身,你却伤在心,要学会珍重自己。”

  盛崖余的目光一如落雪,落在枪尖上,他缓缓道:“我出发时就去信给师父,他一定已经在等我回去,许多话您与我都心知肚明,不必再说。”

  “如此,只能请您指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