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荒山。

  盛崖余倚在一棵树下,他身边带着的十名随从八人也倚靠着休息,一人在高处望风,一人看着马匹,这是从他两百亲卫中挑出的十人,每个都是关七亲手教过的,放到江湖上可以算做一流高手,最难得是令行禁止,行动如一。

  他们原本每人都有三匹马,用以长途奔袭,马上的刀、枪、弓弩、火器俱全,但进入中原后要低调行事,便只带了一匹常骑的坐骑来,兵器也只带了长刀和防身的暗器。

  虽说盛崖余是关七的嫡传弟子,还是他们的首领,但他们素来相处如同兄弟,十分亲近,一人吃完干粮,直言道:“我多年未回来,这次到江南走一趟,确实繁华,但这样的好日子我却过不惯了,只觉得束手束脚,还是在关外来得痛快。”

  众人中年纪最长的青年约有近三十岁,言行沉稳安定,闻言笑道:“薄冰你才多大岁数?就说得上是多年了?”

  吕薄冰嬉笑道:“六哥,我本是江南人,出身还算富贵呢,六岁上被人拐到了北方,我今年二十岁,这都十四年过去了,怎么就不是好多年?”

  姜六行也没有戳中人伤疤的愧疚,他们这些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故事,诚如七圣爷所说,只有现在过得去的人,才有资格和闲余去说过去,他捣了捣火堆,让它烧得更旺一些:“关外痛快,那也是对咱们这些人来说,有吃有喝,该休息时也能修整,该动手时就能动手,你换成草原上那些部落的人看看?他们过得是什么日子。”

  盛崖余听到这里,也睁开了眼道:“草原诸部也就是心不齐,否则比辽人更强。”

  说到这里,他们都静默了片刻,一粗豪汉子开口道:“公子说的是,他们的孩子在马背上长大,几岁大的娃娃就能用弓箭,他们的矮马灵活且耐力强,人和马一起长大,配合极为默契,他们天然就是最好的骑兵。”

  十人中的两个女子互相依靠着,容貌清丽一些的女子脾气却很泼辣:“别说,斡尔干那些人确实厉害,就是太粗蛮了,除了七爷,他们谁也不服,萧相景和耶律弼他们都说过,连大小姐他们都只是看在七爷的面子上恭敬些的。”

  另一个五官艳艳的姑娘倒是更文静些:“我听说,斡尔干自诩是七爷的獒犬,就像他们牧羊养的獒群,一群獒犬中必然有一只獒王,他们是主人家庭的一员,忠诚且只忠诚于家中地位最高的主人,会为主人看管羊群,撕咬野狼。”

  清丽女子翻了个白眼:“他奶奶的,谁是羊,谁是狼?”

  盛崖余听着他们闲聊抱怨,没有说什么,他知道这些议论军中一直都有,毕竟他们的人太杂了,这几年和辽国的冲突中折损人手,师父将人打散重整后好了许多,否则就不是一两句议论了,为了争功,闹起来都有可能。

  尤其是草原部族出身的斡尔干一众人,他们生活得困苦,辽人一直压迫他们,宋人也不见得会接纳他们这些“蛮族”,只有师父是这个时代的怪人,他眼中似乎没有多少民族血脉的观念,他更看重文明教化和认同感,并不吝于教他们更“正”的道理和观念,所以斡尔干才会真心忠于师父,毕竟谁都不是傻子。

  融合是个伴随摩擦的过程,比起一味的敌对排斥,他们现在都知道斡尔干说过什么了不是?难道这些话是他们蹲在狼骑营帐篷上听来的?还不是有认识的狼骑和他们说话透露出来的吗?

  盛崖余没在意,倒是一直埋头啃着干粮的李仲直愣愣道:“我看你是因为斡尔干上次回了大小姐的话,心里不痛快。”

  郑十六娘和十八娘是一对堂姐妹,她们素日里的确和温纯十分要好,十六娘尤其喜欢温纯,她也不避讳:“是这么回事,我就是看不惯他跟七爷的狗腿子似的,大小姐才是七爷的亲女儿,真要论,咱们公子也是七爷的嫡传,他——”

  盛崖余冷声道:“十六!”

  他的语气冰冷,十六娘顿时不说话了,盛崖余却依旧冷冷地看着她:“你想想斡尔干立下的功劳,想想他们是七爷的直属,就知道有些话该说,有些事你连想都不该想,七爷想做的事很多,他救了你们回来,让你们读书习武,给你们太平的路走,是你们要追随他的,现在却要对他的态度说三道四了吗?!”

  是这样的,盛崖余心中颇有些倦意地冷嘲了一声,利益做大后,人多了,心思就杂了,这难以避免,但他不喜欢:“燕云铁骑赏罚分明,他只要没有犯错,你可以看不惯他的为人,但不该把师父也牵扯进来,七爷是主帅,所有人都应该忠于他,你倒是开始论阿纯、我和他了,你想这么多,干脆给我回九一营去,醒醒脑子。”

  郑十六娘面色煞白,她咬着嘴唇半跪下,她知道自己失言了,可有些话她还是想说:“公子!我这条命是七爷给的,我若有半点质疑七爷的心,教我天打雷劈,死无全尸!只是——”

  盛崖余冷嗤道:“只是在你看来,亲生女儿,亲传弟子,就应该比外来者更亲近?哪里来的应该?在燕云铁骑中从来只以功劳论,就算是阿纯,七爷也不会在这些事上关照她半分,七爷若是个在意所谓传承血脉的人,他大可以生上一堆儿子来调教成才,个个姓关掌握权力,可他至今只有阿纯一个女儿,还是姓温,是为什么?”

  “因为他从未有过任人唯亲的想法。”

  他扫视了一圈所有人的神色,同样依靠在一棵树下的青年道:“十六娘出身大家族,根深蒂固的观念很难改,公子犯不着为了她生气,她父亲就是个宠妾灭妻的,所以她骨子里就有些‘正统’想法,和咱们这些人不一样。”

  郑十六娘脸色难看,但没有反驳,反倒是十八娘道:“云顺,十六姐姐的确有不对的地方,但这种想法能够根深蒂固,便是有它存在的道理的,尧舜禹德位相继,最终还是要靠家天下来稳固王朝,这一套虽然让人不痛快,但胜在稳定,一个大的势力,总要一个长久稳定的主心骨的。”

  云顺讽笑了一声,本来都快睡着了的少年猛然坐起身,怒道:“你们吵什么?七爷让你们读书,你们读尧舜,倒是读出一堆想法来了,燕云铁骑是关爷一手创立的,你们要是有什么‘千秋万代’的想法,自己和七爷去说,犯得着在这儿和公子爷喋喋不休吗?!”

  坐在树上的青年悠悠道:“这不是看大小姐的婚约要解了吗?郑十六娘的想法明白得很,在她看来,咱们公子和大小姐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情分,要是大小姐不外嫁,那和公子在一起,就是最稳定的继承人了,她们也喜欢大小姐,觉得咱们公子的为人日后绝不会亏待大小姐,而公子也从徒弟变成了女婿,女婿就是半个儿子,虎豹狼三营的人也该向公子低头了。”

  十六娘厉声道:“没错,我就是觉得,一群人总要分出个主次来的。”

  姜六行放下了手里的树枝,用衣摆擦着手,沉声道:“我和公子爷一个想法,这都是关爷的事,他才是主,七爷愿意怎样就怎样,轮不到任何人来说。十六娘你的手伸太长了,功名心太重,你要是不想做燕云铁骑的骑兵,大可以去辽国、西夏找个大人物做家将,慢慢给他们去找主子。”

  树上的何白首依旧悠悠地说道:“我建议你去西夏,如今的诸国中女子要掌权就这两国阻力最小,辽国后族萧氏这些年和耶律家关系不太好,奚人和契丹人不是一条心了,但耶律南仙大权在握,继承人也很稳当,你可以去给她做个心腹。”

  吕薄冰笑了笑:“我和六哥一样想法,我看看,还有小何、阿顺、阿仲,小酒应该也是一样吧。”

  又躺了回去的李清酒哼了一声:“婚事是公子自己和大小姐的事,七爷都不管,你管的倒多,你这么看重亲疏主次,怎么自己不去投个胎做关爷的女儿。”

  吕薄冰笑道:“那看来不错了,奉哥呢?”

  外貌粗豪,心却很细的刘奉之叹道:“说实话,我赞同十六娘,七爷的想法自然超人一等,但很多事不能用太超然的态度去应对,因为这世上还是俗人居多。咱们既然要做的是大事业,就该往长远去想,不能一味想着靠七爷就天长地久,由他来震慑异族。斡尔干他们应该低头的,不是为了公子或者谁家的千秋万代,而是为了稳定。”

  十八娘这个时候缓缓开口道:“是,我不赞同婚事,但我赞同十六姐的出发点,公子,这条路咱们其实刚开始,以后会遇见很多事,就像这次钱粮出现问题,或许下一次没有七爷顶在上面,咱们会独自面对许多问题,公子为人太过仁厚,导致失去了争的心,可在军功体系中,就是要靠争才能立足,才能压过不服和非议。”

  吕薄冰想了想,他反对十六娘,虽然十八娘和奉哥说的不无道理,但他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想法:“还有谁?魏理儿,你怎么想?”

  守着马匹的魏理儿闷声道:“我听公子的。”

  盛崖余俊美的面容上浮起了疲惫,他们不知道,他骨子里就反感抵触这些,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性格,更是因为他的身世。

  他记得自己身体好了之后,师父在一个寻常的傍晚对他说的话,从那以后,他就对所有和权力相关的争斗感到厌恶,他对自己未来的打算,是跟着师父做完他想做的事,如果到时候自己还活着,那就出去走走看看,去结识更多朋友,帮助弱小无辜的人,也很好。

  但他更多觉得自己是等不到那一天的,他身上的血脉或许就应该和这个腐朽的王朝一起埋葬。

  忽然林中响起一声长叹,这声叹息是如此惆怅、寂寞,就像一阵晚来的风,凄凉的雨。

  原本还坐在各处的人几乎同时跃起,十人或护卫在盛崖余身侧,或在他身前隔开距离,盛崖余却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长孙叔叔,您怎么在这里?”

  长孙飞虹就站在不远处,他背手望着天上有些昏暗的月亮,叹声道:“我猜这几个孩子和关兄相处并不多,所以他们虽然感激七兄,但也觉得一个凡人,迟早要死的。”

  这位清贵王孙侧目看向那几个让盛崖余去争的侍卫,最终目光还是落在了盛崖余身上,他的眼神复杂至极,有惆怅、追忆、欣喜,还有淡淡的杀气:“其实当年我劝过关兄不要管你的事,这本是诸葛正我自己的事情,七兄有雄才大略,何苦承接你的麻烦。”

  凄凉王向着众人走过来,他走得极慢,就像在用脚步丈量他这一生的经历:“他说,一个人生来如同白纸,父辈的事情不该牵扯到孩子的选择,既然他愿意跟在我身边,我也喜欢他的聪慧坚强,那他身上的麻烦,我为什么不能接下来呢?”

  长孙飞虹又叹了口气:“我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所以选择了等待,可或许我和关兄都错了,因为人总是会变的,权力会让人改变。”

  盛崖余看着凄凉王的眼睛,他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反驳道:“不,我师父从不会看错。”

  长孙飞虹的神情有些厌倦:“若要单纯以事论,很多事是分不出对错的,你不能说他们就不算为大局着想了,你今天可以赶走他们,明天可以不理他们,但这种想法随着你们建立的功业越来越多,也会越来越深,到时候,你被推着走,也许总要分出一个‘正统’和‘主次’来。”

  盛崖余有些讥诮地笑了一声:“你是说,宋太祖黄袍加身,夺柴氏江山吗?”

  凄凉王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这话有两种理解,在知道盛崖余身世的两人看来,这是在讥讽赵氏一族本也算不上什么正统,江山也是从别人手里夺来的,他自己有什么“正统”好说,但在那些近卫听来,盛崖余这是在说他们野心涨到一定程度,会推他夺位了。

  一时间几人都神色骤变。

  盛崖余忽笑道:“长孙叔叔,你知道如果我师父听到这些话,他会怎么说吗?”

  长孙飞虹静静看着他,这位真正的“小太子”心情终于有点愉悦地说道:“推别人上位,不如自己动手,我就在这里,你们只要有本事,想要什么,都可以自己来拿。”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